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拟神俱化 岂囿形言(1 / 1)
白衣女子回头打量了他片刻,微蹙柳眉。
“讨罐桂樨味儿的发油,需要什么公道?”
须于鹤被问了个结舌瞠目,满腹说帖无由端出,很难区分是难堪、恼火抑或茫然多些,只有女郎那分不清是犀利还是不通世事的漠然语锋无比熟悉,算是再次核实了绣娘的身份。
毕竟易容不乏神手,但语气、神韵,乃至那股空灵灵的出尘气质,不是轻易便能模仿。按捺怒气干咳两声,尬笑道:
“这……也就是他们天霄城的人,怎么说呢……这个……特别小气,苛待了你家小姐。女史若随我等七砦联盟同去,本盟非但以礼相待,衣食用度比照二位在浮鼎山庄时,还能为你等报仇雪恨,揪出屠戮贵庄人命、劫夺财物的贼人。”
绣娘看了他一眼,冷不防问:“贼人是谁?”
须于鹤本能要回答“七玄妖人”,忽意识到这个答案极其不妙,一个没弄好,指不定会成为瓦解己方同盟的楔子——
残害渔阳诸多门派、庄园的外来势力,迄今仍在本地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便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他这个“七砦联盟”剑指的对象,居然是独力撷抗七玄妖人、唯一扛起抵御外侮之责的天霄城,盟中固然有宇文相日这种为报私仇,不惜拉舒意浓下马的狼枭之徒,但莫宪卿、寇慎微等还是要脸的,难保不会突然省悟过来,拒绝再为行云堡的争盟争霸之路背书。
传功长老支吾半天,就差没拿出手绢拭汗。
“就……就是害了贵庄的那些个妖人。”
“……他们在这儿?”女郎微露诧色。
“倒……倒也不是。”
“那你在这儿干嘛?”
须于鹤的老脸胀成猪肝色,绣娘每句话均是不假思索,偏压着他左支右绌的回答飞龙骑脸,这种无心插柳的真实感反成了最有力的打击,简直没法再更残忍无情些。
女郎这都还没完,狐疑地望着汗流浃背的行云堡长老,摇头道:
“我和小姐在这儿挺好。山庄从前日子不好过,阙府的衣食住宿要比那时好得多。贼人既不在此,你们便寻贼人去,要我们做甚?我和小姐又不能打,什么忙也帮不上。”
怔立在主位前的王氏总算回过神,见众人神情微妙,似乎各怀心思,但就连此前最嚣狂的宇文相日,都明显对须于鹤的应对大失所望,难掩鄙夷。
莫宪卿低头望着锦缎靴尖,尴尬得只想装作事不关己;寇慎微直接闭目假寐,摆明了不想掺和。
化名“玄先生”的紫衫女郎却在此时开口,单刀直入,远远胜过这帮不济事的男人。
“财物不论,‘万刃君临’秋拭水毕生的收藏,诸多名震古今的宝刀宝剑,知道到哪儿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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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看她几眼,慢条斯理问:“你是为宝刀宝剑而来?”
“可以这么说。”
她竟直认不讳。
“敝庄有副宝刀,因故流落到秋庄主手里,考虑到世上没有比‘万刃君临’更合适的保管之人,多年来未曾讨回。
“及至秋拭水逝世,秋意人接掌山庄,敝上一本初衷,以为浮鼎山庄会妥善保存,仍无意追索。而今庄毁人殁,你家小姐身为阜阳秋家之人,让她归还这柄刀,起码给点有用的线索以寻回刀器,难道是很过分的要求?”
连不沾烟火的绣娘,一时间都被她的振振有词所压制,蓦地想起什么,柳眉微扬,脱口道:“落鹜庄的宝刀……莫非是指‘天长比翼’?”
