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②(1 / 1)
“你想做什么?”宝来冲过去,伸手拦在他面前,“秦来宝,你这样不尊重的话,我们以后没朋友做。”
他挑帘子的手放了下去,后退一步冲着里面大声说道:“乔容,我有话问你。”
里屋灯光亮起,一个人低头坐在床沿,隔着纱帘说道:“秦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
他回头指指巧珍,“爷刚到杭城那日,为寻访乔财神,头一个地方就到的这儿,是那个丫头开的门,她竟敢跟爷撒谎,是不是你的授意?”
“不是姑娘的授意。”巧珍忙忙小声解释:“奴婢那会儿不知道公子是谁,公子问起乔财神,奴婢担忧是来找姑娘的麻烦,就推脱说不认识。”
“她一句谎话,害得爷满杭城找了三日三夜。”他不看巧珍,冲着乔容咬牙说道。
“秦公子找着人了吗?”她缓声问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他不觉敛了怒色,抿一下唇说道,“刚刚才得知,这绣坊是你开的,就找了过来。”他顿一下,放低声音补充一句,“其实,找着你也是一样。”
“秦公子找人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传言?”她的声音大了些,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他愣了愣,沉声说道:“我听说,乔财神夫妇去世了,我不信……”
“是真的。”乔容咬一下唇,抬起头隔着纱帘看着他,“我母亲因病去世,我父亲伤心而亡,就埋在天竺寺后山。”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没有起伏。
这样异常的平静他见过无数次,是因过度悲痛引起的麻木,他懂。
他两手紧攥成拳,隔着纱帘看着她,灼亮的眼眸黯淡下去。
“我匆匆来找你,盼着从你这儿听到不同的话。”他僵立良久,声音嘶哑说道,“怪我,我该再呆些日子,帮他找到二太太再走。”
“我母亲九月初一就去了,秦公子就算找着她,也是一具尸首,我父亲还是必死无疑。”她说着话站起身,冲他恭敬福身下去,“秦公子帮了乔家大忙,我感激不尽。”
他一拳砸在门框上,咬牙道:“人都不在了,我这算什么帮忙。”
“来宝,乔家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宝来在旁借机出声。
乔容喊一声闭嘴,他扭头看向宝来,催促他道:“快说。”
“乔松依然下落不明。”宝来不理会乔容,急忙说道。
“我知道。”他隔着纱帘冲乔容点头,“乔财神拜托了我,我这次就为此事而来。”
“有消息了吗?”乔容走近几步,期冀看着他。
“人还活着,放心就是。”他笃定说道。
“果真?”乔容声音有些发颤。
“果真,我会设法营救。”他看着她,轻声说道,“我有一位朋友姓叶,在思鑫坊赁了一所小院,院门外牌子上写一个叶字,你有任何难处,到那儿找他,他会告诉我。”
“多谢秦公子。”乔容又福身下去。
他摆摆手,转身向外。
绣珠忙打起竹帘,宝来追了出去,连声喊着来宝来宝。
他走得飞快,后背绷得笔直,两手一直紧攥着拳头。
宝来喊着追出一条街,他渐渐慢下脚步,松开紧攥的拳头,紧绷的身体舒展了些,站定脚步回过头挑眉看着宝来,唇角噙一丝淡笑问他:“你以后就在绣坊里做小伙计了?”
“乔财神对我们家的恩情,我要报答给四姑娘。”宝来气喘吁吁说道。
他嗯了一声:“喝酒吗?”
“没喝过。”宝来老实说道。
“好喝着呢,走吧,请你喝。”说着话四处张望,指指不远处一家小酒馆,“就他家吧。”
进了小酒馆,坐在窗边要了酒菜,宝来咽一口口水,搓着手道:“我还是头一次下馆子。”
“边吃边说。”他倒满两盅酒,“从你回到徽州开始,听到的看到的,但凡知道的,都告诉我。”
宝来吃着喝着说着,从乔容被乔大太太囚禁,被逼着嫁给延公子说起。
“里长家的延公子?”他冷笑。
宝来点头说是,他哼了一声:“当时就该打死他。后来呢?怎么拦下来的?”
