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微知着(1 / 1)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云州府城之内,彭家大宅门前。
应白雪一身火红织锦貂皮夹袄,里面一件素青对衿褂子,头上簪着金银之物,双手拢在胸前,由着丫鬟翠竹搀扶,缓缓从马车上下来,朝着门内走去。
傍晚时下了场小雪,门前石阶上漫着一层冰晶,应白雪举步前行,粉红罩面上绣着两只鸳鸯的高底鞋踩在上面发出“咯吱”轻响,竟也别有一番美感。
天色昏暗,翠竹一个眼花,落脚时便失了准头,径自向后摔去。
应白雪眼疾手快,抬手将她轻轻拉住,待美婢站稳,才娇声嗔道:“还说是你扶着我怕我摔倒,怎么自己竟没站住?”
如今二人主仆连心,翠竹刚才身体失衡,直接松开了手,否则她便要带着应白雪一起跌倒,正因如此,应白雪才心中感激,虽然说话嗔怪,却是爱惜居多。
“奴婢也没有夫人这般身手,哪里能像您一样根基沉稳?”
翠竹并不习武,下盘自然不及应白雪沉稳,只是她说话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然说的不是这个。
“啐!变着法的说我胖是吧!讨打!”应白雪娇滴滴薄嗔不已,哪里像是年届四十的熟媚妇人?
“夫人您可不胖,您如今虽有了身孕,这身子却一点都看不出来,昨日奴婢服侍您洗澡可看见了,小肚子都和从前一样,其余地方更是仍然纤秾合度,一丝赘肉都没有的!”
“就你嘴甜!”应白雪如今身在孕中,最不喜欢被人说自己胖了,她每日晨起舞剑,竟是从未耽搁,怕的便是年长色衰,不得丈夫欢心。
“说起来,倒是泉灵小姐与冰澜小姐孕吐严重些,这些日子都是靠着药汤将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听翠竹说起女儿,应白雪也是愁眉紧锁,无奈说道:“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就吐得厉害,如今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请了这许多郎中,如何也不见好!”
翠竹皱眉说道:“这些郎中都是招摇撞骗的,哪有一个顶事的?前日来那个吴郎中,进门便盯着奴婢的脸看,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像是悬壶济世的名医?”
应白雪摇头笑道:“哪里能怪得了他?家中女子,各个美艳绝伦,只怕皇帝来了也要走不动路,他一个市井郎中,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翠竹娇笑一声,“也是夫人圣明,后选这批丫鬟比之前那批姿色身段都差了不少,如此一来,老爷大概便不会轻易招惹了,也能衬得夫人们美貌!”
应白雪摇头笑道:“我倒不是从这里考虑的,之前那些丫鬟,都是各位姐妹房里的亲近人,总要姿容身段上乘,老爷看了也好赏心悦目。但女子有了姿容便自负容貌,一些腌臜劳累活计就不肯动手,总要找些踏实肯干的人做事才成。”