“天长比翼”乃明霞落鹜的中兴之主,也就是怜清浅之母“埋血沉红”怜成碧的成名兵器。
此刀由数柄大小长短,乃至形状皆不相同的刀器组成,乍看是背厚刃长的狰狞长刀,却能拆解成连环刀、甚至是飞刀来使用,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怜成碧惯使双刀,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成对的柳叶刀和雁翎刀变体,实际上能拆成几把无人知晓,玄先生才称是“一副”而非“一口”。
事实上,“天长比翼”出自金貔朝开国皇帝公孙殃——也就是武皇承天——之手,以南方朱鸟的形征列名“五兵佩”,与象征东苍龙的跃渊刀、象征西白虎的驺吾刀等齐名。
渔阳七砦以骧公后人自居,怜成碧却拿世仇的成名武器当作佩刀,丝毫不以为意,她的桀骜与叛逆可见一斑。
怜成碧被妹夫解鹿愁所害,爱女怜清浅从小沦为姨父之禁脔,度过了相当悲惨的少女时期。
而后在范飞彊的帮助之下,得以手刃杀害母亲的巨奸解鹿愁,此刀原该回到怜清浅的手里,玄先生却宣称刀在浮鼎山庄的库藏之内。
若然为真,当中必有复杂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但落鹜庄毕竟沉寂多年,在场众人多半不曾亲与“天长比翼”的丰功伟业,玄先生挑起了姣好的眉黛,似笑非笑:“你也知道‘天长比翼’。浮鼎山庄的褓姆奶妈,竟是这般深藏不露的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绣娘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
“我家小姐的睡前读物,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秋水名鉴》,每晚不念到一个段落,她是不肯睡的。与落鹜庄相关的记载,我也只记得这一条,但先庄主虽曾写下怜成碧以此刀在天王山会上,与行云堡高声载所持跃渊刀一斗,最终压服群雄,成为渔阳武林同盟的共主,并未提过藏有天长比翼的事。
“《秋水名鉴》中有列出浮鼎山庄所收藏的刀剑,至少会在观战心得后提上一笔,天长比翼和跃渊刀如此盛名,书中却不曾有相关的记录,会不会是贵庄的消息来源有误,又或曲解了先人之意,以为刀寄在秋家,实则却在别处?”
须于鹤听二姝唇枪舌剑,一来一往,越发觉得这绣娘绝不简单。
秋意人任其子秋霜净长年在外远游,却把脑子糊涂的漂亮女儿留在家里招蜂引蝶,秋霜洁若非装疯卖傻,身边必有庄主信得过的厉害心腹,足以护卫小姐周全。
从结果来看,这人决计不会是西宫川人——西宫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绣娘还在这儿,完好无缺,依旧守护着她的小姐。
他与宇文相日交换眼色,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莫、寇二人也移来目光,加上一语道破、打开僵局的玄先生,现场气氛再度生变,暗潮涌动。
与前度不同的是: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终于有了共识,这名唤绣娘的白衣女子确实是关键人物,就算不知浮鼎山庄藏宝何处,也必定身怀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线索,今天无论如何要带走她。
连王氏都察觉形势变化,不由得一阵悚栗。
她惯用的厚背鬼头刀就藏在主位旁的扶手几下,被垂地的华丽几锦遮得严实;妇人年轻时也是见过血的,得自父亲王赦的实战刀法便在生儿育女后也未曾搁下,况且她临事果决,丈夫总爱笑她“豪胆太甚”,真要拼命,阙二爷也未必有能拾掇得下的把握;但以一敌五,胜算毕竟太过渺茫。
玄先生恐怕是五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位,迳撄不利,况且她对女子极富同理,也不是一味的以须于鹤马首是瞻,遇事断不致豁尽全力,无视她恐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莫宪卿修为不恶,但临敌经验有限,再加上自矜身份,怕是观望居多,亦非威胁。
寇慎微的铁算盘珠据说是暗器里的一门厉害路数,若无这手,烽烟堡顾家的家业早被北域来的悍猛浪人所僭。
一旦开打,他不会冲上前来,肯定退到背门无虞的墙角之类,伺机打出暗器,不会是最令人头痛的一个——起码一开始不是。
而须于鹤一身艺业全系于那对烂银虎头钩,没带兵器上门,已注定难有作为。
