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不清(1 / 1)
歆阳城城门共十二座,最迟关闭的是城南定阳门。
夜幕降临,迦南还留在逍遥镇处理未竟事宜,容苏明未带其他随从,孤身自逍遥镇打马而归。
她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于坞梁门起桥时刻,只好绕远路从定阳门回城。
今日腊月廿十,城南这边白日时候有年关庙会,入夜后是灯会,若遇见有戏班子当街斗戏,宽街长路甚至会堵得寸步难行。
自定阳门入,行过外城道,未进内城便能听见城里嘈杂喧嚣,敲锣打鼓人声鼎沸。
年关的氛围,便是由此托出。
进内城后无法御马,间或可见武侯捕快穿梭人群间往来巡查,容苏明无心周遭热闹,牵着马停停走走一路朝正北而行。
直到过了位于城中央的歆阳公府,四下里人流渐少,她才得以重新御马而行,待回到家时,街上已打响亥时更鼓。
阔步回到主院,屋里竟是一片漆黑。
容苏明怔忪须臾,她似乎挺久没在夜里回来时见过这般黑灯瞎火的院子了。
小皮猴泊舟机灵,越过容让你快一步进屋点灯。
“夫人呢?”容苏明步子未停,淡然问身后人道:“是压根儿就没回来,还是去了何处?”
何妈妈趋步跟在阿主身后,冷哈哈裹紧了身上棉袍,回道:“夫人是午后回来的家里,方三姑娘送的,只是暮食前又回了娘家。”
“娘家?是她自己回的,还是花家打发人来找的?”容苏明迈上台阶,挑帘走进已经亮起油灯的起卧居。
何妈妈:“是夫人自己回去的。”
“我知道了,”容苏明解下身上寒衣递给小泊舟,回头看见何妈妈欲言又止,便主动开口道:“过两天遥知就回来,不会让您自个儿一人过年的。”
何妈妈一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出个憨厚笑容,连声儿向容苏明道谢。
谢过阿主之后,她操心道:“我瞧夫人回来时心情不大好,可是家主闷不吭声欺负人了?”
“她一小孩子,我平白无故欺负她做甚……”容苏明坐到暖榻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暖,嘴上否认何妈妈的话,心里却又忍不住暗暗琢磨,白日里行事时,自己可能真的在哪里惹了花春想不开心。
容苏明不语,只是垂眸看着水杯里朦胧热气,让人猜不透心思。
何妈妈见家主未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继续道:“阿主您私下里性子偶尔会有些沉闷,可是和夫人过日子却是不能这样的,两口子哪儿有您或您的她过她的啊。”
容苏明心道,得嘞,又一个来教她如何过日子的。
她扬了扬眉,语气温和道:“那依嬷嬷之见,我当如何?——啊嬷嬷,你来这边坐,咱们坐下说。”
小忙泊舟从那边搬了圆肚凳子过来给何妈妈,而后识趣地退出屋子,顺手带上房门,兀自去查看屋子后头用来烧地龙的地火是否旺盛。
成亲之前,何妈妈是照顾容苏明日常生活的人,容家主从吃饭到穿衣,几乎无有一样不需何妈妈操心,然则家里有主母夫人后,何妈妈却依旧负责着家主的那些日常,包括晚归的饭食汤水。
何妈妈和容苏明说着话,厨房里正好热好饭菜,丫鬟巧样和改样两人掐着时间将东西送来,容苏明瞧饭菜颇多,便让改样去后头喊小泊舟来吃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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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何妈妈拦下,道:“那小子暮食吃了不少,夜里不能让他多食。”
巧样布好饭菜,顺便插了一嘴,笑着道:“自从夫人入门,小泊舟几乎天天有夜宵可食,近来瞧着他都胖了好几圈呢。”
“泊舟胖和夫人入门有何干系?”容苏明夹着菜盘里的素菜,随口问道。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何妈妈眼神示意改样,让改样来说。
改样屈膝行了小礼,回道:“自夫人进门第二日至今,每次家主晚归夫人都为您备有吃食,包括暮食也是如此,然则……然则不知为何,夫人备下的东西最后都给泊舟吃了。”
容苏明咽下口中白粥,诧异地扭头看向何妈妈,问道:“嬷嬷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难不成是花春想不让?
