第6章 第六笔 陈年旧事(1 / 1)
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彷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生了什么。
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
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说没就没了。”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
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
看了一遍之后,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
字,眼泪便滚滚而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熘到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妈妈……就算精神出问题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妈妈进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说意味深长。
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骗甚至针对。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
方雪晴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桉。
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丫头,我估计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妈妈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
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气。
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么!”
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胡说八道的余地?回去!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字对方雪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伙面前,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
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
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一下两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
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进屋里躺下。
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自无声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当她终于能勉强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彷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
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啊,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
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
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不见了。
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皮。
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方雪晴摇摇头,毕竟不是本姓亲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对夫妻,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石小凯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族里那些不要脸的,把他家的东西全吃干抹净,连他家铝合金窗户都拆跑了,留下我那个族弟没人管。听说叫什么吃绝户来着。”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方雪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年轻人却突然提高声音:“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怕有人也会来欺负你。刚才你家车没了,我想起来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你们方家那四杆子就来你家东张西望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轮车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几下,把车拿回来了。”
方雪晴却没多想,而是皱眉道:“小凯哥,你也犯不着和他打架……我回头告诉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凯却不这么认为,认真解释道:“不是,小雪,这个头要是开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你家扒拉点什么走,你叔怕是顾不过来这么多。就算知道,怕是也不能和那么多人为点小东西翻脸。我就不怕。”
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动这家一草一木试试!”
不得不说,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威胁在农村还是最有效的。
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高大壮实的后生,又素来有爱打架不怕事的名声。
院门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马上缩了回去。
石小凯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详了她一眼,便心疼得龇牙咧嘴:“吃饭了没有?你昨晚没睡觉吧?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帮你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突然细心了起来,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份情意让方雪晴心里温暖了少许,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于是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在学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刚才第一眼看到石小凯的时候就会问了。
而石小凯这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赖脸地嘿嘿讪笑着:“我也请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脸,口是心非地佯怒起来:“你家又没事,你为什么请假。还不快回学校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石小凯不听自己的话。
当然,石小凯也确实不会听的。
那家伙嘿嘿着,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边,摆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势。
于是方雪晴叹了口气:“你总这样,以后怎么办呢?”
话音未落,便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石小凯手忙脚乱,伸手想为她抹眼泪,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当他第二次试图伸手时,院门却再次被推开,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的声音:“凯子!”
方雪晴赶紧擦了把眼泪,迎上前去,哽咽着打招呼道:“石伯母。”
对方却顾不得和方雪晴说话,而是黑着脸对她身后的石小凯道:“凯子,你刚才和阳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凯脖子一梗,脸一扬,方雪晴赶紧抢在他前头,强颜笑道:“伯母,小凯哥是看到我家三轮车被四叔骑走了,才去要回来的……”
石伯母直到现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
无论怎么掩饰,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比如埋怨和烦躁,甚至……厌恶。
这是方雪晴第一次被石小凯的父母……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石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石小凯,脸色沉得可怕:“凯子,你今天还请假。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前两天期中考试,你是越来越差了,这次都倒数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华,不指望你985,211,你这样下去,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你还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凯还想说什么,却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于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脸色逐渐失望,语气中的怒意也渐渐消失,变成了悲伤:“我还没敢跟你老子说,怕他又捶你。儿啊,我们一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给我们争点气啊。”
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是红了。
就算石小凯再皮,现在也不由得垂下头,一声也不言语。
方雪晴赶紧推着他走向石伯母,强笑道:“小凯哥,我都说了叫你别管我家的事,好好上学。快回去吧,中午吃了饭,下午赶紧回学校去,快回去。不许来了。”
石小凯只得跟着石伯母走出院门。
虽然还是频频回头看着方雪晴,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方雪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
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虑石小凯父母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更没有精神心力去解释什么。
她只是在悲伤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堂叔终于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着堂叔恭谨地把妈妈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摆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不知。
等她醒转之后,马上问道:“叔,我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递给她几张纸。
方雪晴强忍着看完每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妈妈没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着。
直到方雪晴有些癫狂地拉着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要去查妈妈的死因的时候,他才叹着气道:“小雪,你冷静点。这是法医开的死亡证明,有法律效力的。再说……人也已经火化了,还怎么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
方雪晴已经濒临崩溃。
堂叔无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残酷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小雪!就算我们明知道你妈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办法再查的。你以为我们几十年干饭都是白吃的,连你个黄毛小丫头都不信,我们能信?可是不信又怎么办呢?”
