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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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他太牛逼了!几句话就让我们几个恢复自由身了!”

子冈正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我的“光荣战绩”,因为他跟我是同乡,所以我们三个一起坐火车回来了。

他起身要去厕所,我拽了他一下,“别他妈到处乱说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他满不在意地回答,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

阿谭望着他的背影,对着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接着她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来一页纸,开始边写边跟我商量着我们的“戒毒计划”。

我们带了手头上剩余的毒品回来,这是用来“过渡”的,阿谭则是正在跟我规划剩下这点东西应该怎么“合理运用”,也就是省着吸。

她说她又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母亲把她关在家里禁止她再出门,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只好情急之下从窗户翻出来了。

她带的那个袋子里露出了两个白色的毛绒小圆角,我拨开一看,发现是我曾经偷给她的那个毛绒兔娃娃,她把它也带来凉山了。

我把装着“拉龙”的那个粉色饭盒放在我书包的最底层,这是一种胆小者的默契,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回来的路上我们三个从没任何人主动提起拉龙。

这时候子冈领了个人走过来,我被他们吸引,阿谭用铅笔敲敲我的脑袋,“俄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这是一种无比奇妙又恍惚的感觉,我从未有过的读书时光,竟在一瞬间在一节摇摇晃晃又嘈杂的火车车厢里,从身旁女友手中的铅笔头处莫名蹦出来。

这算是私奔吗?我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这个想法。

子冈跟我介绍这个人,说他可以供货,可以认识一下,我就把阿谭的那张纸撕下来一个小角。

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当她看到我正在给别人写我的手机号,立刻明白了什么,赶紧按住我写字的手。

“不可以!我们是来戒毒的,不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激动了,旁边开始有其他人偷偷瞥她,便凑近我耳朵对我说:“别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从现在开始,不买毒,也不贩毒!”

我只好无奈地对那人摇摇头,其实我之前还真尝试过一次戒毒,但没扛多久就扛不住了,那种感觉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遍。

当时我吃了安眠药,然后把毒品锁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把钥匙交给阿谭保管,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结局就是我开始撬锁,可是越急越撬不开,最后气得我用房东留下的小锤子硬是把抽屉给砸开了,手伸进去拿,窟窿边的木刺把我的手腕都划出血,补完货后,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破了个洞的床头柜流眼泪。

毒贩永远是最难戒毒的,因为你手头随时都有货。

大概就是最近半年的事,回村出村的路上有按时发车的面包车或者小卡车,我们村里人都管这个叫“乡间巴士”。

一直有人建议把它停掉。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助长青年外流情况,容易引起更多的毒品问题,同时也是在给已经吸毒的人提供交易和外出的便利。

阿谭是个显眼的存在,从火车上到村庄里,无数双眼睛目送着她。

也许是回来的路上吸了毒的缘故,她最开始还有点新鲜,到了后边,随着海洛因的高峰开始降落,则是耷拉着脑袋,像一朵蔫巴的小花,其实这个时候并不算难受,因为体内的毒品并没有完全代谢,靠意志力也能抗,只是情绪会比较低落,她一直反复问我:“为什么还没到?”

车子行驶在利姆腹地,一路上不停地颠簸,远处巨大的爆炸轰鸣声越来越近,

车上的人都被呛得直咳嗽,我把外套脱下来,把阿谭搂在怀里,两个人用衣服捂住口鼻。

“这是什么?”

“水泥厂。”

对于过去那个青涩的我来说,这是平淡至极的利姆唯一时常让人神经紧绷的东西,这里每天都需要炸山两三次用来开采石灰,像地震般摇晃,有时候我在家里都能感受到轰鸣,在水泥的制造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沙尘与爆炸噪音,只要靠近这里就没法自在呼吸,工厂附近的水稻田也被灰尘覆盖,产量稀少。

即使这里的工人很多都得了肺病,却还是有人托关系送礼想到这里上班,因为在这的收入会比种地高很多,是昭觉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我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还是因为我本身就难以跟上这个世界的步伐,看着故乡的风景,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大变样了。

我们一个个都认真注视着一路上数不清的红白色标语,斗大又鲜红,它们就像列队等着游客似的伫立在那里,以一种极其刺眼的形式点缀着低矮的民宅与水田,在群山和白雾环绕的故乡,有关艾滋和毒品的口号随处可见。

“不入歧途走邪路,我与家支共荣辱。”“毒品黑帽不摘掉,村庄永无安宁日。”“预防艾滋,洁身自好。”“万众一心,斩断毒根。”“智慧在民间,力量也在民间。”

“毒品一日不除,禁毒工作一日不止。”“民族自救,全民动员,铲除毒害,还我子孙。”

中英项目、成都晚报、四川省净土工程、利姆乡民间禁毒协会、昭觉县疾控中心……

那一行行的字崭新得让人觉得油漆未干,却又全都来自于利姆盆地陈年阴霾不散的伤痛。

在我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早就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央。

可我只希望这车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都别到达终点。

同行的一个陌生男人看我正出神,他发了根烟给我,“回来戒毒?”

我点点头。

“找担保了?”

我继续点头。

“算你聪明。”他沉默了一下,“哎,在家支戒,那你可要遭罪了。”

“为什么?总比在成都好吧!在成都还要交罚款呢!”