何妈妈果然道:“是青荷不让我们告诉您的,想来当是夫人的意思了。”
……
次日,腊月廿一,花家:
昨夜后半晌又飘起大雪花,今晨天光未亮时,地上就积了厚厚几层落雪,花春想心事重重,不到卯时四刻便自己醒了过来。
她没起身,院子里不敢来人清扫地上积雪,下人在其他地方扫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让人听得不甚真切,恍惚犹在梦中。
蒙蒙亮的房间里,花春想不想起床,便重新闭上眼。
脑袋晕晕乎乎的,时而觉得自己突然变得体型硕大,屋子都要容不下她,时而又好似被扔进了万花筒,在旋转的百千尘世中变得渺小而不可见……
未几入梦,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时。
昨夜与阿娘的交谈不欢而散,花春想起床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向青荷询问花龄去向。
青荷边侍候花春想洗脸,边转述花龄留下的话,道是花龄一早去了花家香的铺子忙活生意,让花春想用过朝食后就回自己家去。
所谓回自己家,便是让花春想回容家去。
以前在家时,花春想常听别人抱怨她的姑姑们受委屈后回来娘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莫过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以往从不在乎这些,可今朝身份已变,再听到这些话,心中难免有些迷惘。
那厢,穗儿忽然步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全然没了往日规矩,气喘吁吁道:“姑娘姑娘,二三四房他们,有许多人寻上门来,咱们的人拦不住,已被他们登了和万堂!这就该让人找来这里了!”
“……”花春想一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家里的这几位长辈,很多年前便已和西院面和心不和,从小到大,她没少见过他们与母亲的明争暗斗,现而今,唯一能约束住他们花世蛟,正清居城外邯山寺。
花春想将要独自与他们过招。
而上一次祖父因参加老友寿宴不在歆阳城时,家里几房子弟间就因些小小口角而牵扯出以前恩怨,众人混战,大打了一架,甚至惊动公府缉安司,派了数十位不良人前来镇压。
那次打架,她的三堂兄折了条胳膊,五堂兄脑袋开了瓢,四堂兄混乱之中被人用炮仗炸伤,四婶因此卧病半载,最终郁郁而去。
想到这里,慌乱、无主、茫然、失措,以及恐惧等种种情绪瞬间涌上花春想心头,她没料到,这一天来的这般快。
“青、青荷,容家的马车昨日我没让他回去,你从西角门出去,让扎实马上送你去邯山寺求见祖父,就说除夕将至,我问祖父可否回来花家过年,祖父会明白的,”花春想坐在梳妆台前,当窗理鬓的素手微微颤抖,更未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紧张。
青荷领命而去,薛妈妈闻讯着急忙慌正好从后头厨房过来,去青荷擦肩而过。
“姑娘让青荷去容家叫人?”薛妈妈过来问。
“去城外,”花春想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认真回忆着母亲以前是如何处理这种事的,旋即吩咐穗儿道:“去将西院里的所有小厮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到和万堂外扫雪,扫雪用的棍棒铁锹莫忘了拿。”
穗儿应声而去,花春想将头发简单挽成发髻,用根样式简单的软玉簪簪住,对着铜镜板起脸,发现自己眼神够冷,却总少了几分俨肃和震慑。
盖因脸颊肉嘟嘟,让她的模样看着如何都凶不起来。
算了,她想,纸老虎也是老虎,吓唬吓唬人也是可以的,何况她如今嫁进容家,几位叔父姑母就算不睬她,想来也会顾及顾及容家主容苏明的面子。
“嬷嬷,”花春想挺直腰杆儿,端庄娴静,戏腔道:“随我和万堂去也。”
花春想这般轻松的模样,反而逗笑了薛妈妈和小桂枝。
一如青荷方才所言,花春想才和薛妈妈等人走出自己的小院子,迎面就独自过来位婀娜多姿的少妇。
“六妹妹,出大事情了!”少妇满脸写着担忧,急行上前挽住花春想的胳膊,压低声音担心道:“我相公劝不住公爹和婆母,那两位受了蛊惑般非要跟着他们来找西院的事,我自告奋勇说来寻你去和万堂,暂时能拖他们片刻,你快想想办法罢!”
在花家这个大宅门里生活多年,无论是内宅争斗还是外庭夺权,她花春想都见过太多太多,若她还是是十来岁时候,说不定就会相信了二堂嫂这番说辞。
只可惜啊,她早不是十来岁的无知孩子了。
“事急,春想先谢过二堂嫂这番好意,”花春想回握二堂嫂的手,诚恳态度中带着两份愧疚,道:“奈何此番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你也知道家里若闹起来将会是什么样子,我眼下无暇自保,二堂嫂这份情我承下了,咱们这就去和万堂,莫去迟了让他们再抓着把柄为难你,你也知道,三婶那人最爱磋磨别家孩子了!”
说着,花春想拉上二堂嫂就往和万堂方向走,却又被二堂嫂反手拉住,再劝道:“长姑母和离的事家里人都已知晓了,他们趁此时前来,必不肯善罢甘休,你自己断然是压不住的,不然,不然差人去找容大东家来罢!”