只要率先斩杀宇文相日,镇住场面,便还有对峙的机会……王氏在心中盘算妥当,悄悄将手伸到几锦之下,握住刀柄。
宇文相日阴阴一笑,显已看穿她的意图,早等着她了,仅剩的那只右眼狞亮如兽,笑得露出霜白尖牙,冲妇人勾了勾手指,满脸挑衅。
忽听前院里一人朗声笑道:“诸位盛情来访,不料主人竟出门去了,实令人惭愧。”声音挟着内劲穿堂入室,正是阙入松。
众人面色微变,料不到他忒快便自林大爷处脱身,但目标近在眼前,便是原先不抱期望如玄先生等,也不愿空手而回,五人至此终于心念一同,瞬间换过了“动手”的眼色。
宇文相日正欲发难,一阵异样掠过心头,霎那间动弹不得,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便只这么一迟疑,阙入松已落足厅外,走上台阶,从容跨过高槛,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宇文相日心中转过至少七个变招,包括一式窃自〈兽相篇〉的压箱底绝学,足以避过中年文士一拍,偏偏就像被人断了身心间的联系,意念无论如何都无法传至身体,莫说阙入松手上用劲,哪怕三岁孩儿持一根筷子,都能在那个瞬间轻而易举地捅死他。
回过神来,浪人才惊觉汗湿重衫,辨不出是骇异的冷汗,还是死命想突破气机锁定而不可得、枉自激出的滚热汗浆,忽有脱力之感,登登登地倒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
茫然四顾,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就连修为甚高的紫衫男装女郎和莫宪卿都是额际沁汗,面色苍白,显然和他一样,吃了不知哪来的怪异闷亏。
他听说过“气机锁定”这种极高深的境界,多见于修为精深的内家高手,或心念一专的刀剑客利刃出鞘的瞬间,可短暂锁住对手,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而这电光石火的一霎便足以决胜。
姓舒的小贱人刺瞎他左眼的那一剑,便是如此,即使已看出来路,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
纯论剑法,北域浪人不得不承认舒家小婊是平生仅见的高,绝不在钻透了〈禽相篇〉的那几个怪物之下。
可惜那天他是空手。
阙入松剑法精湛,却不是以拔刀术制敌的路数,论内家造诣,更不可能有这般能为,阙府内绝对另有高人,只不知是何来路、是友是敌——
念头一起,顿时无心去听阙入松殷勤招呼,只觉墙里门后都可能藏着那名能以意念锁定气机、杀人于无形的神秘高手,当真是命悬一线,如坐针毡,连阙夫人唤人将绣娘带下去也顾不上了,遑论随侍阙二爷的两名马弓手止步厅外,分站厅门两侧,有如门神般,一人掩嘴窃笑,一人满面鄙夷,到底有何不寻常处。
须于鹤眼看到口的肥肉没了,阙入松回府坐镇,若命府中武士一拥而上,五人插翅难飞。
己方乘虚而入还率先动手,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砌词诿过的,就不知阙二爷想追究到什么地步;心虚已极,硬着头皮搭话:
“这林……林大爷新近购置的园邸,想必是华美得紧了,也只有二爷这般望重武林,才有资格受邀赴宴。却不知林大爷买在何处?若……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瞧瞧。”
阙入松怡然笑道:“就在对门啊。”
“对……对门?”须于鹤人都傻了,感受七道锋锐的视线如箭矢攒来,不满和质疑若有实体,此际他早已成了刺猬。
说好的“林大爷设宴困住阙入松”,早知道是办在对门处,白痴才与他走这一遭!
“须长老听过‘灵囿庄’么?”阙入松全看在眼里,悠然续道:
“这座宅邸本是金貔朝鼎鼎大名的废太子晋楚所有,直到前朝,泰半时间里都在公侯贵人的手中,不想异族入侵,原主仓皇弃之;而后几经转手,新主皆负担不起修缮复原的费用,只能任其破落,闲置至今。我在置办这座宅子时,曾不自量力问过灵囿庄的价码,得到了‘莫须问’的答案。可林大爷不但是能问的,还随手买了下来。”
须于鹤当然知道“灵囿庄”是什么地方。
当初高声载买下这座废园时,他才进行云堡不久,还没有被选入堡主侧近的资格。
据说高声载挖遍大半个灵囿庄,最后在半淤的人工湖底找到埋藏数百年的跃渊刀,踌躇满志,满以为能就此踏上武林争雄争之路的起点。