翠竹俏脸一红,知道夫人并非在说自己,却也说的大差不差,她曾经是陈府的主母丫鬟,如今只在应白雪房里伺候,因为应白雪帮着洛潭烟管着全府上下家事,却也算得数人之下众人之上,又有彭怜格外看重,平常在丫鬟仆妇面前,端的也是夫人的架子,只不过她处事谨慎低调,从不恃宠生娇,与下人们也都和颜悦色,上上下下倒是没人说她的不是。
翠竹心里,她此生此世大概便是这般命运,何年何月求得彭怜恩准生下一儿半女,到时母凭子贵,便不指望得个名分,怕也是身为女子一生最好归宿了。
见过彭怜这般奇崛男子,寻常男子再也难入她眼,从前还想着寻一个良人终老,如今却再也没了那般心思,偶尔随着主母陪侍彭怜,只是一夜欢愉,便胜过人间无数良缘。
正因如此,她如今侍奉应白雪更加倾心倾力,自然也更得应白雪信赖喜欢,如今府里大小事宜,多数时候应白雪都对她委以重任,这份信任,着实与众不同。
便似今日,应白雪出门赴宴,便也带着翠竹同去,其中深意,可见一斑。
洛潭烟身为彭家主母,早就拜访过知州夫人白玉箫,只是毕竟白玉箫与彭怜有染,再见洛潭烟便多少有些尴尬,加之她与应白雪年龄相仿,认识又比旁人更早,在应白雪曲意逢迎之下,自然相处更加融洽,一来二去,洛潭烟干脆称病,只让应白雪出面与那白玉箫周旋。
今日柳芙蓉排了个茶会,请白玉箫饮茶闲谈听曲解闷,将应白雪也一并邀请过去相聚,直到天色将晚这才各自还家。
应白雪缓步入内,院里几名仆妇丫鬟正在打扫积雪,见她进来,连忙屏气凝神站到一旁恭谨行礼,一个大气都不敢出。
应白雪笑着冲领头那人点了点头,抬腿正要往里面走,忽然眼角扫过一处事物,随即吩咐翠竹道:“你去请管家来,到我院子里说话。”
翠竹答应离去,应白雪自己踩着地上轻雪,朝着自己院子走去。
她住在西院,过了正堂出来,沿着夹道向西而行,自然就要经过洛潭烟所住的院子,她看见院门开着,房里亮着灯,想了想便转身进去,来到上房推门而入。
屋中一片暖意融融,上首榻上,斜坐着一位风韵女子,她一身珠光宝气,身上穿着一件淡黄色比甲,下面一件桃红色长袄,面上描眉画黛天生一抹羞意,胭脂涂抹浓淡相宜,神情中透着一份慵懒贵重,随着玉手去拿瓜子,露出一条莹白手臂,上面一枚翡翠镯子,更添一抹清丽。
下首左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相比之下,她只是挽住一头乌黑秀发成了随常发髻,身上也是淡青色白花长袄,周身上下全无饰物,只有耳垂上坠着两粒金珠,更加衬得整个人飘逸出尘,与众不同。
她姿容绝美,这般打扮更加凸显面容秀丽绝伦,清纯之外,更有一份浓淡相宜之美。
在她对面,坐着一位白皙女子,她一身粉底团花纹圆领对襟长袄,下面隐约露出一条白色马面裙来,头上如云黑发绾成坠马髻,上面簪着一枚金簪,边上趁着一支金步摇,耳垂上坠着嵌玉金灯笼坠子,面上妆容极是精致,描眉画黛用心至极,唇红齿白,言语间现出一抹天生风流,与眉宇间一份雅致相得益彰,也是别有一番韵致。
这三位女子,分别是栾秋水、洛行云与陆生莲,三人坐着闲谈,唯独不见洛潭烟。
应白雪带上房门,笑着问道:“潭烟姐姐呢?”
众女见是她进来,连忙各自起身相让,栾秋水最先说道:“烟儿喜静,如今有了身孕,便在书房读书,我们说是来陪她解闷,到头来却成了我们几个闲聊。”
陆生莲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再坐一会儿就要回去睡了,如今姐姐来了,怕是要再坐一会儿了呢!”
洛行云则道:“母亲可曾用了晚饭?若是未曾用过,我去让厨房准备一下,再用些点心也好!”
