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上遇险(1 / 1)
时近正午,翠水村北边的武神庙,庙前空地二十来位男子持棍操练,青年中年、高矮胖瘦都有,人人满头大汗,衣衫湿透。
韩一前胸后背亦湿了一片,他在队伍四下游走,提点纠正队众身法。
空地两旁槐树夹绕,老妈妈大姑娘小媳妇等人,挎了食篮在树荫下等待。
原婉然在其中一株树下昂首向天,早上她上山时,天空碧蓝,远方白云堆垛如山,如今翠水村上空也浓云密布了。
“辛苦了。”韩一骤然出现在她眼前,黑妞绕着两人蹦蹦跳跳。
原婉然神思由九天之外蹦回翠水村槐树下,却原来男丁已散操,找各自家眷吃饭。
“我份内事。”她低眸回避与韩一四目相交,递出皮水囊,“给。”
韩一饮足水后,递回水囊,脱下短褐。
宽肩窄腰的上身伤痕散布,包括胸前一道对穿伤疤,不是不吓人,但古铜肤色带汗发亮,肌肉雄健,莫说知人事的小媳妇,大姑娘趁机偷瞄的也大有人在。
原婉然递上拭汗汤巾时,依然没抬头。
邻近树下一老妈妈笑道:
“韩教头的新娘脸忒嫩,自家男人打赤膊,瞧她那小脑袋瓜子,跟熟了的稻穗似的,抬不起来。”
村人哄笑,原婉然正好借着“脸嫩”的因由,理直气壮不瞧韩一。
夫妻俩席地而坐,原婉然掀开盖在食篮上的青布,端起一海碗蛋炒饭递给韩一,再摊开巾帕,把篮里几碟小菜搁在上面。
其他村人纷纷由自家饭菜里拣出上好的一份送给韩一。
“韩教头,多谢你。你刚刚成亲,不多时便要出征,小两口本该在新房厮守,却把工夫花在大家身上,教刀法枪法。”
“是啊,咱们庄稼人只会下田种地,抽中兵签,没钱消灾,又不能不去。幸好韩教头帮忙,咱们临阵磨枪,不磨也光,好歹心底踏实些。自然,也谢谢新娘子体谅。”
村人以茶水代酒没口子道谢,韩一谦让应酬,原婉然一旁陪着客气微笑,心里却发虚。
韩一不在身旁,反倒遂她的心意。
婚事骗局拆穿后,她待在家里,胸口像压上一块大石,闷烦难受,韩一在时尤其如此。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韩一待人极好,她却一个劲儿想躲开他。
“炒饭家里还有吗?”韩一问道。
“嗯。”她惯例先给韩一送饭,回家自个儿再吃。
“全给阿野留着,他待会儿就到家。”
“嗯。”原婉然应声,见韩一无话,心思又飘开,回到前天。
那天赵野到韩家,韩一貌似托付他去外地办事,办的什么事原婉然在厨房忙着没听清楚,就琢磨着怎么向赵野赔不是。
她还不能接受赵野这个丈夫,可是一码归一码,她误会人家动刀咬人,到底理亏。
咬在赵野手上的那一口,原婉然不曾察看伤势,但自己下了多大气力咬人,自己心中有数,赵野手上一准儿要留疤。
对此她很过意不去,尤其据韩一说,她用来愈合额心伤口极灵验的药还是赵野求来的。
原婉然好容易寻到四下无人的空档,找上赵野,明明打好腹稿,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赵野不以为意笑了笑,随便拍拍她的头,“等着,大后天给你带好吃好玩的回来。”便走了。
这人拿她当孩子哄呢。原婉然哭笑不得,却更加愧疚。
“……雨……”韩一说着什么。
“啊?”原婉然回神,韩一下巴往上扬,天空白云更厚,天光变暗。
“下午八成要下雨,今天别再上山。”
原婉然错愕,韩家附近傍山,她今儿个早上头一遭上去,途中没碰到任何人,谁向韩一通风报信的?
韩一视线调往她裙下露出两寸、沾上污泥的鞋子,“这些泥巴碎草山上才有,以前没在你鞋上见过。”他顿了顿,问道:“喜欢山?”