他还跟我藏着掖着,“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村里的时候天色还早,我领着阿谭到处乱转,在外面让她觉得不自在,她问我不是已经到了吗?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妈。

我们路过村里的篮球场,旁边建了一个露天影院,摆了好几排凳子,正在放动画片,阿谭告诉我,这是柯南。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刚看了十几分钟,远处突然大咧咧地走过来一群人,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胳膊上绑着袖章,篮球场内突然冒起一阵骚动,很多人开始东张西望。

这是……凉山州缉毒巡逻队。

“妈的,快走!”

没等阿谭反应过来,我赶忙抓起她的手,背起书包嗖地一下就蹿了出去,领着她一路狂奔。

我身上带着毒品,本来就没剩多少,这是我从成都带回来的所有存粮了!

这可是救命的东西!

我怕巡逻队的人过来检查把我东西都没收了,而且我现在是登记在册的家支戒毒人员,被发现肯定要被处罚。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我并不是那个显眼的目标,因为拔腿就跑的人居然不止我们两个,至少有一小半的人都窜出来了。

可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太多,他们跑,我就赶紧跟着跑,大家往不同的地方跑,我随便跟了一波,虽然我也不知道后面追的是哪波。

我和阿谭跟着前边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一片山涧边的平地上,我看向四周,发现并没有人追过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再看着那几个我刚才跟着跑的人,他们和我年纪相仿,我刚想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却发现有个小伙子一直盯着我看。

“俄切?”

我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只不过他的脸,我越看越熟悉。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名叫克伙。以前我们玩的很不错,但后来他跟着家里大人搬到了外地去。

我喊他的名字确认,他又突然指了指旁边的草堆,说你看看这是谁。

我这才意识到角落里还躲着一个人,一个文静内向的女孩,梳着单麻花辫,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暖色,忧郁得像一块透明的茶色玻璃。

回忆的浪潮在我脑海中翻滚,她从小就好看,现在也和以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印象中她父母是美姑县人,有一种说法,美姑这个地方之所以汉语写做美姑,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盛产美人。

小时候有一次上级说要找一个长相标致的女娃拍宣传照片,选的就是她。

当年的黑色铁皮青蛙好像在此刻突然发出了蛙鸣,我越来越确认心中的答案,这是我的青梅竹马,木贾妞妞。

1998年的夏夜,我们几个小屁孩跟在我表哥后面,表哥说他知道有个很流行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你们想玩吗?

我现在开始转瓶子,被转到的人,要么我们问你问题如实回答,撒谎的人天打雷劈,要么我们给你安排个任务,你必须去做。

愿赌服输,不许拒绝。

空酒瓶在月光下闪着绿色的幽光,那个瓶口最后缓缓在我面前停下,我刚要说出我的选择,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吹来一阵微风,让它又轻轻转动了几厘米,指向了我身边的女孩。

妞妞选择了真心话。

表哥问她,现在在场的所有男的里,假如你必须选一个人当你的未来老公,你选谁?

最后,妞妞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了我的名字。

回家的那一路上我们看天看地看月亮、看低矮的村舍、看眯着眼睛甩尾巴的老黄牛,可偏偏就是不看对方。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可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却突然得到她和家人连夜离开利姆的消息,连句告别都没有。

我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就这样突然间人间蒸发了。我的心动一文不值。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酩酊大醉,我偷喝了我爸放在柜子里的白酒,一口气干了一大碗,我的脸比炭火盆还烫,胃烧得比火塘还烈,我把群山都喝得摇摇晃晃,把羊群都喝得东倒西歪,然后我倒在地上,眼皮就像陨石一样沉,院子里的小花猪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脸,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快醒醒啊!小主人!

你个蠢猪,你懂个屁呢?我醒不过来啦!我只有十二岁,但我坠入了情网。

多年以后,沉默胜过了千言万语,就像当年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之后那样,谁也不说话。

“那你们为什么跑……”

这个没过脑子的问题我刚问了一半,一下子突然就恍然大悟了。

克伙问,回来戒毒?我们都笑了。

他看着站在我身边的女孩,问我这是谁,阿谭好像看出什么了,赶紧挽住我的胳膊,“我是她女朋友。”

妞妞尴尬地低下头,这一定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刻她好像有些难过。

也许继续待在外边并不是个安全的选择,我又简单跟他们说了几句就带着阿谭回家了。

她紧张地躲在我身后,我做好心理准备,叩了门,却没有我哥当初回家那样的待遇,我还没看清我妈的脸,却先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一左一右两个巴掌迎上来,也许这就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

“你一直在骗我!”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的脸。

“你不是跟我说你一直在网吧里上班吗?你那些钱都是从哪来的?!”

我妈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女孩,不由我解释,就开始继续对我大喊。她问我这女的谁?你把她领回来什么意思?!

阿谭迷茫地站在那,除了我妈的眼泪和愤怒地喊叫,她什么都看不懂。

我有猜到她反应大,但没猜到她反应这么大,有时候情绪和肢体是可以超过语言的,这使阿谭无比坚信一件事——我妈不喜欢她,我妈恨她。

我妈说,他就是跑到成都一不小心结交了你们这样的狐朋狗友,领着他吸毒!你们怎么不去死!

