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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的风言风语总是如此,皇帝的政令还得层层推行,守真君重伤宋家父子的消息却能飞快地传遍十三州。
萧漱华独来独往,从不在意别人对他评头论足,听见了略施惩戒,没听见的就当不存在,孟浪也不是喜爱义愤填膺的那类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去那座刚有名字的山头,一路也没敢多问半句。
直到走至山脚,萧漱华突然停住步子,扬手丢给他一只钱袋。
孟浪下意识接住,乖乖地捧着,脸上却全是茫然。
“...你,”萧漱华对上他那张傻不愣登的脸,不由自主地噎了半晌,才擦了擦自己的鼻尖,“你去买些东西,你跟那只狗崽子总得吃饭吧。”
孟浪如蒙天恩,猛地红了眼圈,就差涕泗横流地去拽他裤腿:“是!”
萧漱华最受不得别人这样,他连救下孟浪都是因为孟浪的仇人刚好跟他擦肩而过,刀上的血滴落下来,不慎脏了他的鞋面。
孟浪欢天喜地地置办东西去,萧漱华不可能等他,索性自己踩上山路,只不过放慢了步子,随便孟浪能不能跟上。
萧漱华自认还算个不拘世俗的人,虽然诸多人斥他骂他,但每当他怒火中烧,又会发现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惧他畏他,生怕被他揪住尾巴。若要把每个说过他坏话的人都送去见阎王,萧漱华暂且没这闲工夫。他一路杀上华都,也不过是想逼孟无悲再露个脸。
除了闻栩,他实在没心思刻意杀谁。况且宋家人给他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他拍手叫好还来不及,放他宋明庭一马又有何不可?
只不过宋明庭的确让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宋明昀已经耗去他大半心力,或者他真要起点杀心,恐怕那一班子宋家人一个都留不下。
他满脑子乱麻理不清楚,暂住的山洞却已近在眼前,萧漱华停了步子,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细声,突然不太想进去。
但他好歹还是进去了。
洞内还是他一天前随手抓的垫地的干草,以及干草上端正坐着的小孩儿。
萧漱华捏了捏鼻梁,抱臂俯视着那个多半是一天没动的小屁孩,突然有点好奇孟烟寒捡到宋逐波时是怎么个模样。
反正这小兔崽子到现在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呵。死小孩儿。
他俩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萧漱华自觉幼稚,回过头不想理他,走去一边俯瞰山间层层叠叠的密林,这时无风,天地间便像定格了一样,山林毫无动静,他身后的小兔崽子也没动静。
萧漱华不算很喜欢安静的人,他突然有点想念冯轻尘,或者孟浪也行。
好在孟浪当真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张细眉杏目颇有点女气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无比。
“啧。”萧漱华偏了偏头,朝他抬了抬下巴,眼神转向洞里仿如石雕的小孩儿。
孟浪连忙把东西撂下,走回山洞,喘着气逗小孩儿:“你在等我们吗?有没有遇到危险呀?我们师父特别厉害,你以后不用害怕。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师兄去给你准备?”
萧漱华眯起眼,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你们师父?”
孟浪一愣,小心地望向他:“呃,师父您,不打算收下他吗?我以为...您之前说他根骨绝佳...”
萧漱华朝天翻了一眼,冷笑道:“你看他这态度?”
孟浪还算是自己粘上来的狗皮膏药,这小孩儿算什么?不过是路上遇到的小乞丐,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时候被孟浪这观世音转世给救了一命,之后就死活要带着小孩儿跟他讨生活。根骨绝佳是他说的不假,萧漱华平心而论也确实认可这崽子根骨不错,可他又不开武馆,根骨不错自己拜师去,管他屁事。
孟浪连忙捅了捅小孩儿的腰窝,这孩子不爱吭声,但还算有点本能,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盯着他看。孟浪小声和他耳语:“你快认错啦,师父很喜欢你哦,你这样他会难过的。你不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就去拉一下他的衣角,师父人很好的,心地很善良,会留下你的。”
萧漱华险些再翻一眼,疑心孟浪是在说什么笑话,难道他跟孟无悲翻脸就是为了来这儿拖家带口的等孟无悲祝他阖家平安吗?
