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笔 微雨燕双飞(1 / 1)
方雪晴并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张白布单。
两团暗红色的血在白布单上晕染开来,像是雪地上绽开了两朵刺目的花。
虽然阻隔了视线,但这张白布单为她保留了一点可笑的幻想。
仿佛只要还没有看到爸爸的脸,爸爸就还会从身后悄然出现,摸着她的脑袋,笑眯眯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边,茫然地注视着白布单边缘垂落的那只手。
她知道这只黝黑粗壮的大手上有哪几处伤疤,知道哪几节指节格外粗大,知道掌心每处老茧的位置。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记得这只手牵着她,抱着她,把她高高举起。
她记得这只手把她托在掌心里,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说话:“方雪晴。雪晴。朝雪初晴。哈哈哈。来听爸爸说:朝——雪——初——晴。来,小雪说。”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学着说,而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记忆。
朝雪初晴,旭日东升,姐弟两名字的含义浅显而直白,但其中包含着希望和梦想,以及柔和的温暖。
所以,她现在握住这只手时,感到的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陌生的冰凉。
那种凉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钻进方雪晴的指尖,顺着骨头爬过她的手臂,蜿蜒缠上肩膀,然后一哄而散,乱糟糟地向全身流窜,所过之处留下一串串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开始发抖,牙齿也不自觉地咯咯作响。
她拼命抓紧那只手,直到妈妈的声音响起:“小雪……”
看到妈妈之后的方雪晴却更加恐惧。
她本来以为妈妈能帮助她,教她怎么理解这一切,告诉她应该怎么办,但妈妈却像她自己一样表情茫然,目光呆滞,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话:“老方,你叫我以后怎么办呢?”
为什么?
这个时候妈妈还只想着她自己怎么办?
原来妈妈是这么自私的人?
方雪晴当然知道不是,但她现在的意识已经一片混乱,只能抓住其中最极端的,乃至违反逻辑的几缕思绪。
母女两呆呆地对视片刻,妈妈开始机械地重复另一句话:“小雪,你以后怎么办呢?”
方雪晴迷迷糊糊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含义。
但抢救室的门忽然被撞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进来。
有一些方雪晴认识,比如爸爸的工友,村里的街坊,还有采石场的老板和老板娘。
有一些不认识却能辨认出身份的,比如医生,护士和两个警察。
还有方雪晴不认识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几个衣着光鲜,气质威严,正在指手画脚的男女。
这一幕复杂的场景让方雪晴更加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些细节包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气风发的采石场老板,现在为什么佝着身子,手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手铐。
比如为什么妈妈突然大哭起来,拒绝了医生递给她的一份文件和笔,但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又接了过去。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让方雪晴觉得陌生,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在说话,说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却又互不相干。
方雪晴终于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识一片空白,脑袋却开始一抽一抽地钝痛,终于忍不住伸手挤压自己的太阳穴,同时无意识地喊出了声:“啊。啊……”
刚刚草草在文件上签完名字的妈妈丢下笔,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几个认识的人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方雪晴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直到妈妈呜咽着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着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婶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烦你帮个忙,送小雪回去……”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很惭愧,因为这时候她本应该陪在妈妈身边。
但往往事到临头,人才会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这里不但帮不了妈妈的忙,还只会让她担心。
这时村里的一位街坊已经来到她身边,于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了医院。
回家的路好像没有尽头,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间。
直到方雪晴推开自家院门,看到抱着堂妹在门口翘首以待的堂婶,灵魂才像是回到了躯壳。
堂婶看起来有些心虚,不敢和方雪晴对视,而是勉强在脸上堆积着笑容,吞吞吐吐地说道:“小雪,回来了啊。”
然后又转向送方雪晴回来的街坊:“——怎么,她不舒服?”
“刚才在医院看着要倒。”街坊叹息着回答道:“你看着她休息一会吧,唉……换成谁也坚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经给别人造成了很多麻烦,勉强集中精力答道:“不用,我没事。谢谢四婶,麻烦你送我回来。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后点头:“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婶子也在,应该没什么事。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回医院去陪着桂芬。怕是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门。
方雪晴扶着门框,赶紧回答道:“好,谢谢你费心了,四婶。”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之后,又转向一边心不在焉的堂婶问道:“婶,我妈说你有事,你去忙吧?”