可是妈妈,你说的那个狐朋狗友就是跟我住在一个村子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啊。他现在还在我书包里呢。

我爸一看到我,二话不说把我拽到院墙边连打带踹地揍了一顿,边打还边骂我,然后把我关在房间里反锁起来了。

依扎嫫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全程一言不发,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屋子里砸门,先哀嚎再求饶,根本没有人理我。

但我知道阿谭比我更惨。从白天到黑夜,我爸妈就是死活不让她进屋,连院子都不让她进,说着她听不懂的彝语让她滚出去。

我只好一直靠着窗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熬到我爸妈应该是进屋休息了,又终于听到我嫂子出来的动静,我赶紧小声喊她:“喂!依扎嫫!依扎嫫!”

“干什么?”我叫了她很多声才答应,语气很不耐烦。

“你最近还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帮我把我房间门打开。”

“我没有钥匙。”

“没事,那你先把我女朋友放进来,我自己想办法。”

“你刚才说她是你什么?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

“哎呀她离家出走了,非要跟着我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等戒完毒我赶她走还不行吗?你先让她进来!现在外边天黑了,她要是生气一个人跑丢了怎么办,你负责吗?”

“又不是我要把她关在外边的!”

“我没说是你,但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我听到依扎嫫离开了,然后是院子门锁响动的声音,她果然心软。

过了一会,窗外有一阵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喊她,随即马上听到她委屈的哭声,哪怕是隔着墙壁我都仿佛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俄切……”

“别怕,我不是在这呢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妈的,我爸把我锁里面了。”

“那我怎么办……”

“你别急,我想办法让你进来,好吗?你现在有发卡吗?”

“没有。”

我又使劲拽了拽我的房门,环顾四周,我好像突然有主意了。

我敲敲窗子喊她,“你在院子里找找,去你左边看看,有没有长一点硬一点的,能从门缝下边递过来的东西。”

过了一会门缝下伸了一条东西进来,那是一根量裁羊皮用的钢尺。我把钢尺伸进我房间窗户的那条小缝处,使劲往下压。

“快,你在外边帮我用力推一下!”

只听砰地一声,窗户被撬开了,一股凉风灌进来,我抓住了她的手。

“你翻进来!”

我搂住她的腰,感觉她的身体好烫,我跟她一起数一二三,让她翻了近来。

她不停发出吸鼻涕的声音,我赶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她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一直在哭,浑身哆嗦,出了好多汗。

“窗户坏了。”

“没事不管它。”

“可是这样好冷……我好冷……好冷好冷……”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出奇地烫,“你发烧了。”

“俄切……我……我的时间到了……”

由于定期就需要补给,毒虫活着的每一天都有种视死如归的壮丽。

我望着这只美丽又凄惨的流浪狗,透过月光望着她涣散的瞳孔,她的眼睛在窗外的冷光照射下亮得像星星,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手上。

“你得扎一针了。”

“东西……东西在哪……”她焦急地望着我一贫如洗的房间,失望,却又期待着我能变魔法给她,“你的书包呢?”

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戒毒真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就靠着一张简单的计划清单就可以做到,那要警察和戒毒所还有什么用?

“我爸妈把我书包和手机没收了。”

她哭着抓着我的胳膊,“那个人……那个人!我记得……在火车上你不是和那个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吗?”

“你不是当时把我拦住了吗?你不让我给他!”

“那你……你……”

我摸摸她的脸,“你放心吧,我留了。”

我后来在上厕所的时候还是跟他互相留电话了,我怎么可能乖乖听她的话?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找他……”

“但我在车上问了,他平时不住昭觉。就算最快也要明天。”

“那你……你去找你朋友……那个子冈不是你朋友吗?”

我感到很无奈,“我跟他算不上是朋友,我都不知道他家住哪!而且……”

想起来他我就来气,“妈的,就是他把我给坑惨了!刚才一起在火车上,我都没好意思说他!”

我甚至都不敢保证他介绍的那个人是否靠谱。

“等等……我好像突然想起来……”

她激动地看着我,“什么?”

“我屋里好像……”我赶紧从床上下来,开始翻箱倒柜。

“真的有啊!”

她激动地大叫一声,好像是中了五百万。

“不是……有别的。”

这是好早以前的事了,大概是02年春天的时候,别人欠我钱,就给我了好几个这玩意,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用,况且那时候我根本不缺东西玩,就藏柜子里最里边了,时间一长,我都给忘了。

我拿出了两个棕色的小玩意,长得有点像子弹。

阿谭皱着眉,不是海洛因,她就不高兴,“这什么鬼东西?”

“鸦片栓剂。”

“这……这……”她迷茫地看着那个奇怪的小子弹,这怎么吃?

“不是吃的,塞屁眼里的。”

“啊……那能有效果吗?”

“直肠吸收啊,不懂吗?好学生。”

她有些不情愿,可是脸上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不行也得行了,我让她撅起屁股,脱掉她的内裤,对准那个粉嫩的小菊花,把鸦片栓剂慢慢戳了进去。

给她塞完之后,我往自己屁眼里也塞了一个。

我们两个人拥抱,脆弱的身体挤在破败不堪的单人床上,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床和被子软得像海浪,她慢慢平静下来,满足地依偎在我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兔娃娃,像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你还说要监督我呢。”我故意逗她,“你不戒毒啦!”