但这回没等他再开口,小孩儿已经飞快地喊了一声:“师父!”
孟浪喜极而泣:“师父、师父你听,他会说话!”
萧漱华:“......”他在心里骂了句,有病。
孟浪可比孟无悲心慈一百倍,孟无悲那是大爱,为天下太平铲除奸佞,孟浪就不一样,孟浪是从自己身上剜下肉来也要喂活小乞丐,真遇上凶神恶煞的歹徒又只敢哭天抢地地撒腿乱奔。
但在萧漱华眼里都是有病,每一个都病得不轻。
孟浪又和小孩儿咬耳朵,笑着问他:“好乖好乖,现在师父不会赶你走啦,你声音真好听,对啦,你有名字吗?”
萧漱华快听不下去,忍着怒火开口:“孟浪,去做点吃的。”
“哦好的!”孟浪转身从包裹里抓出一把长线,又在地上找了根断枝,“我刚才看见那边有条小河,师父你照顾一下师弟吧,我去钓几条鱼回来,很快的。”
萧漱华皱了皱眉:“给你这么多钱你买些什么回来?”
孟浪这会儿倒是一点不怕他,笑着解释道:“师父这些钱是很多,但以后也要维持生计呀,我明天再去山下找找有没有什么短工,等我找到来钱的路子了就可以在山下多买些吃的。师父放心,我烤鱼技术不错的。”
萧漱华似乎想骂人,但孟浪的神情又真诚又无辜,萧漱华有点开不了口,只能摆摆手:“随你。”
小师弟把他俩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抓住孟浪的袖子,孟浪回头看他,过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他声音,只得主动问:“怎么啦?”
“...”小师弟盯了他一阵,道,“你叫什么?”
孟浪咧嘴一笑:“我叫孟浪。师父给我取的名字,但我真的不孟浪——你以后会明白的。”
萧漱华又不太高兴了:“你不喜欢这名字?”
“喜欢喜欢,”孟浪又笑着给自家师父顺毛,“师父给什么我都喜欢。”
萧漱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算他过关。小师弟又盯向萧漱华,萧漱华被他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得心烦,撇开头不理。
孟浪周旋在两人中间,忙道:“师父,你也给师弟取个名字吧,我叫孟浪,师弟叫孟潮怎么样?”
萧漱华瞪他一眼:“姓孟的有这么好?个个抢着姓孟?”
孟浪讪讪一笑,眨了眨眼:“那不是师父你喜欢吗?”
萧漱华不理他,伸手指着小师弟,不大耐烦地开了尊口:“姓萧。”
小师弟皱了皱眉,显然对跟孟浪不同姓氏这件事不太高兴,但萧漱华最喜欢让别人不高兴,乘胜追击地薅了一把他凌乱的头发,一锤定音:“萧同悲。”
萧同悲不高兴地张开一张嘴,猛一抬头,险险就要咬住萧漱华的手,萧漱华反手给他脑袋一巴掌,冷冷笑着:“胆子不小,本座给你脸了?”
孟浪吓得寒毛倒立,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保住萧同悲,冲萧漱华赔着笑脸道歉:“师父,他还小呢,这才多大点,四五岁吧,太小了,不懂事呀。”
“哼,你就惯着他吧。”萧漱华投去一记冷冰冰的白眼,眉眼间一点笑意也无,“早晚丢了他。”
“师父,这是您徒弟啊!”
“儿子都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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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浪急得不行,赶紧拍拍怀里的萧同悲,低声哄他:“你做什么呀,怎么可以咬师父?快道歉。师父说气话呢,你别信,知不知道?”
萧同悲靠在他怀里,眼睛却盯着萧漱华,萧漱华也盯着他,两人一眼不错地对望着,萧同悲总算开口,脆脆地一声喊:“爹!”