方雪晴煳了一脸的眼泪,呆呆地看着他。
堂叔眉头紧锁,目光除了愤怒和无奈,隐约还有一抹恐惧:“这两年新闻也经常看到,各地什么躲猫猫死的,洗澡死的,喝开水死的,俯卧撑死的……上新闻的就这么多,没爆出来的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什么千奇百怪的死法他们都敢编,谁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
难道这些事情现在发生在自己家了吗?沉默片刻之后,方雪晴深深埋下头,捂着脸只是哭,但好歹没有再大喊大叫了。
这时堂婶也走了过来,坐在床边抚着她的肩背,温言劝说道:“小雪啊,其实你叔刚刚先回去过,和我说了这事……和几个老人也都商量过……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他们有法医开的证明……谁敢质疑这个啊,那是对抗法律机关啊……你叔这几天还会去跑,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唉,只是我们也都是没钱没权的,也没什么关系……真的难。小雪啊,你可千万别乱想,绝对不能做傻事……现在你再有什么好歹,小旭怎么办呢?”
说到弟弟,方雪晴总算冷静了下来。
自己姐弟两已经突然间失去了父母,而弟弟又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了自己这个姐姐,不用细想,就足以让方雪晴不寒而栗。
堂叔和堂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松了口气。
堂婶继续道:“……你现在好好保重自己,比什么都强。啊?你叔有十来天的假,他会尽力去查。他要是查不到什么,你自己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堂叔则低着头,放低了声音:“我一是没什么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妹妹还吃奶呢,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查你爸妈的事情。我觉着吧,他们敢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准备,都安排好了……我一个小老百姓,就算再查,恐怕也没什么大指望。”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方雪晴,表情难过而目光歉疚:“说到底,只能指望你姐弟两个以后有出息,再回头来追查这事,恐怕才能找到一点眉目。”
方雪晴看着堂叔,一时间觉得无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后,她明白了这才是公平合理的,毕竟他只是父亲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姑娘彷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虽然声音沙哑哽咽,但已经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谢谢叔,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这些天还是麻烦你继续尽心……”
堂叔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现在先告诉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嗯。叔,你快回去歇着吧?你之前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吧,昨天又赶远路回来,然后又为了我家的事跑动跑西的,一口气都没歇着……快回去吧。”
堂叔两口子似乎有些惊讶于方雪晴突然间的变化,端详了她片刻之后,堂叔才略带狐疑地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万别乱来啊?”
说完又转向堂婶:“这些天你还是住这边。”
方雪晴却笑道:“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那么远回来,要和婶子团聚才好。我不用陪的。婶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呗。”
叔婶对视了一眼,一齐道:“不用。”
于是方雪晴也不勉强。
毕竟他们担心自己,这份心意还是不应该太过拂逆。
几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堂婶便去做了些晚饭,方雪晴勉强吃了几口,就在堂婶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之后,堂叔的假期也要结束了,却仍然没有打听到什么。
时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旬,连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飞。
方雪晴只能暂时接受现实,把妈妈的事先搁置起来,留待将来再去深究。
于是在这天午饭后,一大群人又挤满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来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几个石小凯这样关心她家情况的。
虽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灵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没人敢高声喧哗,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待几位族中长者落座之后,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来,提高声音道:“各位叔伯兄弟,这几天我跑断了腿,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难,我续了三天假,也再续不了了,明天晚上说什么也得走。所以这次就想请各位来商量一下我哥嫂的后事,还有我这侄儿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声咳嗽也听不见,人们都在看着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方雪晴,但比起上一次,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纷繁复杂的意味。
方雪晴垂着头,神情木然。
她已经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该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更多。
而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妈妈的死因虽然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开口道:“我这侄女儿还没成年,侄儿就不用说了,大伙都知道。现在我哥嫂两个撒手去了,他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得要人养大才行。按照法律来说,也要找个监护人。所以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终于接口道:“是这个话。我们方家从万历年来这村里到现在,几百年里没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没人养的。就是当年日本人打来了,也没让哪个孤儿孤女饿死过。现在大伙看看,这两个娃娃该怎么安排?有没有那家想接过去的?”
但在场的男男女女并没有人马上应声,而是各自盘算着什么。
还有几个交头接耳,低声商量着。
良久之后,一位脾气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来:“怎么没人出声?都是不是姓方的了?”
一样暴躁的,还有死活都要来,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凯。
这家伙牵肠挂肚好几天,现在等得心焦,便在门口喊叫了起来:“小雪!你别求着别人给你饭吃!到我家来!”