“我说的那个计划……是从明天开始的!”她不再流鼻涕,烧也退了,脸却红得像苹果。

我们平安地度过了一晚,两人都睡得很沉,早上我妈来把我房间门开开了,今天是家支戒毒报道的日子。

看到阿谭在我被窝里,她虽然生气,但好像并不意外。

“你自己去吧。”阿谭用被子蒙住头,“我太困了,接着睡了。”

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敢去。经历了昨天的事,阿谭害怕在利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这次开的是联合会议,好几个中小家支的吸毒者合并在一起参加,克伙给我招招手,让我坐他旁边,我环顾四周,在那群人里我没见到妞妞。

在大家还在喧哗的时候,我注意到会议室最前方走上去一个人,他的出现一下子就降低了屋里的分贝,这是另我们所有吸毒的小子们都闻风丧胆的人——勒午木牛。

我听说过他的事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人。

他总是绷着个脸,两条法令纹深得像是用刀割出来的,很是威严,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大家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然了,这话不是我们说的。

他是另外一个乡的大功臣,当年昭觉第一波禁毒运动就是他们家支发起的,当时他担任社长,那年他们缴获了很多毒品,也送走了很多毒贩。

还有之前布托县最开始实行的检查每个人手臂上针眼的馊主意,就是当地的干部把他“聘请”过去,由他提出并执行的。

木牛的铁腕手段赢得了头人和各位干部们的认可,最后他们村几十多位长者表决通过,将禁毒行动扩展至整个村,村干部与头人承诺监视年轻家支成员的行为,并组织一支巡逻队逮捕吸毒者和毒贩。

他让我们安静,清了清嗓子,“你们的情况我大概都了解了,在座的各位,有些人是自愿戒毒,我提出表扬,还有些人是被抓了需要进行强制戒毒。”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家头人还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帮你们摆脱一样东西。过程很艰难,很痛苦,但绝对值得,我相信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希望你们能好好珍惜这次机会,越早戒,越好戒。”

克伙小声对我说,“你知道他指的痛苦是什么吗?”

他告诉我,谁要是敢复吸,抓住了就是关小黑屋,手铐铐起来棍棒伺候,吸一次暴打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在木牛看来,这方法虽然原始,但绝对有效。吸毒者之所以复吸,还是因为打轻了,把他打出心理阴影就好了。

不用问就知道,我们大家恨他恨得牙都咬碎了。

在别人眼里这是丰功伟绩,在我们眼里这就是他的罪证,他所执行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暴力戒毒!

就因为他做的这些事,前几年他被提拔成村长,政府还颁给他全国戒毒医学先进个人奖,后来,他一路高升成了副乡长。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靠领着大家打人还能得奖?

克伙告诉我,现在村里很多人拍他的马屁,一见到他对他点头哈腰的,送烟又送酒,还说他是戒毒专家,是利姆反毒运动的头号人物,在我看来什么狗屁专家,他是个锤子专家!

他又不吸毒,他懂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和经验带大家戒毒呢?

有种就自己也打一针!

不然就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对他嗤之以鼻,总觉得他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高高在上的说教,可就在这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第一排的一个人突然走到他身边。

“这位是巴莫。”他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膀,“他以前像你们一样,也是一位吸毒人员,如今他已经戒毒一年了,现在他自愿来帮助大家,你们所有人,都要向他学习,以他为榜样!”

有人在小声议论,说真的假的?这人你认识吗?

头人拍拍桌子让我们安静,接着木牛的话说,家支戒毒实行积分制,每个人最开始有十分,表现好加分,表现不好扣分,吸毒扣五分,贩毒扣十分,打架斗殴扣三分,偷东西扣三分,辱骂领导等不服从管理的行为扣两分……

等到分全扣完了,就把你家房子拆了,让你滚蛋。

每个戒毒人员还要强制给协会捐款四十元,作为建设需要,还说不是我们想这样做,这是国家的规定,你们知道吸毒不好,为什么还要花钱吸毒?

我们是民间组织,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们做宣传要钱,车子油费也要钱,队员的工资也要发,你们想四十块钱捐款是小钱,四十块钱我们老人家可以吃盐巴一年,我们不吸毒,还要帮你们赔钱!

我听得忍不住翻白眼,完全把当初在成都的派出所被他担保时那万般的感激给抛在脑后了,他怎么不说养老婆孩子的钱也让我们出呢?

除此之外,若是在开始戒毒之后复吸或者贩毒,还要交五百到两千不等的罚款。

我对克伙说,这罚款也没比在成都少多少啊!还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我们这还不是最惨的,他们海来家支,不仅要把房子拆了,连地都要没收!”

“神经病吧!地收了房收了人家住哪?他妈的住他家里啊?!”

“怎么了俄切,就数你说话声最大,你是不是很有意见啊?有什么不满,上来说吧,上来让大家都听听。”

我家的头人突然大声点我,搞得所有人都扭过来看我,让我有点不爽,但我只好摇摇头说没意见。

“没意见就把嘴闭上!”

我不吭声了,他换成平和又严肃的语气,“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心里都得有个目标,要下定决定摆脱过去的自己,在开会的时候积极发言并言之有物的,可以加零点五分。有没有人想自告奋勇给大家打个样?”

我第一个举手了,他有些惊讶,还有些期待,“好,俄切,你说吧。”

“我想上厕所。”

一说完,大家伙都笑。我给克伙使了个颜色,他瞬间就明白了,他说他也要上厕所。

另外一个小子也举手说要上厕所,他生气了,说除了他们两个都不许去了!

