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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宗寂静了整整三年,终于在某一夜里荡开一阵哀哀的哭鸣。

身无武功的闻竹觅踏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摇摇晃晃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对上侍女们错愕的眼眸,而他低垂着头,背上伏着一团血糊糊的烂肉。掌灯的侍女下意识伸手去接,映着昏暗的烛光,她触到一手冰冷的粘腻,侍女下意识缩回手,听见接连两声肉身砸地的闷响,紧接着,云都欢喜宗的主楼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狠狠地刺破这个荒寂而漫长的夜。

闻梅寻横披着外衫,追风也似地夺步赶来,满堂辉煌的烛火,几与白昼无异,因此更令她看得分明——

昏倒在地的闻竹觅,和已难见人形的闻栩。

明蕊夫人的一张芙蓉俏脸泛着病态的苍白,她难得地未着粉黛,素日媚态横生的眉眼此刻只见疲倦和惊恐。而她身畔是肃着脸色的明秋和明月,这两兄弟从来不喜多言,当年比起左右逢源的萧漱华就不知道差了多少,除了闻栩,欢喜宗上下几乎就没人压得住他俩。

欢喜宗显而易见地乱了。

三天后,闻竹觅才悠悠转醒,对上闻梅寻满是焦虑的双眼,暗暗一叹,回应了众人的疑问:“是萧漱华。”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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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梅寻问:“孟无悲呢?”

闻竹觅顿了顿,似乎也有点迟疑,但他很快就坚定地应道:“只有萧漱华。”

明蕊夫人拨弄指甲的手总算停下,侧过头和沉默的明秋明月对上一眼,明秋低低地清了清嗓,对闻梅寻紧紧拧着的双眉视而不见,开口道:“既然宗主不在了,那欢喜宗将来如何,两位护法还是早做决断吧。”

闻梅寻实在不擅长和人唇枪舌剑,为了照顾闻竹觅,她三天三夜都没合眼,连闻栩的后事都是明蕊夫人一手操办,现在要她做出决断,她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好在闻竹觅多少回来了些意识,当即把这些差事都大包大揽地接过去,气若游丝也言简意赅:“分家吧。”

明月冷冷一笑,讽刺道:“分家?怎么分。一萧双闻三明是不是都该分?”

“他休想!”闻梅寻一把拔出腰间佩剑,眼圈再度气得发红,闻竹觅连忙握住她手腕,轻轻摇头:“萧漱华除名。”

明蕊夫人态度莫名地一叹,除了闻栩死讯传来的那晚,她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之后的三天她都一如往常地精心打扮,仿佛无事发生,这会儿也和素日无异,心平气和地拂开鬓发,一双美名远扬的横波眼现出几分愁苦:“还是等竹觅休养好了再议吧,哪里至于这么着急?”

明秋也把头发一撩,道:“倒也不是我和明月欺负师妹师弟,只是宗主走得匆忙,也没留下什么遗言...”

闻梅寻先前在闻栩棺前落了泪,这几天又在闻竹觅床前落泪,早就经不起他们这样明嘲暗讽,当即拔剑出鞘,再没顾闻竹觅的反对,冷眉冷眼地瞪着三明,恶狠狠道:“我不懂这些,你们如果不会帮忙杀了萧漱华,那就别在这里碍眼。”

明蕊夫人柳眉一蹙,懒懒地开口:“杀守真君?宗主都被他杀了,我们找过去还不够给他眨一下眼的。”

“我和明月不会武功,明蕊武功也是平平,宗主不在了,我们自保都不容易,哪还有余力找守真君的麻烦。”明秋摆摆手,明月又接上他的话头,眼里好像藏着十几年的冷箭,都在此时上了弓:“现在都知道守真君的武功,别以为抱朴子不在就能钻个空子。你要送死不可惜,宗主待你好——竹觅也跟着你送死?”