“家丑不可外扬,作何还要惊动旁人?我家的事,自当由我们自己解决……”花春想几乎想也不想张口就否定二堂嫂的话,拉着对方就奔和万堂而去。
和万堂,恁多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在等花春想自投罗网,然而这丫头就如此大摇大摆地赴和万堂去了。
被花春想拽着走的某个瞬间,二堂嫂竟在这个平素里性格糯软脾气温吞的小姑子身上,看见了女强人花龄的影子。
西院不算太大,故而和万堂距花春想起卧居并不远。
她拉着二堂嫂很快就到,然则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各种声讨。
西院当力的小厮们已经都来了,人人手里拿着家伙,借着扫雪的由头将其他几房带来的下人挡在外层。
“姑娘您怎么独自来了!”正朝这边过来的穗儿忙将手里家伙什扔给旁边小厮,过来拉住花春想,将人往外推,低语道:“这回真的不妙啊,您赶紧离开花宅,奴婢已安排……”
“啊——”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叫声吓住穗儿推花春想的动作。
寻声望去,发现竟是二堂嫂在推搡中滑倒在地,偏偏她身边未带丫鬟婆子,周遭都是小厮们,花春想二堂兄又是个极其小心眼的善妒男人,众人愣是无一个敢伸手扶她起来。
二堂嫂向来娇弱,抬起擦破皮的手指着花春想,大声哭道:“我不过好心去请六妹妹过来,你不想进和万堂不进就是了,作何要将二嫂推到地上呢?!”
现场被二堂嫂方才的那声惊叫吓得寂静无声,这几句指摘更显得声音洪亮,花春想摊手,百口莫辩,和万堂里的诸位自然被惊动。
一帮男女老少争相从和万堂里涌出来,生怕迟半息花春想就会凭空消失般。
“小春想休走!”身形消瘦的为首者率先冲过来,乃是花春想二叔父,呵斥道:“今次我们来西院是有要事与你母亲商议,你本小辈,我们与你说不着,奈何你母亲不在家,此事便由你当罢!”
“二舅舅年岁大了,莫要如此火爆脾气,对心脏不好,”花春想拨开挡在身前的穗儿,改换掉往日用的“叔父”称呼,笑盈盈道:“我昨日落暮时分才从容家来,今日朝食都尚不曾用过,还不知外头以及几个院子发生了何事,既牵扯到二舅舅、三舅舅和四舅舅……呀!”
扮猪吃虎的小丫头以帕遮嘴,好一副单纯又无辜的诧异模样:“能同时牵扯三位舅舅的事,想来必定不会是小事!二舅舅当真要让我这个外人来当事么?”
先用“舅舅”的称呼将自己与在场几人的关系梳理清楚,再拿出自己容门花氏的身份来撇干净与花家这几房人的亲疏关系,花春想开口就是一番和和气气的客套话,却无比管用地噎了在场众人一道。
不少人面面相觑——以往那个娴静乖巧的小春想,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花老二混迹商行多年,吃过的盐多过花春想走过的路,自然也非寻常善类,微微一愣便很快反应过来。
只见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着修剪漂亮的美髯,冷着脸气道:“你父母已然离异,你又唤我声亲舅舅,你母亲当年是招赘的你父亲,本就不曾离开过花家,她是花家人此事无疑,是以,她之事由你这个独生女儿来当属天经地义!”
一番理直气壮的慷慨陈词后,见花春想露出难以招架之态,花二爷心想,这丫头即便嫁了人,可到底也还年轻,欠些火候。
遂放软了原本强硬的语气,态度近乎慈祥:“小春想,数九寒天,外头太冷,不若随我们到和万堂里详谈,左右这是在你们西院,你还怕我们这些长辈欺负你不成?”
花春想两手抄在宽广袖子里,心中方有片刻犹疑,手掌已沁上层薄薄汗水:“我——”
“姑娘……”穗儿轻轻拉住她衣角,暗示不能进入。
在这些事面前,花二爷等人与花春想是有着相同血脉的人,薛妈妈几个只是花春想的奶母和仆人,两方相比,虽然薛妈妈等人与花春想一条心,她们却因身份问题而无法为她出头平事。
是以,就算薛妈妈几人怕花家那几个狼心狗肺做出什么伤人的歹劣事来,她们眼下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多拖几息是几息,盼望着快些有人来助她们家姑娘离水火。
犹疑之时,花春想余光瞥见不知何时从地上起身的二堂嫂,尽量放松神色,将一些场面话说全乎,道:“方才二嫂向我求助,言二舅舅和二舅母被有心人给唆使了,”
眼睛看向旁边花老三,花春想目光单纯,浅笑安然,开口却是别有所指:
“如二舅舅所言,大家都是一家人,想来这里面必有误会,日久生龃龉可不好,既几位长辈愿来我们西院求个清白,那咱们就和万堂里请罢,坐下来,慢慢聊,好好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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