我们出了屋,找了个旁边隐蔽的地方各自在腰上扎了一针,缓了一小会后,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回来了,走路差点撞门上,头人瞪着我们,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胳膊伸出来。”

我完全无所谓,伸出来就伸出来,我刚才那针又没打胳膊上。我很得意,自认这帮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也许他明白什么,但没有点破我,只是没好气地让我赶快进去。

今天的开会是个预热,让我们在明天的戒毒大会上好好表现。

结束的时候,一位干部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根铅笔填表,另外还发了一张戒毒需要遵守的准则,让我们拿回去背,还要家长监督。

我侧着头想看看克伙写了什么,发现他居然还真写了。

我在那张纸上画了一坨大便,一根大鸡巴,还有一个头上有三根毛的火柴人,胳膊上扎了一根针。一个字没写。

十五分钟后排队交表,到我的时候我故意抬手哗啦一甩,那张纸飞到桌子上了,然后毫不客气地扭头就走。

“站住。”

“你什么态度?”他冲到我面前拦住了我,刚才头人有介绍过,这是一个从外地调过来的党员,姓王。

我大概是这批吸毒人员里第一个被扣分的,还被罚站在门口面壁思过,他居然也不累,就一直在旁边监督我,看来这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啊,他一边训我一边使劲戳我的脑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牛逼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了?”

大约站了有半个小时,我背后传来子冈的声音,他说俄切,我都吃完午饭了,你怎么还在戒毒啊!你也太努力了!

我冲子冈翻了个白眼,这个死干部又吼我,说不要东张西望!

“我……”

“我让你说话了?说话打报告!”

“报告。”

“说。”

“我想上厕所。”

“刚才不是上过了吗?”

“刚才是撒尿,我现在又想屙了。”

“懒驴上磨!”

“真的,求你了,我戒毒,想拉肚子。”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去。”

我蹲下来假装系鞋带,他就站在旁边催我,说你不是着急吗,快点啊。

在我快要站起来的时候,我直接朝着反方向拔腿就跑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我心里幸灾乐祸地狂笑,连耳边的风声都是自由的味道,心想到底是你治我还是我治你?

真不一定呢!

我听见他在后面骂我,那声音越来越远。

那天下午我去了拉龙家,把那个粉色的饭盒交给他母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跑掉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次禁毒大会的当日,人们里里外外围坐在一起,杀牛杀羊,地上摆了一排碗,里面倒了白酒,那是给我们宣誓准备的,但碗里没有鸡血,也许是他们觉得得给我们次机会,因为大家都坚信如果喝了鸡血后仍然复吸,肯定会遭报应的。

那天在我回去的路上,突然有个女孩喊我,是妞妞。

她看看远处,小声对我说:“我想问问……你们开会都说了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没来,你没被登记成强制戒毒人员吗?”

“我是自愿想借的,没有去报名。”

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进去。

那天其实她到了现场,但她一直站在远处,发现只有她自己一个女孩。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吸毒,那样太丢人了。

家支会议就是这样,男人可以随意发言,女人只能乖乖闭嘴,一般来说,有子女的妇女能够出席丈夫家的会议,但年轻未婚女性则不能参加宗族会议,即使在公共集会中看见女性,她们通常也是群聚在角落聆听训示,可能私下议论,但不会公开发言。

虽然由于毒品问题太过严重,这条规矩已经放宽了,但像妞妞这样的女孩还是不敢迈出这一步。

其实我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

我刚要开口,她对我说:“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跟她简单概括了一下开会的内容,她知道协会会发放止痛药和安眠药给我们,她想让我帮忙多领一份给她。

其实这些事她完全可以拜托克伙的,为什么要找我呢?

那只有一种可能。

我愿意帮忙,她说谢谢你俄切,你真是个好人。

我尴尬地笑笑,我现在严重怀疑全世界只剩下妞妞觉得我是好人了。

我让她在这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可以去,可是负责管药的人回复很冷漠,他说你不用扯这些有的没的,谁要戒毒,你就让他自己来拿,然后签字,没有代领这一说。

我对妞妞摇摇头,说可能需要你去登记了。

她垂着眼帘叹了口气,“好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确实得谢我。”

“啊?”妞妞疑惑地抬起头,发现我手里拿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晃了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是……”

“你忘了吗,哥可是小偷。”

在我知道家支里发的是什么戒毒药的时候,我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了,我把那瓶药倒出来给她看,“太抠门了,给的都是复方,连盐酸都舍不得给。这能有什么劲啊。”

都市冒险让我们分道扬镳,毒品却又让我们重归于好,我们边走边聊,互相交换着各自的都市记忆,茉莉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两个人只要缘分未尽,哪怕相隔很远分别很久,依旧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相遇。

妞妞没打过针,只是烫吸。而这一切其实要从好多年前说起。

那是她妈妈去世的第二年,当时她自己在家,突然撞见爸爸急匆匆地往家里跑,还往她的口袋里塞了一小包东西,并嘱咐她千万千万要保管好,还有不要待在家,先躲起来,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可她只是趁爸爸走后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然后就睡着了。

其实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约过了两三年,有些东西才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有次有两个陌生人站在她家门口跟她大姨理论,她说她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他们看起来蛮横,大姨很卑微。

妞妞偷听他们的谈话,哦,原来是爸爸欠了钱。

可这时候那两个人突然朝妞妞这里看了一眼,接着语气好像变平和了。

那天下午她大姨哭着捧起妞妞的脸,她说,宝宝乖,我们去云南好不好。

大姨连夜收拾好行李,带着懵懂的她去了昆明,后来她们又跟着马帮队去了云南边境,那个人们称之为东南亚的地方。

那里炎热又贫瘠,被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包围,俯身穿过破败生锈的铁丝网,就是另一个国家了。

妞妞的任务就是背着书包帮忙交接东西,她看到远处有人穿着绿皮军装,手里拿着枪,她紧张得一直发抖,但陪她一起的那个哥哥安慰她,他说你不要怕,你是小孩,是最佳人选,没人会怀疑你。

“俄切,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适合贩毒,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我想了很久,都得不出完美的答案,难道是在说我?

