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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昶留在原地,正仰头望着满天的祈天灯。

那里离水岸有点远,四周没什么人。

他的目光有点寂寥,整个人十分安静,似乎上元夜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云浠忽然想起,程昶曾说,他的家乡不是金陵。

夜色掠去了千年光阴。

点点灯火映在他悠远的目光里,他看它们的样子,像在看故乡。

仿佛他本该生活在一个有夜灯朗照,辉煌永夜不息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漫天星灯飘零,他一人独立在夜中,如玉一般,人间尘烟难以侵染,世上诸般不入心上,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禁让人徒生一种流离失所的悲凉。

云浠忽然觉得铭心又刻骨。

……

放完灯,亥时已过半了,佳节的喧闹尚未歇止,几人归还了推车,顺着西城门入了城。到了御史台西所,值勤的武卫已帮程昶把马车套好了。

先前的巡城御史尚未离开,见了程昶,先作一揖道:“今夜有劳大人。”又对云浠道,“在下今晚通宵值勤,不能离了马,云校尉与阿久姑娘若赶着回侯府,在下可差人去附近的在京房值所借两匹马来。”

云浠刚要答,程昶就道:“不必,我送她们。”

“这……”巡城御史愣道,“忠勇侯府在城东的君子巷,离此处尚远,大人送云校尉回府,怕是要绕路。”

云浠也道:“三公子不必麻烦,我与阿久自己回就行。”

“不麻烦。”程昶道,他上了马车,撩起帘,对云浠道,“上来。”

初春的天虽回暖了些,到了夜里,冷风一吹,仍是有些寒凉,程昶看云浠穿得单薄,顺手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然后将阿久让进车里。

车身很宽敞,里头焚着沉水香,车凳上铺着厚厚的软毛毡,当中还摆了张雕花小案。

阿久四下张望一阵,感叹道:“真阔气!”扣手敲了敲眼前的案几,又说,“还是梨花木呢!”

云浠这才想起适才忙乱,竟忘了与程昶介绍阿久,忙道:“三公子,这是秦久,她的父亲从前是忠勇天字部的统兵大人,去年今上下旨召回父亲和哥哥的旧部,她因此就到金陵来了。”

又对阿久说,“这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阿久方才听孙海平与张大虎一叠声“小王爷”的喊,早猜到了程昶的身份,但她自小在塞北长大,忠勇侯的旧部只重军法,私下里亲如一家,平日里见了云舒广云洛都不怎么讲规矩,眼下撞见个正儿八经的天家人,她也是不知道怕的,随口就问,“小王爷大过年的怎么还值勤呢?”

程昶道:“手头上有些差事。”

他问:“阿久姑娘什么时候到的金陵?兵部那里不是说你们要二月才到吗?”

“我脚程快,先一步到了呗。”阿久道,又诧异地一挑眉,“怎么,小王爷你们御史台的,也关心兵部的事?连忠勇侯旧部该什么时候到金陵都知道?”

程昶看了一眼云浠,见她正正襟危坐着瞧手里的手炉,默了一下,没答阿久的话,转而问:“阿久姑娘是在塞北长大,到了金陵还习惯吗?”

“这不好说。”阿久道,“金陵嘛,皇城根下的地方,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好,但有一点是好的,太平!像我们这样在边疆长大的,隔三差五就要跟蛮子干一仗,松松筋骨也挺好。老忠头又把我当儿子养,所以我呢,十二岁就跟着云洛上沙场了。不过这几年不行了,之前招远叛变,兵败了,后来裴阑那小子来塞北,我瞧不惯他,不愿跟着他打仗,正好他用我们这些忠勇旧部用得也不放心,相看两生厌,怎么办?我们就撤呗。老忠头就带着我们几百人,撤回了吉山阜。”

“这个吉山阜是什么地方呢?是塞北的一个城镇。小王爷您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在塞北兵营里长大的人,住惯了帐子,一出来就是大草原,自由自在的多好嘿。吉山阜这样的地方,就跟你们金陵似的,楼是楼,街是街,巷是巷,东南西北都要划分出个所以然,跑马都不能跑得痛快,住着自然不惯。我居然一住就是快四年,可把我憋坏了。所以去年今上的圣旨一来,我跟老忠头他们一刻都等不及,就往金陵来了。金陵虽然不如大草原,好歹比吉山阜繁华,再说了,阿汀不也在这儿么——”

