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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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下不意变数陡生,全愣住了,府尹便召那中年人上前问其来历。

那中年人禀道:“小人京城人氏,姓应,名光,家住城南董家巷。”

“你说这伍乞儿是你大侄子?”

“是,他是草民大哥的儿子,叫应好时。”

“他自称吴安,定州人氏。”

“草民的侄子脑袋从小这样……”应光伸指在太阳穴旁打圈儿,“偶尔跟一般人没两样,可疯傻的时候更多。”

伍乞儿眼珠一转,紧接着极力甩开衙役,要扑向应光。

几个衙役将压他倒地上,他口吐白沫大喊:“我不疯,你才疯。”

说话间变了腔,原本吐字馍糊,近似南人腔调,这会子口音爽脆,俨然道地京腔。

应光拍手道:“得,真是我侄子,最听不得说他疯,一听说,便气疯了。还有,定州人氏说官话,口音哪能这等字正腔圆?”

府尹问道:“他既是你侄子,何以独居东王庙,病骨支离却无亲人照管?”

应光叹道:“前几年我这大侄子疯病发作跑了,亲友到处找他不着,怎知在衙门碰上了。”

堂下听审百姓窃窃私语,“这人究竟是谁?吴安?伍乞儿?应好时?”

府尹道:“应光,你看仔细,堂上此人真个是你侄子?你敢具保?”

应光端详伍乞儿半晌,拍胸脯道:“禀大人,草民敢具保。”

府尹无奈,手指应光问向伍乞儿:“你可认得这人?”

伍乞儿哪里认得应光,可收监在即,就不病死牢里,还有死罪等在后头,他双眼发直盯住应光许久,忽然痛哭:“叔叔?是叔叔?”

应光道:“哎哟,你总算记起我,既然如此,你也该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应好时。”伍乞儿呜呜哭道:“我以为自己是吴安,原来不是。”

府尹问道:“你确实是应好时?”

伍乞儿哭道:“我是,我是。”

伍大娘在旁忙道:“大人,我原说这人不是我孩子,如今有人见证,您可不能再冤枉无辜了。”

府尹沉吟片刻,道:“伍乞儿身分复杂,一时半会儿问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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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应光,“你既然敢担保侄子身分,写上文书,着你带他回家监管,日后再审。”

伍乞儿巴不得一声儿,那应光却道:“大人,我这侄子放不得,他几年前疯病发作,杀了两人。”

伍家母子全傻了,两人原当应光糊涂,乐得顺水推舟冒名顶替应好时、逃脱死罪,哪承望刚出虎口,又入狼穴。

“我不是……”伍乞儿欲待改口,猛地警觉此话一出,适才一番做作便明摆着是装疯卖傻,更加重自己是伍乞儿、假冒他人避罪的嫌疑。

他那里骑虎难下,府尹已着人调来应好时相干卷宗。稍加翻阅过后,他向伍乞儿道:“假如你是应好时,亦是死罪。”

伍大娘满嘴发苦,兜兜转转,儿子依旧死路一条。所不同者,她的儿子招认真实身分,赵野便有活路。

寻思至此,她瞥向赵野。

狱中难得梳洗,这后生待在牢里多时,胡子拉碴,囚衣黄旧难闻。

然而他年轻力壮,尽管蹲了好些日子的大牢,人跪在地上笔挺笔挺,一股精神头儿。

堂下他的媳妇与拜把兄弟等着,三人看到彼此,眼睛便是亮的。

伍大娘胸口剧痛,她的孩子吃尽苦头,这就要死了,没一儿半女送终,只得自己一个孤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脱口而出:“大人,这人真不是我儿子,他是应好时。”

伍乞儿见母亲面带愤妒,思忖半晌,跟着喊道:“我是应好时,不是伍乞儿。”

只要他不认是伍乞儿,就有机会拖赵野一块儿死。

府尹便道:“嫌犯应好时业已亲口招认,即刻将他收监,择日凌迟处死。”

伍乞儿让衙役由堂上拖走几步,终于回过味儿,嘴巴牙关打颤,放出惨叫。

“大人,大人……我才杀了两人……怎么就……就受活剐?”