闻梅寻难得地愣了一下,无措地望向闻竹觅,闻竹觅眼波流转,虽然满脸病容,却是笑意不减,轻言细语道:“师兄师姐说的都对,我会和姐姐好好商议。让师兄师姐操心了,是竹觅的不是,如今竹觅无恙,师兄师姐们也回去稍作休息罢。”

明月还想再说,明蕊夫人却已碰了碰他的手,三人相互一看,最后由明蕊夫人笑着拍拍闻梅寻的肩,目光却落在闻竹觅的身上:“那你可要快些养好伤,别再叫你姐姐担心。”

闻梅寻神色冷冷的,明蕊夫人却像看不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接着笑:“保养一下你这小脸蛋吧,这样糟蹋也太可惜了。”

闻栩的死不能算是众望所归,却也不值得天下同悲,萧漱华杀了他并不离奇,稍微听过话本的都知道这二位早就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境地,只是没明白为什么萧漱华会挑此时出手。

不过萧漱华本来就诡谲莫测,猜不出来他的举动也是情理之中。

闻竹觅昏睡三天才醒,竟然也给萧漱华留了点余地,他不在,三明又刻意装傻,闻梅寻一时间实在分不出身去找他的麻烦。

——又或者是给闻梅寻留了生路,毕竟守真君出手狠辣的名声早就闻名天下。

闻梅寻犹豫了很久,还是注视着闻竹觅满脸的疲态,小声地问:“竹觅,刚才明月说父亲待我好...他待你们不好吗?”

闻竹觅原本是阖眼假寐,闻言却像是打了个冷战,闻梅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良久才听见闻竹觅轻轻的叹息:“宗主待我们都好,他们和萧漱华一样,是白眼狼。”

“...那你为什么也叫宗主?”闻梅寻有点奇怪地皱着眉,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师门会这样冷漠,“他是我们的父亲啊。”

她记忆里的闻栩就像泰山一般可靠,教她练剑时从不懈怠,虽然偶尔会因为她练不好剑而生气,但大多时候总是笑着的。明蕊师姐最会做零食,以前经常先喂饱了那个白眼狼,再把剩下的分给他们,明秋明月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更多给她和竹觅,而且那个白眼狼在离开宗门之前,其实也很爱笑,经常偷偷来找她,问小荷剑的一些难点,还说要给闻栩惊喜,不让她告诉闻栩。

闻梅寻想不明白,以前温柔感性、细心妥帖的明蕊师姐,形影不离、也一样口是心非的明秋和明月师兄,还有那个风趣幽默、最会逗大家发笑的白眼狼,为什么一夕之间都这样改头换面,变得这么陌生。

就连她的亲弟弟竹觅也像没了生气,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感情。

这一次闻竹觅沉默了更久,但他还是回应了他的姐姐:“你说的在理。”

闻梅寻得了弟弟的应许,霎时间泪如泉涌,再也撑不住,扑在闻竹觅身边狠狠地痛哭出声:“竹觅、竹觅,我们为什么要分家?我们没有父亲了,现在连家也没有了吗?”

闻竹觅吃力地抬起手,放在闻梅寻的头上,轻轻地抚摩片刻,他眼里满是挣扎着翻涌不休的情绪,像是即将挣破牢笼的困兽,但终于在他的压制下归于平静,他微微侧过头,下巴抵在闻梅寻的发顶,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进闻梅寻的发间:“姐,别怕。万事有我呢。”

闻梅寻抬起脸来,看见闻竹觅眼下垂着的青黑,从前闻栩教她练剑时,也是这样说。

“梅寻,别怕。”闻栩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眼里有脉脉温情,“你不能怕,假如为父不在了,你要学好剑,才能保护欢喜宗,才能保护竹觅。”

她以前其实不喜欢练剑,闻栩不准她跟着明蕊学,也不准她跟任何人学,只逼她练剑,可她自己只是按部就班,从来没有迫切地渴望过变强。直到闻栩再也不能扶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她,她才忽然想起,欢喜宗上下,竟然真的只剩她武功不错。