阿久话匣子一打开,说起来便有些收不住。

她其实不算话痨,遇上顺眼的人了,多说两句,遇上她瞧不上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程昶这个人吧,很特别,与他说话会让人觉得舒服。

不像是有些人故作谦谦君子有礼姿态,他很真诚,愿意倾听,并且及时回应,让人很愿意说下去,也让人觉得,他对自己所说的话题是很感兴趣的。

放到二十一世纪,说白了,就是情商高。

阿久难得遇上这样的人,越说越来劲,转而提及少年时上沙场的事,简直要把自己这小半生与程昶聊个干净。

一路上有了话聊,忠勇侯府很快就到了。

程昶为云浠留了几盏祈天灯给侯府的人,下了马车,阿久与孙海平几人一起把灯往府里搬。

云浠唤了声:“三公子。”然后把暖手炉递还给他。

程昶没接,说:“你拿着吧,才初春,还有一阵子才彻底回暖。”

云浠不知说什么好,她这一晚上心绪犹如一团乱麻,无所适从地在半空浮荡,直到现在都沉不了底。在原地默了半晌,想起方才阿久竹筒倒豆子一般拉着程昶说了一路,心中过意不去,又为她解释:“三公子,阿久性子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她是敬您,因此话才多了些。”

她只当程昶喜静,平日里更是少言寡语,大约不喜欢话多的人。可是阿久陪她一起长大,她不希望程昶不喜欢阿久。

程昶却道:“没事,我挺愿意和她说话的。”

“三公子愿意?”云浠愕然。

程昶“嗯”了声,他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声音温凉:“因为她是你朋友。”

府里的人听到动静,赵五赶到府门口:“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瞧见程昶,又施了个礼:“三公子。”

云浠看他神色有异,透过门隙,朝府内看一眼:“怎么了?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出什么事。”赵五道,“罗府的四小姐过来了,说是有急事找小姐您,到这会儿了还不肯走。眼下少夫人正陪着她在正堂等您呢。”

云浠一愣:“罗姝?”

年关节前,罗姝疑罪从无,早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可姚素素被害的案子悬而未定,罗姝疑凶的名声尚未洗干净,回府一个多月,她一直羞于抛头露面,今夜怎么找到她这儿来了?

云浠正不解,一串迫切的脚步声自府内传来,竟是罗姝听到她回来,耐不住等,急着出来见她了。

“阿汀——”罗姝神色焦急,先唤了云浠一声,目光一掠,不期然落在程昶身上,她愣了愣,随即一咬牙,提裙往地上一跪,仓惶道,“阿汀,三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本来有个挺重要的情节,怎么写怎么不对,放明天写,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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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云浠略怔了下, 上前去扶罗姝:“你先起身,有什么话去里面说。”

方芙兰也从侯府里跟了出来, 与云浠一起将罗姝扶起, 道:“姝儿妹妹傍晚时分就到了,一直等你等到这时候, 你是——”

她本想问云浠上哪儿去了,余光一扫,落到程昶身上, 旋即明白过来,施了个礼:“三公子。”

云浠将罗姝与程昶几人一并请入府中,招来赵五简略吩咐了几句,指着阿久,对方芙兰道:“阿嫂, 这就是阿久, 我从前与您提过的。”

方芙兰微颔首, 笑着对阿久道:“阿久姑娘且稍候,我这便吩咐人把阿汀院子的西厢收拾出来。”

阿久的目光在方芙兰脸上落定,她大约是病了, 脸色苍白,可五官确是极美的, 烟眉将蹙未蹙, 桃花似的眼里如藏着一汪春江水,饶是在夜里,也盈盈生辉。

云洛初娶方芙兰为妻那年, 草原上的人都说,宣威将军的夫人,有沉鱼落雁之美。

那时她还不信,心想再怎么美,能美过阿汀去么?

如今真正见了方芙兰,才知是人外有人。

阿久一摆手,大喇喇地道:“嫂子不必麻烦,我去阿汀房里凑合一夜就成!”