堂婶嘴里客套,但显然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没事,没事。就是前两天妹妹有点黄疸,这几天都在打针。今天本来还要去医院的,现在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惊,看向她怀中熟睡的女婴,不觉提高了声音:“啊?妹妹没事吧?那怎么能耽误,你快去吧。我没事了,小旭我看着,快去啊。”
“真没事?”堂婶仍然在努力表达着自己应该表现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真的不用急……”
“真的没事。”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婶,这都快天黑了。”
于是堂婶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妈……你自己小心啊,好好休息……别乱想,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方雪晴只能点头:“谢谢你,婶。”
于是堂婶抱着堂妹急匆匆地走了。
方雪晴回身进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着墙壁上的一点,呆滞的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墙壁,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小旭。”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凉的脸颊,轻声呼唤道。
但方旭升却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方雪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便不再出声叫他,而是走到他身边的一张椅子边,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样把自己丢在了椅子上。
世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偶尔从哪里传来最后的残雪融化时滴水的声音。直到现在,方雪晴才开始试图思考并理解刚刚发生的现实:
爸爸死了。
对每个人来说,要理解这件事都非常艰难,更不用说接受这一点。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这件事,脑海就一片混乱。
无数回忆和未来的碎片都非常模糊,而且在不停的旋转,抓不住任何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这个声音倒是越来越清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爸爸的声音。
茫然四顾之下,才看到石小凯推门走了进来,还在焦急地大声喊着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紧绷着而显得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才一下子轻松了下来,线条一刹那间变得格外柔和。
但两道浓黑的双眉一挑,挂上了凝重的严肃,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从来都只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温柔声音呼唤道:“小雪。”
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声:“小凯哥。”
然后才意识到应该站起来。
但这时石小凯已经半弯着腰,大着胆子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继续道:“我都知道了。小雪,别怕,有我呢。”
至少在这个时候,年轻的男孩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怀中的女孩做,而且什么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他的“发自内心”而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或者“什么都做得到”,只是在这个时候,能感觉到这一点已经足够。
阳光的气息和温度悄然包围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发抖,双手绕过男孩其实还有些瘦弱的腰,紧紧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服。
两个孩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石小凯突然低头,亲了亲方雪晴的额头。
嘴唇温热的触感一下子就让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转,清晰了起来。她开始试图辨认自己的情绪。
小凯哥亲我了?
这很正常,以前他还亲过我的嘴呢。
可是不对,那是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亲我是什么时候?
至少有十一年了?
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凯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没有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解释,只是用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语气道:“小雪,去睡一会。我在这看着小旭。”
刚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让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来这看似命令般的安排则让方雪晴能够避免思考,让精神轻松一些。
现在的她确实需要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所以便“嗯”了一声,顺从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石小凯跟在身后,把她送到卧室门口,看着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边,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嘿嘿讪笑一声:“你睡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便略显慌乱地退出了门。
于是方雪晴胡乱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突然之间就被自己骨髓深处散发出的疲惫淹没了。
后来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甚至都没有做梦,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惊醒。
等她清醒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赶紧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凯不在,却看到妈妈正好把一家邻居送到门外:“……多谢,多谢……老方的后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了……”
原来不是梦。
方雪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突然出现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张遗像,熟悉的笑容突然变成了黑白两色,在灯光下像是一种幻觉。
这时方旭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爸爸的遗像哈哈大笑,然后伸手去拿骨灰盒。