殊不知先在天王山败给了怜成碧,又因毁坏高堡行云保管的骧公宝箱,声名扫地,消息传入渔阳武林,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过街老鼠,影响力一落千丈,再也爬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为得跃渊刀,强行买下灵囿庄的恶业爆发,高家此前各种稳定的挣钱行当开始周转不灵,债滚债的速度比挣钱还息更加飞快,最终拖垮了行云堡。
高声载负伤难愈,又受此打击,没多久就病死了,没看到行云堡连视为命根的镖局生意都不得不顶让变现,穷途潦倒的惨状。
若须于鹤知道林罗山要买的是灵囿庄,哪怕触怒大爷也要拼命劝阻,那鬼地方像中邪也似,谁沾谁倒楣。
说是“对门”,其实指的是隔着金风巷的车马大道,与阙府相对的那一侧。
不同的地方在于:阙府这厢的街航差不多由四、五家分据,灵囿庄则要简单得多,整片便只一家,十分的霸气。
林罗山买下灵囿庄后,整理出金碧辉煌的大厅宴客,席间喝到微醺之际,拉着众宾客行出檐廊,一路蜿蜒来到后进,才知林树蔓生犹如荒岭,绝难想像这是在通都大邑中所能见。
便以林大爷的财力,整理出来的区域不到全邸的一成,就是“在大城中买下半座荒山”的概念,炫富若此,也算是别开生面。
阙入松直到林罗山亲自“导览”结束,才找到机会告辞,不然应能更早赶回。
灵囿庄在这顿筵席之后,只怕又要重归大门深锁、铁链缠闩的旧日景象,以目前只一座宴会厅和小爿园景可看的景况,入住恐怕不能算是舒适。
须于鹤茫然坐在紫檀椅中,百感交集。
阙入松不可能预见今日之事,更无从说动林罗山买下豪邸,只能认为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日差点毁灭行云堡的那些物事,现在突然间又齐齐回转:灵囿庄、五兵佩,看似一帆风顺,伸手便能抓住出头的机会……会不会这些全是预兆,告诫他此际最好是潜龙勿用,而非一味的振翼昂扬,展翅高飞?
初老的传功长老摇了摇头。但如论如何,今日是够了,纠缠下去只会更难看而已,既然突袭不成,那便在劫远坪分个高下。
“佳节欢庆,不耽误二爷天伦团聚。”须于鹤站起身,不顾旁人或露诧异或显不满,沉声说道:“但愿二爷的盟誓不是说说而已,劫远坪上该怎么做,二爷心中有数。我等诚心相邀,盼二爷莫教大伙儿失望。”匆匆告辞,低头离开,宇文相日等纵有异议,也只能跟着去了。
“……不是他。”檐荫里,取下马弓手皮兜搧风的墨柳先生喃喃道,微眯的凤目中迸出锐光,仿佛能穿透园林屋墙,望见须于鹤狼狈登车、其余四人各种牢骚质疑的即时街景。
“他就是枚棋子而已,还是很烂的那种。算计咱们的不是他。”
乐鸣锋倒是服仪齐整,连站姿都透着股卑微谨慎的小人物感,不愧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早说过了不是?来点新鲜的罢?”
“也不是林罗山。”
阙入松立于檐前,似维持着送客的姿势,不看身后坐没坐相的墨柳,二爷平日目送宾客也就是这样,恁谁来都瞧不出蹊跷。
“确实。”墨柳先生皱眉。
斩钉截铁的两字显然没能解开心底疑惑,线头反而更乱了。
“他不管买在城里哪一处,调虎离山的效果都比买在对街要强。须老儿差点吓尿了都,他们俩不是一伙儿的。”
原本阙入松认为是林罗山以艮昌号的利益为饵,钓得势同水火的寇慎微、宇文相日握手言和,同归反天霄城阵营。
但林罗山若是幕后黑手,今日之局理当排布得更加细致周密,而非适才那番全凭巧合运气的胡搞瞎撞。
为防灵囿庄里有什么埋伏,乐鸣锋是与二爷同去的,墨柳则留在阙府,护卫少城主周全。
王氏与须于鹤一行周旋时,墨柳便在厅外装作站岗的模样,至于厅门何以仅一侧有岗,好在无人多问。
即使须于鹤五人齐上,墨柳也有打趴他们的把握。
但他武功极高这个秘密除了舒意浓之外,府内仅阙入松知晓,亦不曾向夫人透露,是以王氏始终不知强援随侍在侧,如临大敌,半点不敢轻忽。
要骗敌人,就得先骗自己人。二爷深知这个道理,他更介意的是另一件事。
以墨柳之能,在白衣女子闯进大厅之前,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不让后头的事发生,偏偏墨柳什么都没做,眼睁睁让事态发展至此,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揭过的。
“说到骗人,”阙入松没有回头,以防有人在远处窥视,见他放任随从偷懒,难免察觉有异,但能听出他极力克制的不满。
“老四胡闹之前,你就没试着阻止她么?秋家主仆始终要在公众之前露脸的,须于鹤姑且不论,莫宪卿、寇慎微,乃至那玄远滩来的女子,将来要是问起本城今日何以李代桃僵,这条‘愚弄盟友’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你让少主如何分说?”