云浠也道:“阿嫂您的病还没养好,早点歇下吧,从前在草原上,阿久常跟我挤一块儿睡的。”

方芙兰听了这话,也不多坚持,叮嘱云浠好生照顾罗姝,与程昶施了个礼,带着阿久往云浠的小院去了。

忠勇侯府是有“贵人”的内应的。

待方芙兰几人走远,云浠去正堂门口看了眼,确定四下无人了,才掩上门,为罗姝倒了一杯水,问:“你让我帮你什么?”

罗姝仍是张惶的,她看了眼上首坐着的程昶,捧着水吃了一口,对云浠道:“阿汀,我阿爹他要把我嫁走,嫁给……樊府的小少爷。”

云浠愣了下,樊府的老爷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时年已七十高龄,樊府的小少爷之所以谓之“小”,只因行末,实则眼下已过不惑之龄,是可以做祖父的年纪了。

樊小少爷四十年来一事无成不提,听说私底下还有些肮脏的癖好,府里的几房小妾莫名就被折腾没了,头前有一位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前两年也去了,而今罗复尤要把罗姝嫁过去,是要给这位樊小少爷做续弦?

“我一听说阿爹要给我定这门亲,就去求过他,求过阿娘,可阿娘只是哭,阿爹和我说,如今求谁都没用了,这是上头那个‘贵人’的意思,他也保不住我。眼下已纳了吉,就要过聘了,要不是撞上了年关节,只怕二月不到,我就该嫁去樊府。阿汀,求求你,帮帮我好吗?我不想嫁去樊府,嫁给那样的人,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官宦人家,女儿一直不如儿子受重视,罗府的女儿多,从前罗姝乖巧听话,在罗复尤跟前自然得脸一些,可罗复尤这个人,一辈子把仕途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他既投诚了“贵人”,自然不能让一个女儿挡去自己平步青云的路。

把罗姝嫁给那样一个败类,罗复尤虽痛心,但也没奈何,退一步想,罗姝的名声已毁,这辈子能不能嫁出去还两说,眼下能攀上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少爷,已算是造化了。

至于她嫁过去后境遇如何,罗复尤不愿思量,也不肯多思量。

程昶听了罗姝的话,倒是不意外。

她为“贵人”所利用,帮着他设局伏杀过他,而今她即便出了刑部大牢,日子怎么会好过?

那个“贵人”心狠手辣,区区一名女子何足挂惜?早日封口了事。说不定连嫁去樊府都是个幌子,等把迎亲礼一过,日后指不定能不能活命呢。

毕竟嫁给那样一个败类,活不长久也正常。

云浠也已听明白了,她问罗姝:“其实你不是来找我的吧?你真正想找的人是三公子。”

罗姝捧着水,半晌,低低应了声“是”。

她有点不敢看程昶,那日,程昶在刑部大牢里审她的情形犹令她心生畏惧,可“贵人”和三公子不对付,眼下贵人要置她于死地,她想要求生,只有硬着头皮来找程昶了。

罗姝吃了口水,小心翼翼咽下,仿佛生怕动静大了就会惹程昶不快似的,解释道:“我不能直接去琮亲王府,想着,阿汀你与三公子走得近,或许能帮我带句话。没想到……今日竟在这与三公子撞上了。”

她将杯盏放下,搁在膝头的手张开又收紧,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快步走到程昶跟前,就势要跪,只听程昶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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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前错信她,已被害过一回了。

这一回,为什么还要信她?

罗姝忙道:“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三公子您。”

“你知道什么?”程昶问,“你知道姚素素是怎么死的吗?”

罗姝摇摇头。

程昶道:“和你一样,知道得太多了。”

那个“贵人”既然能在姚素素的牙关里塞一枚“耳珠”冤罗姝入狱,说明他一定与姚素素的死有关。姚素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贵人”还能因为什么而杀她?

想都不用想,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亦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姚素素贵为枢密使之女,当今皇贵妃的表侄女,他说杀就杀了,所以你要想想,你该要告诉我什么,才会让我觉得你值得相信。”程昶道。

换言之,他要真正的,有价值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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