方雪晴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凯话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带凶狠地转向他吼道:“我们方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姓石的娃娃插嘴的份?”
石小凯脖子一梗,便想反驳,但另一个方雪晴本家大婶笑道:“你娃娃那么心急干什么。我们方家这丫头不是还没过你石家的门嘛。哈哈哈。你这不是想趁火打劫,把人捞过去再说吧?那也得你爹娘来提亲才行。”
在场的长辈们哄笑起来。
石小凯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
再加上这话虽然是玩笑,却也绵里藏针,不是这没心没肺的夯货能招架的。
最后还是一位颇有威信的老者沉声道:“等我们方家的人死绝了,自然会求各位给这两个娃娃一口饭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说出来就是,都是自家人,再说这是好事,是善事,藏着掖着干什么?”
这老者说完之后,终于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长辈起身:“大伙都不出声,是想着他家那小子脑子的事吧?要是这样,不如我来养这两个娃娃。我也快六十了,也没个后,死了都没个人给我烧纸。管他怎么样,我把他小子养大,只要我死了有人给我戴个孝,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这位长辈一眼,心里有些嘀咕。
自己对这位远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辈子没有成家,好像经济条件也不怎么样,并没有自己的屋子,靠着做短工过活。
当然,他说的话还算是诚恳,能不嫌弃弟弟,其实是很难得的。
但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长辈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喊道:“别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惊讶地看着这位长辈,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涨红了脸,盯着后说话的怒道:“三娃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
后来者脸色愈发鄙夷而语气充满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数。怎么,当年狗儿爹娘的事,你还忘了不成?”
狗儿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着。
狗儿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
而他们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岁时就去世了。
这让她愈发惊讶不已,难道当年还有什么隐情?看来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先前那位长辈闻言,额头上顿时迸出汗珠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辩驳。
而后来者继续道:“过去的事,大家都不提,两个娃娃怕是不知道,就连狗儿估计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们有知道的可以作证,今天我就把当年的事抖一抖,要是有假话诬赖人的,只管来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
而刚才那位说要收养她姐弟的长辈则脸色灰白,眼珠子滴熘熘乱转,看起来像是心虚。
但后来者却不给他机会,高声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听听。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大家不都穷吗,狗儿爹有祖传的石匠手艺,就刻了些石头玩意偷偷去卖,结果被区里抓住,打成走资派,开大会批斗。当时是和一大群走资派一起在区里批斗的,我们村里大伙没去,就老五去了,还积极表现,第一个上台撕了狗儿娘的衣服,打断了狗儿爹的腿,百般折辱。狗儿爹娘就是那天回来以后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内,在场的人倒有一大半惊呼起来。
方雪晴的堂叔第一个盯着先前那长辈,黑着脸直问到他鼻子上:“五叔,当年是这么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连连后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什么。
方雪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长辈则叹着气,继续道:“狗儿那时候也不到十岁呢,怕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受不得,跳水自杀的,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偏生那天我学校组织在那边义务劳动呢,我偷懒去看了一眼,正好看着你揪着狗儿娘的头发,让她坐喷气式。当年你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后生,不知事。再说时代就是那样,多少人手上都不干净,我爹就不让我说,我也看着你一直没搞什么事,就没说出来。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打算带着这个事情进黄土了。只是既然你现在要打他们孙子孙女的主意,那我也不能再瞒着。”
伴随着他的话,人群逐渐喧哗起来,等他说完时已经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一位看起来也知道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几声,示意安静。
然后叹息道:“算了,过去几十年的陈年旧事,再提也没必要。当时的社会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老五,你确实不适合再掺和他家这两个娃娃的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还不知道有这事,不过也寻思着,你说养这两个娃娃,怕是一句空话吧?你自己没屋子,现在要了两个娃娃,能富这屋子就到手了,怕不是动的这个心思?”
“还有狗儿的补偿款呢,几十万呢,还没要回来。”
“你自己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他们?怕不是指望着他家丫头过两年养你的老吧?”