“老四是他管得了的么?”
乐鸣锋露出夸张的诧色,仿佛听了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异闻。
“老四是你管不了的么?”
阙入松略微回眸,眯起的星眸之中殊无笑意,问的却是墨柳。
墨柳自不能承认,是宇文相日那厮言语无状,亵辱少主太甚,要不是想到自己身为本城最后的王牌,不能为这二货泄底,墨柳早冲进去揍扁他了。
老四瞧着也像是要给少城主出气的,哪知她玩得这么脱?
后头见一场喋血鏖斗竟不可免,那厢阙入松才刚进大门,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以气机隔空锁住众人,勉强赶上阙二爷施展轻功一掠而至。
至于五人回去后一琢磨,惊觉天霄城内还藏有一名不下天痴的绝顶高手,不免要预备更大的阵仗更狠的杀局对付本城,那也顾不得了。
失算。早知如此,不如冲进去揍宇文相日一顿,起码解气。
幸好己方尚有七玄盟主赵阿根,论打架,还是稳操胜券的——但他要以什么名目和身份为天霄城而战?
如何才不会被视为本城勾串外人的铁证?
这是打赢比打输更令人头疼的麻烦,未有良解前绝不可轻用。
“要不你来管一管老四?”中年马弓手起身,没好气的把皮兜往脑门上一转,歪头接住,疲惫地捏捏眉心。“不行,我头好痛。我要喝酒。”
乐鸣锋哈哈一笑,正欲勾他肩膊拉去找酒喝,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竟是来自于叠院深处,就在这阙府之中。
……………………
直背交椅上的舒意浓弯睫瞬颤,却只低低唔了一声,随即传出平稳轻鼾,睡得十分香甜。
白如霜把木盆里的水倾于窗外,两只小手在布巾上细细按干,才把那双薄如蝉翼、似丝非丝的异质手套除下,纳入油布包中贴身收藏。
血使大人将这双避水鲛袋,连同“柔筋弱骨散”一起交给她。
“化在水里,能使人沉睡不醒,起码一个时辰。”血骷髅叮嘱她——自非出于关心——唯恐稍有不慎,导致任务失败。
“切莫碰着了,此散无药可解。”
这原是撤退计划的一部分。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她得从戒备森严的阙府中带走三人,这无法单纯地依靠少城主的善意或忠诚完成。
而成功的不二法门,永远只有时间。
白如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塑造出善于沐发的年轻寡妇“李月华”:她在钟阜的城南区有间小小的竹篱偏院,左邻右舍有的认识她五六年了,甚至知道她上一段婚姻的各种流蜚,包括翁姑的虐待,丈夫的无情,还有令人心碎的小产——当然这些人全都是暗桩,只是他们光了更长的时间在钟阜城布建,时间令他们的证言有了分量。
打进上流的贵妇圈里,比想像中容易得多,难的反而是在阙府安插进己方的细作。
戒备森严的酒叶山庄从一开始就不是目标,阙入松对根据地大本营的耙梳清理已到了洁癖的程度,由玄圃山下的牧民血亲所串连而成的狭隘人际链,完全无从下手。
但城里是更文明、更舒缓,同时也是更腐败的地方,从阙入松总把胡作非为的双胞胎留在这里,便能窥得他看待两处据点的本质不同。
白如霜靠着美艳动人的胴体和床笫风情,姘上阙府中的某位中级武士,令他深深迷醉,流连忘返,甚至开始生出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心思。
接下的部分就简单多了:沐发技艺出众的小寡妇李月华,有个从乡下来城里投靠的亲戚,想在大户人家谋份稳定差使,可能是个年轻机灵、讨人喜欢的小伙。
武士想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显威风,教她明白自己的男人可有本事了,值得托付终身,二来不想让小伙留在竹篱院里,免得孤男寡女,惹出事端反倒不美。
但管吃住的好差使不是随处都有,也不能让他出什么事,安排在熟悉的阙府宅内,想来最合适。
小伙可能被安插在厨房马厩,或暂代休年例的长工之职,这些都不是中级武士管的地方,他的关系只是领进门罢了。
但小伙机灵勤快,深得宅中老人欢心,到了找临时工的时节,小伙想起他在城郊一块儿长大的亲戚,也是个勤恳能干的,赶紧推荐给管事……
渗透在短短的三个月里,无声地发生在阙入松夫妇、舒意浓,乃至墨柳等天霄城首脑们触碰不到,也无从知悉的小地方,除李月华的远亲小伙,出入之人甚至已换过几轮,连白如霜也不明究理,以免她失陷敌手时,情报网会被连根拔起。
少妇前两日已将到手的阙宅平面图记得滚瓜烂熟,才就着烛火烧成了灰,把握四下无人的机会,迅速离开偏厢,无声无息翻入曲廊,以匕首抵住拿着清水木盆、身穿单衣衬裙的白衣女子,压低声音凑近她耳后。
“你若发出一丝声响,这柄利刃便刺进腰眼,贯穿你的肾。你会痛到无法发出声音,遑论行走求救,直到把血流干,断气为止;我跟你一样,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白衣女子迟疑了片刻,才温驯点头。
“你叫绣娘对不?”