孟浪:“?”
萧漱华:“...滚。”
孟浪连忙领着萧同悲屁滚尿流地跑路了。
同悲山倒也不算萧漱华随手一指,也或者确实是萧漱华随手一指的运气不错,山上不仅风景秀丽,水源也充足,孟浪早年出身一般,父亲只是个贫困县城里的清官,一家四口指着朝廷那点俸禄过活,却能把儿子教得和爹差不多的愚忠。
他爹在那穷乡僻壤待了十七年,总算在剿匪上初得成效,一家人都欢喜不已,一方面是百姓生活能好些,一方面是以为总算能做出点政绩,升迁在望,岂知一夜风起,孟浪浑浑噩噩地从梦里惊醒时,眼前只剩满屋狼藉,和爹娘支离破碎的身体。
孟浪自幼习文,十八岁就通习四书五经,中了举人,偏偏天生的小身板,文文弱弱的白衣书生,对上凶神恶煞的恶匪能做出的唯一反抗就是闭眼等死。但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门外同伙的一声痛叫愣是吓住了眼前举刀的恶匪,孟浪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仇人就喷了他一脸的血,滚烫的,吓得他一屁股坐地上,只顾着惊叫连连。
收剑回鞘的萧漱华立在悍匪之后,等人高马大的悍匪身子一歪,彻底砸在地上,孟浪才自下而上地看见萧漱华慢条斯理地擦去脸颊上沾染的一点血迹,连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他,只轻飘飘地伸脚踢了踢那具栽倒的身体,不屑地轻嗤一声,转身便走。
那是孟浪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险境,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恩人。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热切,也或者是他不要命的哭声吓到了萧漱华,总之萧漱华莫名其妙地停了步子,又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一眼。孟浪总算得以放肆地带着哭腔呜咽不休:“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萧漱华抬脚又要走,孟浪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接着哭嚷:“恩人!家妹不知何故,至今不见踪影,定是被那悍匪掳...”
萧漱华一脚踢开他,不耐烦地拍去衣上灰尘:“滚。”
“......!”孟浪被他吓了一跳,只能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还、还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在下毕生难报。”
萧漱华翻他一眼,扬长而去,留下孟浪在一片废墟里收殓起他爹娘的尸骨,仿佛把毕生的眼泪都流了个干净。
孟浪做好了鱼竿,利落地一抛,萧同悲跟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孟浪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索性把他抱进怀里,也让他拿着鱼竿,手包着手地等鱼上钩。
萧同悲被他抱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和他认识很久吗?”
“师父吗?”孟浪把下巴搁在他发顶,笑着骗他,“是哦,好久好久。”
萧同悲半晌没吭声,过了片刻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来晚了。”
只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孟浪反倒怕他不开心,只得和盘托出:“不是啦,我和师父也只认识几天而已。但师父对我很好,也会对你很好的。”
萧同悲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平,挑拨道:“他凶你。”
“师父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孟浪空出一只手捏了捏萧同悲的鼻子,调笑道,“你对师父也半点不客气啊。”
萧同悲被他一语噎住,又沉默好半天:“我不想跟他姓。”
“那你想姓什么?姓孟?”孟浪好笑不已,正好感觉鱼竿微动,立时一扬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被他拽出水面,孟浪吹了声口哨,接着道,“可我不姓孟啊。”
萧同悲半扭着身子看他,孟浪险些没抱稳,只能掂了掂怀里的小师弟,道:“没关系的,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知道。”
“我不想说。”
萧同悲就望着他,眸子像是过了一遍水,莹润得像只懵懂的小兽,却透着全然不必要的执着。
孟浪叹了口气,暂且搁下鱼竿,拉过他的手:“只是告诉你,不要出去说了。我以前姓李。”
孟浪吸了口气,在他手心以指作笔,端端正正地比划几下:“李、元、之。”
“听过就忘了吧。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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