应白雪摇头笑道:“云儿有心,为娘不饿,在舅夫人那里吃了些糕点,一会儿回房让翠竹给我张罗就是!你们且先坐,我去找潭烟姐姐说几句话。”
原本府中诸事,是由应白雪与栾秋水一同辅佐洛潭烟操持,只是如今众女都有了身孕,栾秋水底子薄,自然精力不济,如今只是专心养胎,并不如何操心家事,洛潭烟倒是行有余力,只是她信任应白雪,也放任她去自行处置,几乎从不过问。
倒是应白雪始终极有分寸,无论大事小情,总是挑着合适的机会与潭烟禀报,给足了当家主母的面子,只是有时洛潭烟专注读书写字,能听进去多少,却是个未知之数。
书房在西边套间,与栾秋水等女所在厅堂隔着一间屋子,一道影壁墙隔出一片寂静天地,门上珠帘掩映,透出里面微光。
这是应白雪专门为洛潭烟所设,当时便被洛潭烟大加赞赏,内里藏书多是最新购得,都是洛潭烟最喜欢的,其中用心良苦,洛潭烟最是一清二楚,也正因此,她才对应白雪格外另眼相看。
丫鬟司琴正靠在墙边桌上打着瞌睡,见应白雪进来,赶忙起身要进去禀报,应白雪轻轻摆手,自己挑帘而入,对书桌后那明媚女子笑道:“姐姐在看什么书呢?”
书桌之后,洛潭烟一身淡粉绣花小毛皮袄,肩上搭着一件貂皮直帔,头上一副金丝狄髻裹住如云秀发,正看书看得专注,手指点在唇边,已是沾湿良久,却并不去翻书页,显然在品味眼下这张不舍翻开。
听见应白雪说话,洛潭烟茫然抬头,“哦”了一声,低头又去看书,良久才回过神来,眼神回复清明说道:“雪儿姐姐回来啦?与那白玉箫相处可还融洽?”
应白雪一旁坐下,点头笑道:“能有什么不融洽的?散席之后,她还拉着奴说话,原来那日相公中途回来,也在她体内种了生机,如今只怕也有了身孕……”
洛潭烟一愣,无奈说道:“相公忒也胡闹!那白玉箫乃是知州夫人,便如何深情厚意,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若是事后败露,咱们全家不是都要跟着遭殃?”
应白雪点头说道:“谁说不是呢!只是相公就是这般性子,如今木已成舟,姐姐知道便好,可莫要与相公因此争执才是。”
洛潭烟点点头,“我知会得!他是毛驴子,只能顺毛摩挲!”
应白雪会心一笑,点头说道:“奴也是这么觉得!”
两人笑了一会儿,应白雪又道:“方才进府时,奴看见前院一个小厮腰间别着一块玉佩,像是姐姐房里的东西,本来要叫管家来问话,看姐姐房里亮着灯,这才过来想与姐姐说说,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洛潭烟一愣,半晌才道:“你说……”
应白雪轻轻点头,只是轻声说道:“不是背主,就是偷窃,府里定下的规矩,后院前院各成体系,便是管家,不得召唤也不能随意进出,那小厮年纪不大,手上有这东西,从何而来,不言自明。”
洛潭烟皱眉道:“若果然是我房里东西,只有司琴司画能接触到,这几日司琴身子不适,倒是没在房里侍候,难道是她?”
应白雪笑道:“左右一查便知,奴先问过管家,查明究竟再来报与姐姐,到时如何处置,再请姐姐示下。”
洛潭烟点点头道:“你且去查,只是切莫大张旗鼓,免得打草惊蛇、乱了人心,家奴无状,如何处置倒都无妨,只是如今姐妹们都有身孕,莫要惊动大家伙儿才是。”
“奴省得的,姐姐早些休息,毕竟身子重了,不能久坐的,奴这便回去,问明究竟,明日再来报与姐姐。”
洛潭烟笑道:“身子倒不算沉,只是夜里却也难以入睡,一想着肚子里有个小东西,心里就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总要很晚才能睡着,倒不如看看书,还能睡得香些……”
“雪儿姐姐当年生养两个孩子,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教我?”
应白雪笑道:“奴心宽体胖,哪里有这些心思?怀上了便生下来,生完了每日吃喝拉撒,慢慢也就大了!左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何多想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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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这番道理,那日我问娘亲,她也是这般说法……”
两女又絮絮说了几句闲话,应白雪这才告辞出来,与栾秋水三女寒暄几句,这才回到自己院中。
管家蔡安早已等候多时,没得应白雪首肯,他也不敢擅自离去,旁人只道彭宅里主母当家,他是应白雪请来的,却知道应白雪的手段,情知眼前美妇自己得罪不起,见应白雪进来,便态度恭谨说道:“夫人找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应白雪由着翠竹解去皮袄衣衫,毫不在意管家便在身旁,等翠竹拿来一件水蓝色夹棉直帔给她披上,这才在椅中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道:“方才回来,偶然看见院里扫雪小厮身上有块玉佩,看着不像是寻常之物,你可知从何而来?”