那我是哪种人呢?

我想不到确切的形容词,可就在这个时候妞妞告诉我,最合适的人选是孕妇和未成年的小女孩。

甚至不仅仅是未成年,最好不要超过十四岁。

有次妞妞在那帮人打开包裹的时候偷看了一眼,那是压缩好的白粉砖,她看不懂,只知道他们管这个叫“双狮地球牌”。

她唯一清楚一件事,大姨说这样可以还清家里欠的债。

也就是说,她在那干了一年多童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的是什么工。

她说那些毒贩其实对她还不错,不过得知他们的身份是长大之后的事。

她常常跟着大姨待在他们的棋牌室里,有时候他们会给她带点小零食还有新衣服,空闲的时候她就躺在门口的草地上发呆,炎热的热带风常常把她吹进屋里,没活的时候就在那里一坐一下午,她的生活太单调了,只能望着头顶那个破旧又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幻想它变成一架银灰色的飞碟把自己带走。

那是一个赚得盆满钵满的好日子,他们那伙人在屋里打牌、吃火锅,看电视,还在外边的空地上放了烟花,空中绚丽的光照亮了远处的铁丝网和芭蕉叶,对面也在放烟花,那是2000年1月1日,千禧年到来了。

妞妞就是在那天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以及爸爸欠债的原因,她的心也跟着跨越了一个世纪。

发财的喜悦并不属于她,生活开始越来越无聊。

她不喜欢热带的蚊虫和过分热情的阳光,不喜欢危险又看不到未来的人生。有时候好不容易迎来了潮湿的雨季,心却也跟着发霉。

可那帮吸毒的人总是快乐,哪怕身无分文也会快乐。

她问大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回家了,可是大姨从不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不想再背着书包运东西,大哭了一场,却没有一个人安慰她。

她的泪水一文不值。

可能是毒贩们觉得她长大了,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没必要再哄着她。

热带灼人的气温,漫长又寂寥的边境线,小小的年纪,喘不过气的人生,那天她没有背着书包帮人送东西,而是打开那份包裹,用指甲轻轻抠下了一小块。

她知道这是毒品,有人吸这个吸死了,她这么年幼,这么弱小,也许她只需要这一点点就会死掉。

她本来是准备自杀的。

她准备死在自己最爱的那片草坪上,却不小心打开了阿片受体,在半梦半醒间,头顶突然出现一片人形的乌云,睁开眼睛仔细看,原来是大姨。

她的面色凝重,扶着妞妞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盯着她收缩的瞳孔,然后突然扇了她一巴掌。

景洪和成都不一样。云南,这是一片迷幻的土地。

她说在云南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大麻。鸟类吃了大麻种子,再在飞行过程中经粪便排出,就这样自然生长了,她有时候会去山里面采。

有种树名叫小叶相思,其树皮经过熬煮之后汤汁里富含色胺类的致幻剂,人们给它起名为“相思汤”。

还有裸盖菇、死藤水,甚至是一种毒蟾蜍,它背上分泌出的粘液也含有致幻的色胺。

她给我讲的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妞妞又问起我在成都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和夜店,所以我想,她的幻觉一定总是沾着青草味道。

她问我那种地方好玩吗?我平时都怎么玩?我脸红地笑笑,含糊其辞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我和妞妞的关系变得和曾经一样近了,甚至比童年时代还要好。

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换做多年以前,打死我都想不到我居然会和我的青梅竹马讨论贩毒。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一起坐在草坪上,谈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禁忌,原来两个同样吸毒的人真有可能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我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很紧张,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进屋里,我真的很好奇,我们已经互相倾诉了那么多,合法的事情可以说是一件没有,难道还有什么事在我的接受度之外吗?

好奇心一直驱使我,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她开门让我进去。

刚一推开门我就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停尸房的气场,我看到了那个人,在妞妞给我讲述的故事中缺席的那个人,她的父亲。

他的皮肤就像干枯的树皮,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还以为她家在守灵。

妞妞说有朋友来看他,他极其缓慢地眨眨眼睛,欠起身子用手指了指桌子,似乎是想要招待,我们赶紧让他躺好。

她定期帮爸爸打针,但我看他床头放的那个注射器已经很旧了,他的皮肤本来就不好扎,我说我把我的给你吧,我兜里有个还没开封的。

妞妞说谢谢,但其实也有别的方法,她指着一个地方,看到这个伤口没有?烤好后直接滴上去就行。

哦,这个方法,我也会,效果差不多,我这么说。

我问她你们家支知道吗?