府尹厉声道:“你当年杀死的不是别人,是你父母。大夏律法,弑亲者凌迟处死。”

伍乞儿腿软,伍大娘咕咚一声,由跪扑倒地上。

凌迟处死……凌迟处死……一块块割下身上皮肉一块块……

“我是伍乞儿,我是伍乞儿。”

“他是伍乞儿,是我孩儿。”伍家母子不约而同喊道。

府尹将惊堂木重重一拍,“胡闹,应好时,你一下自称吴安,一下自称应好时,这会儿又成了伍乞儿,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回是真。”

府尹冷笑,“你当本官好蒙骗?定是你畏惧凌迟刑罚,便冒充伍乞儿,好死个痛快。”

“不,大人,草民真是伍乞儿,”伍乞儿连磕几响头,扭头喊伍大娘:“娘,告诉大人,我是伍乞儿。”

伍大娘泪眼婆娑,由儿子望向堂上府尹,“大人,他真是民妇儿子。”

府尹道:“常氏,你思量清楚。一旦你承认这厮是伍乞儿,便不能指控赵野杀人,还要吃上诬告罪。”

“他是民妇儿子。”伍大娘哽咽道。

府尹沉默,似是不信,伍大娘因说道:“民妇孩子右臀有两块血色胎记,一大一小,一个圆形,一个腰子形。”

府尹便吩咐衙役卸下伍乞儿裤子检验,果真如此。

“常氏,你为何诬告赵野杀人?”府尹问道。

“民妇并不想,”伍大娘哭诉:“有人——两个人,一个叫蔡重,一个叫杜英生——他们逼我告赵野,不然就举发我孩子还活着。可怜我的孩子,一个孤鬼在外飘荡这些年,生了大病回来投奔母亲,让那俩杀千刀的撞破……孩子病了跑不掉,我不依他们摆布,又能如何?”

她说着,领悟一事,回身瞪向堂下的韩一和原婉然,哭道:“你们既查出我家乞儿还活着,为何不找我商量?只消们你好好安置乞儿,我一定承认诬告,这么着,大家便都无事了,做什么非害死我家乞儿?”

韩一护在原婉然身前,挡住伍大娘的怨恨目光,“伍乞儿有罪,本该受刑。”

伍大娘哭道:“他捅伤你算他理亏,可你活了下来,为什么不能大量些,放他一马?逼死我们孤儿寡母,你开心了?”

原婉然由韩一身后转出,与他并肩。

她轻声道:“大娘,您说的法子我们不是没想到,可是不能做。这么做,且不说对我大当家,对那位教您孩子逼死的姑娘,还有她父母,太不公道。”

“那……乞儿当时还小,知道什么事?谁晓得……谁晓得事情要闹到不能收拾?”伍大娘怨愤迅速消退,每说一字,脑袋与声音便往下探低。

赵野在旁问道:“当初你们夫妻为何说伍乞儿死了,向我要烧埋银子,可是掩人耳目?”

伍大娘过了许久,方道:“是,乞儿被定死罪,衙役来拿人,见不着尸首不信他死了,三天两头上门。我们跟你闹事要钱,好打发他们,乞儿也才有盘缠到外地避风头。”

师爷记下供词,待伍家母子画押,府尹宣判赵野无罪,办过文书后便即开释,将伍家母子打入大牢。说完,他撕毁与应好时相干的卷宗。

伍家母子惊异,堂下亦哗然。

府尹道:“世间并无应光、应好时这两号人物,亦无弑亲案。本官料中你母子俩不会轻易认帐,故设此局。如今你俩亲口招认,有胎记为证,再赖不掉。”

