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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华都聚贤楼好似一座精雕细琢的戏台,就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噩梦,华美绝伦的戏台一夕倾颓,戏班子作鸟兽散,萧漱华披着一身凛寒的月光离开时,孟无悲终于意识到,他再如何装聋作哑,二人之间也已不复当年。
萧漱华果真是他一生的劫数,在他心底虬根百曲的正道之上,毫不负责地长成了一株冷艳的花。
翌日的早晨是在惊叫中苏醒,孟无悲赶赴同悲山下时,满地横躺的尸身、一夜大雨也未洗刷干净的血迹、惊慌失措的镇民,无一例外,都是萧漱华泄愤的工具,也是萧漱华致以他最狠辣的回报。
闻家姐弟比他晚到,闻竹觅毕竟不会武功,身体底子也远比不过其他人,自从闻栩过世便一直操心欢喜宗的事务,加之和萧漱华一夜惊魂的对峙,这时候看上去气色的确不佳,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
孟无悲负剑立在一旁,旁观着闻竹觅组织大家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又亲自和镇民交涉,安抚民心。
闻竹觅一时间感觉如芒在背,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孟无悲冰冷的视线,但他向来八面玲珑,因而只是和他姐姐耳语几句,闻梅寻点点头,独自走向孟无悲:“抱朴子。”
“嗯。”
闻梅寻拱手一礼,开门见山地问:“您打算何时动身追杀萧漱华?”
孟无悲神色淡淡,道:“不宜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闻梅寻冷笑一声,咄咄逼人,“您是又想放跑他吧?”
孟无悲不语,神情肃穆如常。
“昨晚若是您出手及时,今日这些人都不必枉死!”闻梅寻顿了顿,补充道,“甚至,如果您一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围剿萧漱华,连封前辈也不至于......”
孟无悲冷冷地打断她:“至少你师兄师姐依然会死。”
闻梅寻脸色一变,怒道:“如果父亲没有出事,师兄师姐当然也不会死!他们...是他们变了,他们欺负竹觅年幼,他们和萧漱华暗中勾结,他们...是罪有应得!”
“闻竹觅告诉你的?”孟无悲睨她一眼,平静的面色上莫名现出几分讽刺的意思,但他脸上分明无悲无喜,只是点点头,“前途无量。”
闻梅寻对他远不如先前的敬重,这时气得要命,也懒得再装:“抱朴子,封家可不会像我们这么好欺负,封前辈不在了,封家也还是封家。”她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印,在孟无悲的眼前一晃而过,“封前辈的镶金朱印,封家人以此为尊,我和竹觅不会再指望您了,您好自为之吧。”
孟无悲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问:“宋家呢。”
闻梅寻道:“除了辟尘门还未回信,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百十门派,都已表态。”
听到辟尘门还未回信时,孟无悲的神情才悄然一松,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接着看见闻竹觅缓步而来,一身素服,神情凝重:“抱朴子,您是有什么苦衷吗?”
他的话问得不算委婉,但听上去却格外真诚,似乎真的是在关心自己敬重的前辈,别无他想。
孟无悲摇摇头,闻竹觅道:“这些侠士都是昨夜自发尾随萧漱华出城的仁勇之士,应该是眼见了封前辈...一时冲动行事。萧漱华下手狠辣,如若没有看错,是往同悲山去了。但昨夜萧漱华要求我们撤离后,方才再派人前去同悲山察看,已是人去山空,不过他们的床榻灶台都未毁坏,或许今后还会回来。”
他几乎算得上是坦诚相告,把自己掌握到的消息都说了个一清二楚,联想到他小小年纪便担负起偌大欢喜宗的兴衰,现下只能纡尊降贵地向萧漱华旧友求助,旁观人左右相顾,无不动容。
可惜孟无悲天生不识脸色,听不出闻竹觅的示好,直白问道:“欢喜宗占几成?”