原婉然颌首,她乐意离开家一个人静静,小山近,少人烟,地方再理想不过。
“明天我领你上山认路。”韩一说:“山林有猎兽陷阱,误闯危险。”
原婉然连忙摇手,“我只沿山路走,便不怕迷路、陷阱,况且……”她扭头朝向身旁端坐的黑妞,“有黑妞陪我。”
“黑妞是豹子进山——浑身是胆,猎野猪永远打头阵。”
韩一带着赞许的眼神拍拍黑妞,“可牠有时不顶事,遇上……”话犹未了,不远处某株树下嘈闹起来,有人叫疼,韩一起身过去探视,原来是花蛇由槐树上落在树下一村夫脸上,恰恰咬中那倒霉鬼鼻子。
原婉然委实不愿韩一作陪,又不能直说。待韩一由那倒霉村夫处转回,问道:“你陪我上山,乡练怎么办?”
“无妨,大伙儿正好歇半天。今天别上山。”
“……好。”韩一实在坚决,原婉然也不好拂他意思。
这人凭鞋尖便能猜人行踪,会瞧不出这些天自己存心疏远吗?
不能够。
人家在婚事上毫无错处,也不亏欠自己什么,肯放任自己闹别扭是他好性子,自己得识相,别过逾了。
原婉然在回家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身下一扯,黑妞咬住她衣裙,再朝后方吠叫——不知不觉她走过头,越过通往家宅的曲尺小径,朝山上去。
她对黑妞讪讪道:“忘了家门朝哪开了。”
回到厨房,她随手把食篮搁在桌上,盛起锅中饭菜放进饭橱。最近她没什么胃口,经常不吃午饭。
揭开米缸,原婉然打算给赵野再煮些饭,她食量小加以食欲不振,煮食份量跟着减少,眼下剩余的蛋炒饭远远不够赵野一个大男人填饱肚子。
正要洗米下锅,她灵机一动,赵野走时分明同她说大后天回家,为什么韩一说他今日到家?
因人及事,她品出韩一留饭的不寻常。韩一跟赵野固然感情深厚,但不问妻子一声,便把蛋炒饭通通留给义弟,不像他的作派。
原婉然沉吟片刻,打开饭橱,由碗里舀出一勺蛋炒饭吃,齿舌还没感觉蛋液裹白米的圆润颗粒,一股酸味便叫人牙根发软。
她愣了愣,半晌小心地慢慢地咀嚼,果然自己没尝错,炒饭酸味浓重,并不是馊了的酸,是陈醋的酸。
她把陈醋错当酱油搁饭里了!
原婉然看进桌上食篮里头,那酸倒牙的陈醋炒饭她给韩一带了整整一海碗,海碗里粒米不剩。
原婉然不自觉指尖松开,勺子沾着饭粒叮当滚落地上当啷碎成瓣。
韩一是这么打算的吧,拿赵野当幌子,哄她留下陈醋炒饭,等他到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赵野归期,吃光剩饭,这项差错便掩过去了。
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得下?
原婉然怔怔忖道。
电光火石间,她一念明觉自己躲避韩一的原由。
登时在这屋子里,但凡目光所及,分分寸寸都是韩一。
她没法继续待在家里,仓皇夺门而出,跑向山上。
她一直很安份很知足,不贪图什么,活着能吃饱穿暖、不必挨打骂已经心满意足。
可是韩一来了,这个人静静的,从来不把“我待你多好”、“我多为你好”挂在嘴上,却比谁都待她好。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安份知足,只是习惯了好东西没她的份,贪心不得,白白叫人笑话,索性深藏不露。
韩一温柔体贴,名份是她丈夫,人近在眼前,彷佛垂手可得,她决心放手贪这一回,想爱他,也被他所爱。
亲事骗局拆穿,没一件事不叫人难堪,但最难堪的莫过于韩一起初愿意跟赵野共娶妻子,后来对婚事只字不提,看来打算照样一妻二夫。
感情再糟的夫妻尚且不许彼此另外有人,要独占对方,她误会受了诱奸要死要活,其中多少有为了韩一的缘故,做到这个地步,韩一倘若对她动过一丝男女之情,不至于维持共妻初衷。
原婉然不怪韩一未曾动情,他们两个其实一路人:成亲就图找人搭伙过日子,只要条件合适,嫁娶谁都可以,会尽力待那人好。
她俩的差别在于她心贪手长,有了好的,又图谋更多。
韩一没有错,他一开始便言明婚配条件,一点叫人误会他追求儿女情长的存心都没有,是她一厢情愿。
韩一没有错,他品格宽厚,娶谁便会善待谁,不是她也一样,是她自作多情。
韩一没有错,他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正因为韩一没有错,还处处周全她,她舍不得死心断念。
她没法子心平气和对着韩一,心平气和想到:我喜欢这个人,这个人无动于衷,他不稀罕我。
原婉然坐在山崖边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直到叫黑妞的异状惊动。
黑妞平日昂首阔步,气定神闲,这时四下东窜西跑,蹦蹦跳跳,叫牠牠略煞住脚,旋即又撒开四蹄乱走,细长的尾巴夹在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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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附近有野兽?原婉然立刻离开崖边,走到林间一株树后遮身。
天空乌云密布,林间光线晦暗,她极目张望,瞧不出什么野兽的痕迹,况且,黑妞尚且敢跟野猪对着干,这小山里还有什么比野猪更凶猛的活物能吓到牠?