女子再度颔首。
白如霜其实不记得她的长相,但天霄城人马撤离浮鼎山庄的一路上,受命监控敌踪的白如霜曾远远看过她几回,与其说记住了她的样子,更多是她挺腰昂首的骄傲姿态、优雅曼妙的举手投足,以及那股子难以形容的清冷空灵,仿佛某种会行走说话的精巧人偶,总之不似人。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血使大人交待任务时,不经意地说。
“容貌可以易容变化,但身形姿态,尤其气质骗不了人。你在这方面足够细心,我才派你走这一趟。”
白如霜透过偏厢绣窗,瞥见女子远远行经的一瞬间,便知是她,不假思索地药倒舒意浓,急急追出,总算及时截住。
秋霜洁是个傻子,一问三不知,浮鼎密库的线索全落在这个名叫绣娘的女人身上。
白如霜不想冒着撞见他人的风险潜入两人居停,绑架痴傻的少女,反正她从头到尾只有带走一人的打算,梅少昆的武功她没有制服的把握,绣娘始终是白如霜的首选,一旦得手便可撤离,足够向血使大人交代了。
她押着绣娘在廊间左弯右拐,倒比住了大半个月的白衣女郎熟稔,忽听洞门外人声鼎沸,有男子的嗓音嚷着“撤了撤了”、“总算走啦”、“哎唷累死老子”之类,猜测大厅那厢须于鹤的危机已解,赶紧避开人群,来到厨房边上堆放食材干货的库房,不急不徐地叩了九声门板,长短轻重不一,带着奇妙的节奏。
门内一人低声道:“奉天崇敬。”白如霜接口:“指玄为武。”咿呀一声门扉开启,一名小厮打扮的短褐青年将两人拉进,确定左右无人,赶紧闭门。
白如霜随手切在绣娘颈后,少妇哼都没哼,闭目软倒,被青年接个正着。
白如霜就着天窗微光,见青年的面孔十分陌生,微蹙柳眉:“王俊呢?”青年木着脸道:“茯使另有要务在身,撤离点改由属下负责,已等候蟏祖多时。后门才刚刚解封,人心松懈,此际最易混出去,咱们这就走罢?”
王俊正是血骷髅座下茯背使所用的化名,即冒称李月华远房亲戚的小伙。
其名连白如霜都不知晓,只知此人已然三十好几,偏生就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蛋儿,便说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而白如霜在组织中的代号,乃取冒称雪艳青的“蟏祖”二字,青年瞧着应是王俊的手下,以此当作对白如霜的称谓,应对尚称合宜。
对过切口,短褐青年明显也对组织内情了如指掌,女郎不再耽搁,点头道:“东狮子胡同口,过了甜水井之后右转,左侧数来第三间屋子,门上只贴半幅门神的便是。”
“叩门的暗号呢?”青年随口问,边取出两只麻袋,一只兜进绣娘,巧妙地束成粮袋模样,大大敞开另一只的袋口。
白如霜暗叹了口气。
每回出入无际血涯,这都是免不了的流程。
血使大人惯用的保密手法,就是不让底下人有机会接触完整的信息链,所有的关键资讯都是断开的,一旦脱离组织,便再也派不上用场。
如此番的撤离行动中,潜伏阙府的王俊掌握出入门禁的方法,但接应的地点只有白如霜知道,如此一来即使王俊被捕,对手也拷掠不出血骷髅阵营在钟阜城的据点;据点之人只负责将白如霜和绣娘送出城,通往下一个接头处的资讯,掌握在短褐青年手里,若然跳过白如霜或据点负责人,青年所知便形同废纸——约莫便是此理。
即使白如霜已是血骷髅派在假七玄里的监军,也不知无际血涯的位置;负责戍卫无际血涯的鬼面武士、半面俏婢等,日常虽能接触血使大人,却不知奉玄教在外搞出的腥风血雨,甚至未必听过“奉玄教”三字,对手无从渗透起,也不怕机密泄漏出去。
被装进麻袋是很没尊严的,那些鬼面武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借机摸把胸脯屁股等直若等闲,没想到这回在阙府内就得装麻袋,也不知要转几手才能回到无际血涯,光想就累。
白如霜别无选择,俏脸微沉,仍是矮身钻了进去。
“就是方才那样,只是得反过来。”袋口收束前,她不忘撂下这句。
怪的是短褐青年并未借机吃豆腐,女郎连人带袋被搁上车,嗅着身畔厨余菜叶的微腐气息,心想还好不是大粪之类,居然有些宽慰。