她说知道,因为他还得了其他的病,没有钱治,所以可能不会再去看病了。

并且他的身体也没法同时又治病又戒毒,就算有钱又真的能治好吗,她和家里另外两个哥哥姐姐负责照顾他,有时候会借个轮椅来让他晒太阳,他喜欢晒太阳,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主动聊会天,因为他现在属于瘫痪,所以他们家不用交罚款了,也没人会追究他。

那天确实给了我不小的震撼,可我确实没有能力去拯救自己。

我也会抱有侥幸心理,至少我还没变成他那样,不是吗?

离开那间可怕的房间的时候,她说要给我个东西作为回礼,她走到院子后面的一口小陶瓷缸前,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给我。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给你这些,希望你戒毒能好过一点。”

我打开,那是一个淡棕色的蘑菇干,头部呈三角形,颈细长,妞妞说这就是塞洛西宾,传说中的裸盖菇。

“那你呢?”

“我还有,不用担心我。而且你打针,可能你更需要。”

她正说话的功夫,我掰下一点尝了尝。她问我你现在就吃吗?我说因为这是你给我的。她长舒一口气,说还好你没一次性吃一整个。

吸过毒的人都知道,这些植物相比起化学药物,只要不超剂量其实对身体没什么伤害,它们与海洛因、冰毒这种化学合成的药物不同,这一切全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奇迹发生在十分钟后。

迷幻的西南地带,我的眼眶底不停地闪烁,山间所有的景象都像波浪一样蠕动,自己的头颅被某种能量轻微挤压,不可控地牵引脸上的肌肉,但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目光被切割成碎片,远处的房屋和行人都被挤进眼眶中的画面里,又自由组成合乎逻辑的叙事。

云朵、牛群、草地、山谷……它们全都被挤压成不规则的棱状物,仿佛自由变幻为某种神秘的条纹和光线,但如果我转移一下视角,它们又会慢慢像果冻一样复原。

世界变得明艳,知觉的大门被打开,组成半透明的屏障,现实的物体扭曲又消散,看到不存在的声音,听到从未见过的颜色,好像还能尝到来自云南的风的味道,我突然明白了某种真理,万物好像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一定要使用色胺类物质,那就一定要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曾经的幻觉大概率都会伴随着吊灯和穹顶。

如果我一直盯着妞妞的脸看,她就会变成别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冲动,我把手放在她胸上,因为在幻觉状态下人需要触摸东西来确认自己所在的空间,她猛地躲开,我扑了个空倒在地上,好像是从悬崖边坠落到谷底那般迅速,心脏开始在体内挣扎。

我的视觉开始变得斑驳,感觉皮肤上慢慢长出细小的绒毛和嫩芽,湿润得像透过鱼缸看到的水波。

“俄切,下雨了,我们该走了。”

我已经忘了我到底是怎么回的家,阿谭问我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我说因为我被外星人抓走了。

之前为了能说服我爸妈让她留下,我只好说因为我之前在成都讹了她两万块钱,现在我还不上,她答应我如果带她戒毒就不追究我,不然我就得坐牢了。

虽然我过去总是欺负她,但我确实想让她陪着我,有人并肩作战,总好过孤独。

我爸妈甚至都不给阿谭留饭,我就只能吃一半,把剩的一半拿到我房间里给她吃,好在吸毒者的饭量都不大。

这感觉就像我偷偷养了一只小宠物。

她之前从未体验过农村的生活,也从未来过大山里,除了我之外,她什么都抓不住了。

克伙有次大半夜打电话给我,问我睡了吗?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一直在数着秒过。

我说:“我现在怀疑这药到底有没有用。”

其实我真是后悔死了,他们发的那些药我以前全都磕过,真没想到我曾经的英明之举如今却回过头来把自己害了个半死,打个比方说,这就好比你在中毒之前已经把这个毒药唯一的解药给吃免疫了,现在什么解药都救不了你了,其他和你一起中毒的人都还能吃解药复活,但你不行了。

这个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卖,我能吃到那个生产后悔药的厂家破产。

其实就算没有阿谭和妞妞,我也得想办法搞到多余的药来缓解,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别别劲”,就是用另一种毒品把你现在的毒瘾给顶下去。

特别爽肯定没有,但至少能让身体好受一点。

我和阿谭甚至还跑到我家的后山上,把妞妞送我的大麻种子埋了进去,期望它们能快快长大,好缓解我戒断毒品带来的切肤之痛。

既然鸟拉的粪便里的种子都能顺利长出野生大麻,那我怎么就不能自己种点呢?我好歹也种过地,怎么就不行呢?

我、阿谭,克伙还有妞妞,我们四个第二天碰了个头,得团结起来想个办法了。

为了拿到足够的替代品,最后我们把目标放在了卫生院一楼开设的美沙酮门诊上。

那些年纪偏大或者身体状况较差、得了其他病的吸毒者会被安排在卫生院输液,因为床位有限,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就只能自己在家戒,分的药也不太一样,美沙酮劲会比曲马多大。

妞妞说这样会不会太缺德了,但还好我们不是天天拿,而且他们那边会定时配给,也有备用的。

我家这边的人都说,家支戒毒是有人情味的,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还是距离产生美比较好,不然这就意味着你只有伤害身边的人才能苟活。

上次因为我偷了药,导致我们被登记名字的所有人都被叫去问话了,负责给我们分药的人还说什么自己有指纹探测仪,最好可以主动站出来,等他查出来的时候再承认,惩罚就要翻倍了。

我自认为自己心理素质还不错,一直死扛着没说,因为我知道他但凡能确定是谁干的,早就直接喊巡逻队的来收拾我了,何必在那问来问去?