方雪晴赶紧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挣扎,方雪晴却只能好言安抚:“小旭,别闹,我们没有爸爸了——”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方雪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轰然散落一地,立即就无法控制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是站着哭,然后是坐着哭,最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哭。
妈妈也没有来安慰她,因为方雪晴一哭,本来只是低声呜咽着的妈妈也马上就嚎啕着冲进里屋去了。
无论如何,能哭出来总是好的。方雪晴虽然哭得搜肝炽肺,但精神逐渐轻松了下来,于是便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哭声。
这是方雪晴从来没听到过的哭声。
她还以为又是哪位街坊邻居来了,于是便挣扎着坐起来,用模糊的视线寻找着哭声的来源。
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泪水,仔细分辨之下,才发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事实:发出哭声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晶莹的泪水,然后顺着腮边滚落。
虽然稚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清晰可见的情绪:悲伤。
方雪晴张开嘴,在再次涌出眼泪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高声喊了起来:“妈,妈,小旭哭了——小旭会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么一次。
而且很明显,他并不是因为理解了爸爸去世这件事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绪感染。
但这总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让方雪晴和妈妈在极度的悲伤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这一点安慰当然远远不够。
方雪晴现在的状态当然是没办法上学的,而妈妈暂时也没有精力照顾还要一个星期才开学的弟弟。
于是她请了假在家休息,顺便招待上门吊丧的客人。
虽说全村的人都能转弯抹角地攀上亲戚关系,但实际上,方雪晴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戚。
唯一算得上正经亲戚的堂嫂带着表妹住了院,而刚刚过完年离家打工的堂叔则表示请不了那么长的假,所以决定等安葬的时候再回来抬棺扶椁,尽兄弟之谊。
——这当然无可指责,总不能要求他刚刚开工就请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放弃他的工作。
所以前来吊丧的客人大多是出于礼节,出于风俗,或者出于惯例,表现着符合身份和关系的悲痛,说几句刻意诚恳的安慰。
“亲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
第二天就是元宵节,张灯结彩的小村迅速恢复了热闹繁华。
当然,真正关心她和她家状态的人也有,比如说石小凯。
但他也只是个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请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后,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赶去上学了。
“小雪,我去谈赔偿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坏了,也不安心。”
第三天早上,虽然勉力安慰着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妈妈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妈妈送到门外:“嗯,我不哭。不哭。妈妈,你不要急,事故责任不是已经认定了嘛,老板娘也认,你昨天也说了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
“是没什么问题。”
妈妈虽然这么回答着,但仍然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方雪晴此刻还无法理解妈妈的忧虑,而且对她来说,这种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送走妈妈以后,她回到了屋里,在爸爸的遗像前点起一炷香,呆呆地坐了一会,又悄悄地哭了一阵,然后去洗了把脸,坐在门口看着门外。
本村的人该来吊丧的昨天都来过了,外地的亲戚朋友则还没有赶回来——如果有的话。
所以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吊客。
而弟弟方旭升从一大早开始就在堂屋正中端坐如山,并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并不需要方雪晴花费什么精力去照顾。
总要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的发呆或者哭泣。
虽然困难,但方雪晴知道自己必须适应失去父亲的生活,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变化有多么强烈。
坐了一会之后,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动起来。
她找出了一块木板,把几张白纸尽量抚平,叠在一起,夹在画板上,又削好半支铅笔。
这些都是她最初接触美术时用的画具,并不专业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现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条在手就能画出点什么,自然也不会在意。
准备好这些之后,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几个小时都不会动一下,于是她独自出门,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过去,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场大雪的痕迹。
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看起来像飘荡着一片薄雾。
当清爽的春风吹过时,雾气便会聚拢又飘散。
时而有一片飘向方雪晴,润湿她的发丝,显得青翠欲滴,于是衬托得少女的面颊越发的白皙纯净,却又带着一抹隐隐的苍白,与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动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绿的老叶也被雨丝洗得鲜亮起来,在它们之间可以看到更加亮泽的嫩绿。
院门外两只卿卿我我的狗儿身上披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它们眉目传情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做一点春天该做的事情。
然而这时另一只狗儿冒了出来,嫉妒地对它们叫了几声。
方雪晴捧起画板,开始描绘这出伦理剧。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进入了习惯的那种忘我的状态。
狗儿们吵架,谈判,接着就一起跑了。
但方雪晴还是熟练而迅速地画完了那一幕悲欢离合,然后注视着一对穿过雾雨的燕子。
它们如同一对黑色的精灵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头。
于是方雪晴抬头,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
窝还空着,但自从方雪晴家房子盖好之后,一连三个春天都会有一对大燕子前来陪伴她。
它们的行程到了哪里?