“小的未曾注意,实在不知夫人说的是谁。”蔡安脑子转的极快,一下子便抓住了应白雪话语中的关键,意识到了事态严重,赶忙低声说道:“小的这就去前院查看,看看今夜扫雪的都有谁,一会儿问明究竟,再来回禀夫人。”
“不必了,”应白雪轻轻摇头,“前院方才扫雪共有七人,三男四女,女的自不必说,男的有一个是邻省买来的仆役,今年大概三十有五,他做事妥帖,你着他牵头负责庭院整洁;还有个面上有块胎记,个子倒是不小,年纪也不甚大,自然不会是他;还有一个,便是那个小厮,生得也算眉清目秀,身形纤细,不似劳作之人,你可能想得起来他是谁?”
“这……”蔡安迟疑起来,他只记得那牵头仆役名叫白五,其余两人,莫说名姓,便连体貌都有些想不起来。
“啪!”应白雪一拍桌子,将那茶盏都震了起来,杯中茶水撒了一桌,翠竹连忙来擦,不住劝慰应白雪莫要动怒,免得动了胎气。
应白雪俏脸含煞,瞪视管家蔡安,笑吟吟说道:“你身为一府管家,连手下这几十号家奴都记不住容颜姓名,如今内外勾连,你却一无所知,我且问你,我要你这管家何用!”
蔡安千算万算,没想到应白雪会把这事儿算到自己头上,他早知应白雪手段凌厉,却哪里知道自己会受此牵连,心中一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求道:“小的有所疏漏,愧对夫人信赖,还请夫人开恩,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这府里偌大家业,你一人内外调度,本就责任重大,若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只怕早晚惹出滔天大祸,到时性命不保,可莫要说我未曾警醒于你!”
“你且将功补过,去前院叫几个仆役起来,先将那小厮抓了扔到柴房,再到那小厮房里翻检,看看除了那玉佩,还有什么他不该有之物!”应白雪长身而起,对管家蔡安说道:“上手便要将他制住,嘴巴塞得紧紧的,莫让他叫喊出来,若是惊动了后宅夫人们,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蔡安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头在地,敬谢应白雪开恩。
应白雪又对翠竹说道:“你与蔡安同去,若他做的不妥,你便回来报我,到时看我怎么炮制他!”
翠竹赶忙答应,擎着一个白纱灯笼,与蔡安一起出去,只留应白雪一人,坐在房中饮茶静思。
有前度管家徐三前车之鉴,应白雪如今对这蔡安并不如何放心,此次有意借机敲打,这才态度凌厉。
时间不大,翠竹挑着灯笼回来,对应白雪悄声说道:“禀夫人!那小厮拿着了!被蔡管家直接用绳子缠了嘴巴,绑成个粽子丢进了柴房!从他屋里翻出几块锦帕,还有些珠宝首饰,奴婢看着蔡管家用锦帕包好了,如今都在这里。”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帕包来,摊在桌上打开,里面金银首饰各有几样,一块玉佩压在下面,正是应白雪日间所见。
应白雪轻轻点头,问道:“蔡安呢?”
“蔡管家看着柴房不敢轻易离开,要奴婢回来请夫人示下,下步该当如何处置?”
“夫人已经睡下,今夜便不要惊动她了,你去与蔡安传话,今夜好生看住了那小厮,明早晨起,我禀明夫人后再做定夺!”
“再吩咐他传话下去,今夜府中各门紧闭,明日清早,不得吩咐不许出门,违者家法伺候!”
“至于这家务事如何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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