“既然不能偷,那就用比偷更高明的方法。”

我们有自己的计划,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任务。

妞妞在我们几个人里行动最自由,对周围也熟悉,所以她负责去搞来调包的止咳水和维生素片,因为负责管理药物的那个人他有钥匙,所以克伙需要尽可能想办法拖延住时间。

至于我和阿谭……

“你就非得让我陪你来干这个吗?”

“这不是怕你自己待在我房间里没意思吗?看好了,我教你开锁啊。如果你会开锁的话,那天你早就自己偷偷溜进来了。”我把一根铁丝插进去,“你看,这种锁,防君子不防小人。”

“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想当一个小人了。我的愿望……就是永远都不长大。”

我看她没接我的话,“不好笑吗?”我扶住她的手,“你来试试。”

“转不动,卡住了。”

“那就先往上挑。”

只听咔地一声,柜门打开了,我刚拧开了一瓶准备开始换里面的药水,外边突然敲门,阿谭赶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都掐进肉里,“有人来了,怎么办?”

“没事的,是克伙。”

“你怎么知道?”

“你仔细听,我们提前对好暗号了。单独敲一下,再连着敲三下,真的,你去给他开门啊。”

克伙进来小声问,你们怎么那么慢?

“我们都在外边等了好久了,他们屋里一直有人开会,人一走我们就翻进来了。你怎么样?你确定他不会进来,不用在外边放风啊?”

“我让他给我做心理辅导。”

“这也可以?”

“可以啊,聊了十几分钟呢,然后他就说有事要走,但我看你没给我发短信,我没办法,就说再聊五分钟,最后再聊五分钟,但眼看着就拖不下去了,我怕他用钥匙进这个屋。”

“然后呢?”

“我给他下了点安眠药。”

“我操你死定了。等他醒过来,第一个怀疑你!”

“我哪有这么傻,我都想好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质问他,这样才能排除我的嫌疑。到时候我就说,昨天到底什么情况啊,我昨天回去都头疼死了,回家差一点就晕在路边,是不是之前给别的病人吃的药杯子没涮干净?妈的,之前在昆明和我合租的人就是这么给我下套的。”

“好了好了,拧紧一点放回去。”

就在我们把病号们的戒毒药成功掉包之后,可能是因为做贼心虚,我第二天还跑去卫生院门口看了一眼热闹,那里一直哭爹喊娘的,看来他们补充了不少维生素呀!

我们四个倒是终于不难受了。

我感觉自己特别像电影里演的杀手,丢一个炸弹进去,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哪怕那里再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好像都与我无关了。

逃离了痛苦之后,我们也仍然在忍受空洞和低落,然后很快过量地把那些药吃完,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问克伙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干一次,他说不行,他昨天偷偷去看过了,他妈的,屋里装监控了。

我和阿谭对视了一下,就不到一秒的功夫,呃,我觉得也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吧,毕竟我前几天就是没打针啊(虽然我过量吃别的药了),我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

“实在不行就扎一针吧,干脆就把这次当做一个热身。”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

我们的第一次正式戒毒,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时隔几天之后突然打一针,那感觉真是爽死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戒毒,只是当那种感觉上来的时候,我只想活下去,真的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们最多可以做到努力拖延扎下一针的时间,但做不到再也不扎针。

这反而有反效果,因为你越主动克制,你就越清楚当你结束忍耐之后会有多痛快,戒毒的难度就越大。

是的,我宣誓了,然后呢?我们并没有摆脱毒品的能力,其他人也帮不了我。在我看来,他们都太小看毒品了。

大约在我们终于能好好睡觉的两天之后,有天早上我家冲进来一帮巡逻队的人,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说突击检查,看我有没有偷偷在屋里藏毒,我说你们这么做侵犯我个人隐私,他说吸毒的人不配有隐私,你想要隐私,有种你别吸毒,要么我们来查,要么让凉山公安来查,你自己选。

我的房间是检查的重点,二话不说就给我翻了个底朝天,当时阿谭还在我被窝里躺着,他们让她从床上下来,然后把我的被褥都掀起来看了。

还一边搜一边跟我说,趁我们找到之前如果你主动交出来这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他们走了之后,阿谭跟了出来,“被没收了吗?还笑!你还有脸笑!”

我拉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阿谭跟在我屁股后面进了一间屋子,看到屋里的场景,她吓了一跳,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是我哥。”

我回头看看她,“怎么了?我和我哥长得像吗?”

克伙提前跟我说了他们会搜查的消息,所以我已经提前转移了。

我把尔古的遗照拿下来,侧过来给她看了一眼相框的缝隙,那里边平整得塞了好几包,非常隐蔽。

“他们总不至于和一个死人置气吧,刚才他们都没怎么查这个屋,就象征性扫了一眼。”

至于我这么快就认输,自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打完针后,我和阿谭总是躲在被窝里,他们以为我还在戒毒。

我常常听见脚步声,还有餐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清脆声音。

我总是装模作样,躲在被子里只露出额头,唉声叹气,又耸动几下身子,“拿走吧,我正难受着,没胃口。”

“别装了,俄切。”

是我嫂子的声音,“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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