方雪晴开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样,掠过大海和陆地,从半空中俯瞰这锦绣江山。
她开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画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图之中。
当燕子飞过大江之上的那些桥梁与船舶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繁华的高楼大厦和繁忙的工地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青山与小村时,看到的又是什么画面?
这些想象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院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妈妈和采石场的老板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才让飞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画具,起身打了个招呼,保持着礼貌,但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复杂。
就是她的采石场出了事故,导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谁会希望出这种事呢?
爸爸妈妈曾经多次称赞他们的大方和善良。
方雪晴家盖房子的时候,还借过他们一笔钱,去年才还清。
方雪晴偶尔去采石场找爸爸的时候,也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
现在出了事故,他们也没有推卸责任。他们只是开了一家小企业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两家人相处完全称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们害死了爸爸。
她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安全,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工,为什么不采用更先进的工作方式。
但她只是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后,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个老板娘虽然个子不高,皮肤也因为采石场的风吹日晒而黑不溜秋,但总是打扮得干净而精致,动作麻利,走路生风,脸上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但现在面前这个妇人却披头散发,面色蜡黄,浓重的黑眼圈包围着红红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妈妈身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桂芬姐……我们砸锅卖铁也不会不认,你放心好么?”
方雪晴的妈妈反而还要安慰她:“你别急……进来坐,慢慢说。”
方雪晴赶紧先回堂屋,放下画板和铅笔便去倒水。
当她端着水转身时,却看到老板娘已经对着条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遗像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被妈妈扶起来坐下了。
当方雪晴捧着茶水端过去的时候,她也只是垂着头木然地接过去,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方雪晴一眼。
方雪晴现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悄然后退几步,默默地听着妈妈压抑着情绪的话:“……我不是说催你们马上陪多少多少。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不急。就是现在要把老方后事办了,入土为安是不……我们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还有盖房子的债没还清……”
老板娘咧着嘴,干裂的嘴唇上耷拉着一块皮,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看了妈妈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看起来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们手头的三万多块钱现钱都打给你了……”
方雪晴的妈妈叹息道:“现在不够了啊……我们村里快要搞拆迁了……不批坟地了……我和老方都还没到想这个事情的年纪,根本没准备……现在只能去墓园现买……两三万块钱差的有点远……”
沉默片刻之后,老板娘才缩着脖子再次开口:“你也晓得……金海公司那笔货款还有一半没收回来,工业园的两笔尾款也一直拖着,主要还是新区政府工程的货款……一直没和我们结……现在老李进去了,我们场子也贴了封条,我现在是真的没得法子想……”老板娘呜咽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茶杯,举起另一只手来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个老砍头的,年前又把房子车子都抵了,贷款买那个勾机……不然我就算卖车卖房,也不能拖你家这个钱……”
“我晓得。我晓得。”方雪晴的妈妈赶紧凑过去,拍着老板娘的背:“喝点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板娘机械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方雪晴赶紧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是浑然不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道:“桂芬姐,我没用,想不出什么法子。我那些首饰细软能值个万把多块钱,也是杯水车薪。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别多心,现在这样我也不敢提什么叫你给谅解书,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个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说句话,我怕他心里受不住。哪怕是你去骂他一顿也好。一个是问一下他,想法子先凑点钱先把老方的后事办了。”
妈妈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们过去吧。”
于是她们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妈妈再次回家时,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赶紧接妈妈坐好休息,妈妈知道她担心,喝了一杯水之后便疲惫地微笑着,慢慢说道:“小雪,我们今天谈了。老李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现钱,不过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他说,叫老板娘把外面欠他们的款转给我们,就是区政府的那笔货款,办好手续做个债权转让的公证什么的,然后我们自己去讨。现在刚开年,私人那里肯定没法子要钱,哪里也没个正月里去讨债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东一笔西一笔的,每一笔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单位,没什么忌讳,跑好几家总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