闻竹觅脸色一变,从善如流:“门生们对萧漱华恨之入骨,而我人微言轻,有时说话,他们都觉得是我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的确有几人参与其中,不幸遇难...这二十七人中,有十位出自敝门。”
孟无悲没有应声,其余人却都感觉听到了他的冷笑,随后他点点头,转身回走。
闻竹觅正想追上去,却听孟无悲冷冷地丢下一句:“贫道不会与任何人同行。”
昨晚萧漱华擎剑离开时,冷厉的眼神从所有人身上掠过,望至他时,也仍是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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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认知更胜迎头泼来的一夜冷雨,孟无悲惶惶然地追忆从前日夜,却只觉得萧漱华的音容笑貌都已飘忽如烟尘,明明不愿眼睁睁看着渐消渐远,可若伸手去握,反而会惊动了他,登时扭曲狰狞如午夜梦魇。
但封沉善临死前的模样,又像另一个噩梦,比萧漱华带给他的懊悔更甚,那是一阵惊惧、一阵后怕、一阵毛骨悚然的沉默。
孟浪向他振振有词地担保,宋明昀不是死于萧漱华之手,孟烟寒更是不曾殒道——他确实相信,所以才带去两坛酒,那是萧漱华少年时最喜爱的酒,这已是孟无悲所能给出最最厚颜的歉意。
可是人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坚信着自己所见到的萧漱华,因而舍身回护,那他昨晚看到的那个萧漱华呢?
还有那个...酒后做出那样的事,对身为男子的他言说情爱的萧漱华呢?
孟无悲头疼不已,玉楼春在鞘中嗡鸣。
萧漱华真的没有杀宋明昀和孟烟寒吗?
宋明庭一向敬重兄长,如果告诉别人,他会毒害自己的亲哥哥和亲侄子——孟无悲愿意偏听萧漱华,可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偏信。
孟烟寒如若没死,又会去哪里?萧漱华从十七岁就不满她,真的能容她全身而退?
孟无悲攥着剑的手上指节泛白,他特意从镇子里绕了个远路,找回同悲山上,果然如闻竹觅所说,已经找不到萧漱华和他两个徒弟的踪迹。
孟无悲走下山去,闻竹觅和闻梅寻已经收拾好了局面,镇民们正七嘴八舌地和他们描述今早看到的景象,但没有人能记起是否看到萧漱华一行三人,甚至没有人记得自己见过身着玄衣、神秘、嗜酒的绝色剑客。
不过一些人对孟浪倒是记忆颇深,提起他时都挂着笑,即使闻竹觅暗示此人是杀人凶手的帮凶,镇民们也都摇着头,不愿相信。
先前孟无悲去过的那家客栈的掌柜最先摇头,吐着瓜子皮,笃信道:“不会的,小孟不是那种人。他连杀只鸡都怕咧,我亲眼见过他给后厨的生鸡念往生咒。”
另一个壮汉也憨厚地挠了挠脸,道:“是啊,小孟先生人很好的,俺小儿子出生,俺不识字,还是他帮俺取的名字。”
“是啊,之前他在画坊画画,画得可好了,字也写得好,还会作诗!”
掌柜也不甘示弱:“可不是?他在我那做工的时候,吃得少,做得多,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三两天就学了七七八八,可聪明了。人也老实,多给了工钱还不要,唉,当时我还想,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当不上官呢?”
另外一人抢话道:“不是,小孟先生考上了的,似乎是家里遭了土匪,一家老小就剩他一个...诶,你们说的那个师父,会不会就是小孟先生说的恩人?”
孟无悲眉尖一动,主动走上前,问:“恩人?”
“是啊,小孟先生说他家出事的时候,多亏了恩人救他,不然他性命难保。”
闻梅寻似乎听不下去了,冷着脸打断道:“小恩小惠。”
她拿着剑,又一直冷脸,镇民们都不敢和她争论,立时不再多说,只有少数几人面带不忿,掌柜小声道:“小孟偶尔带来的那个弟弟也不错。”
孟无悲颔首:“萧同悲?”
掌柜也跟着点头:“我听他叫过,是叫同悲。原来姓萧吗,我还以为是他亲弟弟,跟他姓孟呢。”
孟无悲没应,闻竹觅笑盈盈地侧过脸来,意有所指:“同悲啊。”
闻梅寻似乎有些恶心,正想开口讽刺,但被闻竹觅一拉,最终没有开口。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剑客去了哪,但我们听小孟说过,”掌柜想了好半天,猛一拍手,道,“小孟是明州人,兴许是回明州去了呢!”
闻竹觅一愣,下意识看向孟无悲,却见孟无悲当机立断地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闻竹觅在他身后问:“您去明州找他?”
孟无悲想到他亲口承认杀了同门师兄师姐就对这孩子提不起好感,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闻竹觅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孟无悲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只能硬邦邦地开口:“贫道自有打算。”
闻竹觅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和抱朴子分头行动,先回云都一趟——毕竟明州是小孟先生的故乡,云都才是萧漱华的故乡。”
孟无悲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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