“怕不止指望养他哟。小雪这丫头也大了,出落得这么标致,这老光棍怕是有别的心也说不定?嘿嘿嘿。”
“咦,你还别说,他既然当年能弄死别人老两口,现在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所谓唇枪舌剑,随着众人越说越离谱,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家伙终于抱着头,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片哄笑。
大伙笑罢之后,一位老者才继续道:“老五自讨没趣,不用理他。我们继续来说娃娃们的事。现在谁家要养这两个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皱着眉头,叹气道:“我怕这样难。能富这事有些麻烦,主要是他家小子,这个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真心想养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几十万的补偿款。按理说,能养他家小子的,拿上这些也合情合理。但问题就是,大伙都盯着这些,就算本心不是谋财图利,那么多眼睛看着,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针眼,说闲话。”
方雪晴这才明白大家沉默与盘算的原因,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目光那么复杂。
而这些情况显然是大人们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向方雪晴堂叔道:“是这么个理。能有,按理说,你直接养了你能富哥两个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着现在这样。你也是怕人说闲话吧?”
后一位老者也点头:“虽说我们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没出三服的也就是你了。你把两个娃娃接过去天经地义,当然,你要是觉得负担重,那我也不说什么了。”
另一位一直没出声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着,能有这孩子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这会子来这么一出,想来就是这么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说开了,是不是怕这个?”
堂叔这才站起来,笑道:“各位叔伯说的没差。养我哥两个孩子其实是我分内事,就是怕人说我是为了我哥的房子和钱。除了这个,还有个原因。”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为堂叔说要开会给她和弟弟找一家监护人的时候,她心里是很难过,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会就是这么复杂,好心行善却没有好报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几。
堂叔怕被人眼红,确实是合理的担忧。
长辈们自然更理解这些。
几位老者一齐道:“只管说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众人,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就是我一个人打工。我爹弄点豆麦烟草,我娘打点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这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怕是以后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现在奶孩子,等我女儿大点,能上幼儿园了,法律规定我们农村户口的头胎女儿,到了四岁可以生二胎嘛,那时候我们也该要个儿子了。等再把儿子养到上幼儿园,这么一算,她怕是还要七八上十年才能再出去赚钱。”
堂叔家的情况,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现在这么仔细地解释起来是为什么,一时又悬起了心。
众人窃窃私语,几位长者却道:“是这么回事,你家也不宽裕。”
堂叔却摇头笑道:“宽裕倒也宽裕,我手艺还行,现在打工挣的钱还可以,厂里也离不开我,以后也不担心没饭吃。这两个娃娃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我自己儿女吃什么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穿什么,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兄弟都在,都听见我的话了,只管来扇我的嘴巴。”
无论如何,堂叔这番话一说,方雪晴的眼眶又湿了。
虽然飞来横祸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终究还有亲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错,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们信你。”
“能有是个实在人,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差不了。”
几位长者也笑道:“能有,说不到这上面去。你娃娃从小我们也看着的,不是那样人。”
堂叔的表情却轻松不起来,重重地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应该的,我也没话说。就是有一点,现在这两个娃娃,小雪马上要上大学。这个不用说,我已经盘算好了,家里积蓄虽然前几年盖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来也还勉强够。最多一家人牙缝里省省也不差什么。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三五八万能解决得了的。我哥那补偿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我嫂子为了这笔钱……唉!不说了,我们不能,也不敢逼着要了。那笔钱到手还好,没到手的时候,我怕是没能力,像我哥那样给小旭那么好的条件治病。所以这一点先说清楚,不至于以后被各位误会。”
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可怎么办呢?方雪晴紧张起来,手指僵硬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况已经有了起色了,前些天还会哭了,现在要是断了治疗,怕是前功尽弃,随着他年龄长大,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康复的希望。
但堂叔确实并不是不尽心尽力,真的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总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爷爷老两口和堂婶堂妹,只管自己姐弟两。
而在场的大人们当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尽心,大伙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万三的财,不然谁一下子多养这么两个娃娃都要吃紧,这有什么。”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凭良心做人,谁要是在背后嚼蛆的,我撕他的嘴!”
而族中老者们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担心别人说闲话,现在说开了就没事了。你只管把你哥这两个娃娃接过去,我不许谁背地里说些不三不四的。”
眼见众人都表示理解与支持,堂叔就向着众人一欠身,朗声道:“那就请各位叔伯兄弟做个见证。我现在要操办我哥的后事也吃紧,我是这么打算的:我们村里就要拆迁了,等我拿到我哥这屋子的补偿款,就拿来给我哥两口子办后事。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笔补偿款,以后拿到了,也是两个娃娃的。或者给小旭治病,或者给小雪当嫁妆,给小旭娶媳妇……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们考虑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然而众人还没有答话,突然两三个本家婶子大嫂冲开院门跑了进来,还没进堂屋就喊叫起来:“怎么还没商量完?四川发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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