板车骨碌碌地动起来,走走停停,阙府中似乎有什么骚动,她听见侍女奔跑惊叫,还有此起彼落的呼喊……盘问短褐青年的人似乎无休无止,他却没有打听发生什么事的意思,还是问话之人自己说“枯井里刚发现个死人”,似想引青年开口追问,却始终没等到,意兴阑珊地放板车通过。
最后,伴随着门扇开启又闭合的长长“咿呀——”响声,车轮辗过石板铺地的颠簸震动,代表终于平安离开阙府,撤离计划的第一个环节宣告完成——
板车忽停了下来。
白如霜摒住呼吸,唯恐被人发觉,直到一人道:“下来罢,白如霜,袋口没绑死。还是你没带兵刃?”
女郎浑身一颤,从头凉到脚底心。
事已至此,装聋作哑绝非良策,硬着头皮以匕首“唰!”划破麻布袋,挣坐起来,赫见板车停在一座小院天井中,从屋瓦栏杆的形制颜色看来,根本就还在阙府中。
一名修长窈窕的绝艳美人托着腮,交叠长腿坐于院廊的栏杆上,湿漉漉的发梢兀自滴着水珠,却不是舒意浓是谁?
“你——”她勉强吐出一个字,才发现嗓音陌生得活像垂死之人,料想脸色也是,无言以对,又不想开口讨饶,索性闭嘴。
这院子小而偏僻,从长及脚踝的杂草和明显缺乏修剪的树木可知,应该许久没人来过。
院中有口井,但取水的轳辘是坏的,损伤处看起来很新,怎么坏的倒是不难猜想。
井边的克难担架上,躺着一具尸首,浑身布满凄厉的细碎伤口,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显是为了将尸体拉出枯井,才把年久失修的旧轳辘给拖垮了。
白如霜没少见被拷掠致死的,但这具尸体便在奉玄教的标准中,也算是很惨的了,无法想像他身前经历过多可怕的事,大概只有脸还能依稀辨认。
那是一张白如霜很熟悉的娃娃脸,看不出有三十出头,说十六七岁约莫也有人信。
——王俊。
女郎倒抽一口凉气,却见一名华服乌氅、燕髭微带淡金的中年人手一挥,家丁便将尸体复上白布抬走,其余人等也跟着退下,在场除了明显是此间主人阙二爷的华服美男子和舒意浓外,就只剩下推着板车的短褐青年,以及本该装在袋里的白衣女子绣娘。
“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绣娘忽露出惊恐之色,跟着复述了一句,声音听来和自己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尽管“绣娘”的五官同她没半分相似,但刹那间白如霜忽生出揽镜自照之感,女郎脸上的细微变化,如嘴角扬起的角度、眉梢弯睫的颤动等,尤其是眼中不自觉透出的、宛若惊弓之鸟的凄婉柔媚,分明是她每日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决计不会错认——
这种荒谬的笃定感,令她简直要疯。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人怎能如此不像,却又这般像我?不,她分明是我!我看着就该是这样,虽然鼻子眼睛半点也不像……我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如霜都快哭出来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绣娘”又学她说了一遍,突然间似乎产生什么微妙变化,虽然身姿不变,就是稍稍放落了原本微昂的下颌,缩起肩头、站得更随意些之类,但那股子的清冷空灵蓦地消失不见,而是性感诱人风姿万千,瞧得人脸红心跳。
(她……她变成了我。)
白如霜忍不住双手抱头。
上回如此崩溃,是目睹“心珠”作用于叛徒身上的恐怖景象,但眼前诡事甚至不见有血,却骇得少妇魂飞魄散,软软坐倒在地,泪水溢满眼眶。
阙入松轻哼一声,淡道:“老四,你要在我府里杀人,好歹同主人说一声罢?有比扔井里好上百倍的法子,你若曾问,我一定会告诉你。”
“绣娘”——不,这会儿该叫她“白如霜”了——妩媚一笑,以白如霜的声音和神情道:“奴奴错啦,二哥不计小妹过,让奴奴将功折罪可好?”