“我拦住的。”宝来拍一下胸脯,又指指他,“也有你一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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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他又给宝来斟满一盅。
宝来仔细说起十月初三那日,如何赶回延溪乔家,在县太爷面前阻拦乔容的亲事,又说起乔容大伯父中风,大伯母被关在绣楼,素华发疯,乔容掌管家事,雪夜吹一夜笛子唤醒素华,素华清醒后当即离开,回到杭城四处寻找乔财神,四处碰钉子,好不容易有了线索赶往天竺寺,见到的却是两具僵硬的尸体。
他敛眸听着,手中酒杯越攥越紧。
“四姑娘不相信自己的爹娘死了,她说他们睡着了,她推搡着他们,大喊着让他们醒醒,她使劲掐着巧珍脖子,逼问她是谁害死的二太太,她疯了一样,谁都劝不住,绣珠只得顺着她说二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她得想着替父母报仇,不能这样疯疯癫癫的,四姑娘就逼着自己冷静……”
宝来学着她当时的样子,两手紧紧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得呼气吸气,全身颤抖,两眼发直,然后咚得一声,宝来趴倒在桌面上:“她晕厥了过去。”
他咬着牙,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寺院里的老尼说,这样也好,比醒着少些煎熬。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清醒过来,她冷静请住持师太按时下葬,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冲了过去,两手扒着通红的柴火,她说父亲母亲会疼,被人拉开后,她使劲撕扯自己的头发,可她一直没哭,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直到火焰冲天,尸身快要化成灰烬,她突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谁都不忍心去听……”宝来吸着鼻子,眼泪滴进酒里。
他猛然举起酒杯,仰起脖子将整盅的酒灌了进去。
“乔财神夫妇下葬后,四姑娘幽居天竺寺,每日半死不活的,后来在巧珍劝解下想通了,回来买了李伯的宅子,开办了绣坊,如今依然冷言冷语,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
宝来喝了很多说了很多,聂太太,乔家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和她们的女婿,陈秀才爹娘,崔知府夫人,崔如月,天竺寺住持师太,甚至老尼和小师太,但他牢牢记着乔容的叮嘱,没说二太太是自尽而死,没说乔容换了身份在孙府做丫鬟。
他晃动着酒杯: “宝来你够朋友,我也得讲义气,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姓秦,也不叫来宝,我表字之远,你叫我之远吧。”
“之远,你别晃,我晕。”宝来摆手。
“我没有晃,是你在晃。”他又灌一盏下去,“我二十了,比你大得多,你得叫我之远兄。”
“去年十二,今年二十?你当我傻呢。”宝来嘿嘿笑。
“是你想比我大,硬说我十二,我去年就十六了。”他两手比划着。
宝来也灌了一盏:“去年十六,今年也不是二十,今年是十八。”
“反正比你大。”他起身跑到对面,将宝来拽起来说道,“来,比个头。”
“比就比。”宝来踮着脚尖。
“你这一年长了很多,就差我半个头了。”他拍着他头顶笑。
“别拍头顶,拍头顶长不高。”宝来缩着脖子抗议。
“那我给你拔一拔,帮你长高。”他两手掐住他脖子往上提。
……
秦来宝走后,乔容独坐片刻,冷静下来给素华写了一封书信,然后出来看这些日子定下的绣活,分配好自己做的与巧珍做的,又一一嘱咐巧珍与绣珠如何去做,都交待妥当已过夜半。
绣珠正服侍她洗漱的时候,院门外门环啪啪啪一阵急响,伴随着宝来的大呼小叫:“开门,快开门,给哥哥开门。”
“就他最小,给谁当哥哥呢?”绣珠翻着白眼。
“是不是喝酒了?”乔容起身关切向外看着,对巧珍道,“快去开门。”
巧珍往外走着,宝来又拍着门喊了起来,“巧珍妹妹,绣珠妹妹,四妹妹,快来给哥哥开门。”
“绣珠,你跟巧珍一起去。”乔容忙道。
“巧珍姐姐等等。”绣珠喊着追了出去,“耍酒疯呢这是,得咱们两个一起对付他。”
“来宝把我拔高了,不对,不叫来宝,之远,叫之远,之远揪着我脖子把我拔高了。”宝来笑着喊道,“我骑到他背上,使劲摁他的脑袋,把他给摁得矮了,他都叫我哥了,宝来哥。”
他也来了?乔容往里屋一缩。
过一会儿,巧珍与绣珠一左一右架着宝来进来,绣珠嫌恶道:“满身酒气,臭死了。”
巧珍说道:“把他扔到他屋里去,我给他煮些醒酒汤。”
乔容从里屋探出头来问道:“宝来,秦公子呢?”
“在路边踹石头呢。”宝来踢着桌腿,“他给我拔高,我给他摁矮,玩儿得正高兴,店老板跟我们说外面宽敞,到外面玩儿去,之远就背着我出去了,玩儿了不一会儿,他翻了脸,将我扔到地上,使劲踹着路边一块石头,鞋都踹烂了,踹累了坐到地上。”
宝来两腿一出溜,坐到地上两手抱了头:“他就这样,抱着头坐在那儿,一声不响。我推着他问他,你睡着了?”
宝来两手捂了脸:“他没理我,他两手摁着脸,他哭了,都醉成烂泥了,还怕我看见,可眼泪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了,他咬牙切齿说道,乔家这忙帮得太窝囊,没救回乔财神,也没护好四姑娘。”
乔容心头被什么揪了一下,急忙问道:“你把他扔在路边了?”
“他哭一会儿又睡着了。”宝来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趟,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他没打呼噜啊,他躺那儿跟死了一样,我就是给你们打个比方。”
“我瞧瞧去。”乔容想都没想,拔脚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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