听审众人会过意,不约而同叫好,夸府尹神机妙算,算无遗策。

府尹退堂离去,刑名师爷翟师爷尾随在后,临走前往堂下望来,韩一朝他微微颌首致意。

应好时这则假人圈套其实出自韩一。

尽管韩一等人搜集了凭据证明伍乞儿活着,但伍乞儿不自承身份,要在升堂当日便救出赵野,这事终究没十成十把握。

韩一便找上翟师爷献计,向他陈以利害。

府尹在朝野教人数落行事武断,师爷既然一片忠心向主,与其与人逐一争辩,不妨借由判案反驳。

百姓见识府尹审案考虑周密,案情柳案花明,必然津津乐道,一传十,十传百,有助压下不利的风评。

翟师爷颇以为然,便按韩一建议,向府尹含糊吐露计策敲边鼓,引导府尹想到以假人骗真人的路数,并且以为此乃自家或自家人的主意,自然乐意施行。

原婉然与韩一立在通往牢狱的角门外,等了一刻茶工夫,始终不见赵野人影。

她便来回走,当角门无人进出,她便走近门边张望,人来时再走回原处。到了第十一次她走回韩一身边,转过头,赵野终于出现在角门口。

霎时世间只剩赵野这么一个人,原婉然万念俱抛在脑后,只管拔腿向他奔去。

“相公,相公。”她听到自己又哭又笑,连声喊道。

“婉婉。”赵野一把将妻子揽进怀里。

原婉然抱住他哭一阵,笑一阵,一股不甚干净的气味直冲进口鼻。

原来赵野所着衣物乃是入监当日所穿,寄在牢里许久,染了潮气以及当地各种气味,赵野本人亦不遑多让,多日未沐浴,身上免不了汗酸油垢味。

尽管如此,原婉然紧抱住丈夫,将那温热精壮的身躯实实在在抱个满怀。

这触感告诉她,赵野与自己再不必隔着牢栏相对,他就依贴着自己,要跟自己回家了。

过了不知多久,夫妻团聚的激动渐渐缓和,原婉然听到旁人嘻笑。她由赵野怀里抬头四望,两人周围站了十来人指点侧目。

“如今年轻人真不怕肉麻。”

“人夫婿刚从牢里出来,小别胜新婚。”

原婉然头红脸红,呆在当场。

赵野情知他的小妻子怕羞,便松开她,不意才稍动,她惊醒似一震,紧接着一头钻进他怀里,重新抱住。

“婉婉?”

“不管。”一句娇语由深埋在他怀里的她闷闷传来。

短短两字声音柔软,却很见倔强,不管不顾到了孩子气的地步。于此同时,她环抱他的力道有增无减,像是不止这一刻,这辈子都不打算松脱。

那一刻,赵野自觉是稀世珍宝。他忍不住微笑,回抱原婉然,低头重重吻在她发间。

“好,我们不管。”他笑道,口鼻轻柔蹭着她的脑袋。便在这时,他瞥见韩一立在附近,默默看着他们两人。

“大哥……”他低喊,心底不大自在,圈住原婉然的双臂却无论如何不能松开。

韩一牵起嘴角,不紧不慢步将过去,双手搭在他与原婉然肩上揽住。

赵野心绪登时宽展,腾出手抱住韩一。

原婉然察觉韩一加入,身子微僵——她全心扑在赵野那儿,忘记韩一了。

她低头红脸杵在当地,感觉韩一落在她肩上的手拍了拍,力道轻柔。她缓缓抬头望向他,那刚毅的脸上依旧温和。

她既宽慰,又有些难受,抽出一只抱住赵野的手,抚上他背后。

介福客栈位于衙门对面过去一程路,从临街的二楼雅座望去,正可见原婉然紧依赵野,两人又与韩一抱作一团。

“破货……淫妇……”蔡重两眼通红,两行泪水刷过他痉孪扭曲的脸。

他的手鸟爪似弯起,使劲抠住窗框,由于施力过度,指甲歪斜破皮,血水沿指节流下。

杜英生面色灰败,匆匆下楼离去。

房里另一扇窗后,赵玦面无表情捧着手炉,指尖就炉身敲了几下,跟着朝后微偏头。

“赵忠。”

“是。”赵忠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查韩赵娘子丈夫的底细,尤其姓赵那厮。”

赵忠微抬起头,“主子?”

“他教我想起一个故人。”赵玦冷笑,“说不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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