“阙某担不起。”见舒意浓欲言又止,阙入松心里叹了口气,抢先道:“‘荻隐鸥’直属少城主,就算有什么不对之事,也是向少主负责。你这手‘拟神化声形为下’确实是神技,但孤身潜入敌人老巢,还是冒险了些,愿你好生掂量,当退则退。”
白如霜回过神来,暗忖:“老四……莫非她是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的‘五里扬鞭’卢荻花?”多看了两眼,忽觉恍然,原来先前在舒意浓院里的那名侍女,说话很快又爱笑、自称从夫人院里调来,名叫皓雪的,居然也是她。
白如霜半个月前为阙夫人沐发时,明明就见过她的两位贴身婢女,还记下了两人的姓名容貌。
但今天这个女人主动上前,亲切地招呼自己时,她竟没发现这位“皓雪”并非此前见过的俏婢皓雪,毫无扞格地接受了她就是印象中的那个女郎,不曾有过半点疑心。
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连这个微小而收敛的动作都是“白如霜”,白如霜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亲眼见得时却又觉“果然是我”、“原来我做这个表情的时候是这样”,错乱感再度袭来,几乎吞噬理智。
“奴奴先走一步啦。二哥等好消息便了。”白衣女子说着,提裙爬上板车,钻进短褐青年手里的麻袋。
她的身量要比白如霜略高,比例上双腿明显更加修长,但模仿得维妙维肖的肢体动作和细微表情,却让整个人看起来很肉感,而这样的肉感又与绣娘极之不同,一眼便知是白如霜。
此门不靠易容、纯以肢体神情模仿他人的绝活,是从讽刺时人时政的参军戏演变而来,其后流传于江湖术士间,用于骗人多过娱乐大众。
但须得练到卢荻花这般境地,才能被称作“拟神化声”,她在被云枭掳为小妾前,是在父兄经营的黑店中长成,于观察和模仿上实有惊人的天赋。
卢荻花和“荻隐鸥”的手下离开了,阙入松也悄悄退下,终于又只剩舒意浓和白如霜,一坐檐栏一踞于地,两人隔空相对,久未言语。
“你说我救过你一次,”最后,还是舒意浓先打破沉默。
“不是指我将你悄悄移出黑牢,交了给血骷髅,而是我斩杀‘恶蛟’沙阎,消灭烟山十鼍龙,使你终于能摆脱那厮的魔掌,毋须再受他蹂躏……是也不是?”
白如霜惨然一笑。
“做压寨夫人和做性奴都得挨肏,有什么分别?至多是不用给别人肏。”她自忖必死,也甭管什么体面了,不觉用上了旧时的粗鄙语癖。
“但我把你送入奉玄教,那是另一处炼狱,并没有比烟山十鼍龙更好。这是我的过失。”
舒意浓的俏脸上掠过一丝歉疚和惭愧,垂首咬唇,旋即又恢复如常,正色道:
“那时我太害怕、太软弱,顾不上做个人,遑论做正确的事。你该恨我的,我不会为自己辩解,虽非我之本意,但我对你做的不比沙阎好到哪儿去,我希望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白如霜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说过了,有心珠在,我无法背叛血使大人——”
“你早已背叛血使大人。”舒意浓打断她。“你知我有叛心,但血骷髅不曾问过你,你也从未回报此事。试问心珠惩罚你了么?”
白如霜本欲反驳,忽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矛盾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她十分意外自己到现在才发觉,不禁瞠大美眸,若有所思。
“没有什么蛊术能检视你的忠诚,那是妖法才办得到。”
舒意浓直视她。“而你点醒了我,世上并无妖法,全是人能办到的事。只要寻到无际血涯的所在,倾本城之力剿灭,我们就自由了;你和我,从此不再受那人控制,不用做那些我们不想做的……一切到此为止。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一起找出无际血涯,彻底了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办不到。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再救你一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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