猛地天空爆出霹雳巨响,黑妞嗷的一声哀嚎跳着扑向她,黑妞体沉,撞得她往后几步趔趄险些摔倒。
好容易站稳脚跟,黑妞头抵在她胸腹间,两只前爪搭在她身上簌簌发抖,脚爪隔着粗布衣衫揪住她皮肉。
“可牠有时不顶事,遇上……”早前韩一叫意外岔开、忘了说完的话在原婉然耳畔响起。
原婉然彷佛明白了什么,“黑妞你,怕雷?”
黑妞头埋在她怀里,发出呜呜鼻鸣。
豆子大的雨点滴滴答答穿过树梢落地,原婉然招呼黑妞,“我们回家。”但黑妞静不下来,天上一旦滚动闷雷,便东西南北四下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原婉然弯腰抱起黑妞往山下去。
雨势大而急,雨水横流遍地泥泞,林隙倾下的雨滴落在脸上模糊视线,原婉然寸步难行,加上黑妞重,更走不快。
天雷催命似不停歇,一阵亮似一阵,一声大过一声,响得像紧贴人头顶炸开,原婉然但觉头皮有成千上万蚂蚁爬动,分不出她或怀里的黑妞哪个抖得更厉害。
如果听韩一的话就好了。她欲哭无泪,乱纷纷想着,如果韩一在的话就好了……
“阿婉。”急雷大雨中,山路下风处传来叫声。
原婉然呆了呆,怀里黑妞竖起耳朵,扭头像人惊奇似地“唔”了一声,冲着出现在山路转口的身影汪汪吠叫。
韩一高大魁梧,斗笠蓑衣在身如同披盔戴甲,比平常又伟岸几分。风雨潇潇,雷电闪闪,他一步步走来,步伐稳健,彷佛山神巡地。
我准是吓昏头了,原婉然忖道,韩一怎么会我才想他他人就到了。
韩一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三两下除下自己身上斗笠蓑衣给她披戴。他个高肩宽,往人跟前一站,便挡下前方不少风雨。
原婉然低眸看他的大手灵巧地替自己披束蓑衣,这才确认韩一真的来了,在她身畔,在她眼前。
雷依然响,雨依然急,她突然不怕了。
然而瞄到韩一身上,淋得浑身是水,她惭愧地低下头。人家忙了一天,还得找上山收她的烂摊子。
“相公……”她羞愧嗫嚅,叫风雨声盖过去,韩一没察觉,轻松扛起黑妞,牵扶她走向山上。
山路受雨水冲刷已然模糊难辨,但原婉然看出来,韩一反正不按山路走,他一路避开较高较密的树木,在山林间东拐西弯,看似无头苍蝇乱转,步履却很坚定,像走自家屋宅一般。
不多时,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山洞洞口。
韩一放下黑妞,拍拍牠屁股,黑妞便一溜烟冲进山洞。
原婉然和韩一才进洞,突然后方洞外不远处一道闪电劈了下来,雷光炽亮照进洞穴,把她和韩一肩并肩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雷声震耳欲聋。
几乎是同时,韩一的影子扑上她的,她来不及反应,便倒在地上叫韩一压得密实,说时迟那时快什么物事咻咻破空划过身畔。
“阿婉,”当她如梦初醒,就见韩一拉她坐起,扔开她的斗笠、蓑衣,目光如炬搜索她全身上下,连声问:“没伤着?”
原婉然正要问刚刚发生什么事,又一记雷光闪过,洞内几尺跟着大放光明,照亮韩一颈子左侧一道两寸长口子,鲜血淌流,一截起码两指粗、露出四寸长的碎木片扎在他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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