可要找萧漱华报仇,还差之甚远。

闻梅寻紧紧地握着剑,她心里种下了一粒小小的名为报仇的希望。

为了追杀夜遁数十里的萧漱华,欢喜宗几乎倾尽了全宗之力,然而任凭闻梅寻立即全城封锁,方圆百里亲自搜寻,连一根草也没有漏过,萧漱华依然像是从未来过一般,静悄悄地消失了。

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闻竹觅意料之中,但闻梅寻却为此显露出莫大的恼恨,甚至不惜得罪更多人,下令连同抱朴子和摘花客一道追杀。她只恨不能把萧漱华九族都连坐,通通由她亲手斩杀,才算勉强能了这一桩仇怨,但很遗憾,欢喜宗的门生既追不到萧漱华,也找不到孟无悲,就连平日时常来云都玩乐的熟客冯轻尘,也像约定好了一样,此后再也不见人影。

十三州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三明面上虽不多说,私底下却动作不断,暗暗催促着闻竹觅践行承诺,闻竹觅缄默不语,等来一个寂静的清晨,替闻梅寻挑破指腹上的一枚血泡,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劝道:“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你?”

闻竹觅摁住她的唇,小声道:“对啊,姐只有我了,我会帮姐的。好吗?”

楼外竹影摇荡,叶声婆娑,闻梅寻低垂着头,眼圈红得不行,闻竹觅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眼神却扫在层层密密的林间,一角玄色从他眼梢一掠而过,闻竹觅压了压唇角,目光挪向在门口伫立多时的明蕊夫人和明秋明月,明蕊夫人似乎看腻了他们,不屑地别过头,勉强等了片刻。

最后闻梅寻挣开闻竹觅的怀抱,闻竹觅侧头望向三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夫人、公子久等了。”

他没有再叫师姐师兄,态度冷得要命,一如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样决绝:“关于分家一事,竹觅还是认为一切有关萧漱华之事,三楼必须无条件配合,即服从欢喜宗安排。但在新任宗主选出之前,欢喜宗将不再过问夫人和公子的决断。”

明蕊夫人的神色几无变动,只一掀唇,满是讥诮地问:“新任宗主?”

毕竟闻栩去得仓促,明显还未选出少主。明眼人都知道当年的闻栩多半是属意萧漱华,否则也不会一直给他留有几分余地,可惜如今萧漱华已成叛徒,欢喜宗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新任宗主。

闻梅寻下意识紧了紧被闻竹觅握着的手,后者却不疾不徐,心平气和道:“欢喜宗百年传承的不过是一本小荷剑剑诀,既然父亲不曾选出少主,那么能者居上,将来除了萧漱华,谁人能将小荷剑练至大成,就是欢喜宗的宗主。”

明月当即握紧拳头,横眉冷眼地责问:“我们几人不是只剩梅寻还能练武了?”

闻竹觅老神在在地别开眼神:“明蕊夫人也有希望。况且萧漱华不就找到了重新练武的法子?”

“荒谬!”明月寒声斥道,“欢喜宗还没轮到你小子插话,说好了分家,这算个什么分法!?”

闻竹觅道:“从前的百撷娇、千樽酒和万斛珠需得每月上供八成的收入,现在只需五成作为租金,难道还不算留情?”

明秋闻言瞪大了眼,也似忍无可忍:“租金?做你的梦去!岁数不大口气还不小,想吞我们的钱,也不看看你这小不点配不配得上这胃口!”

闻竹觅却不急不恼,明月还想再说,忽然看见一名门生慌慌忙忙夺路而来,无措地跪在明蕊夫人跟前,仓皇道:“夫人!百撷娇被人围了——他们、他们拿着火把......千樽酒和万斛珠也是!”

闻竹觅悠悠然地一耸肩,聊作对三人错愕神情的一点回应。

“抱歉,萧漱华实在抓不到,我只能叫大家打道回府。”闻竹觅弯起眼来,笑意盈盈,“可是大家听说回来了也没钱开火,就不愿听我差遣,自发地围了三位的地盘,真是不礼貌。”

明秋夺步上去,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却见闻梅寻手中寒光一闪,长剑出鞘:“放开他。”

闻竹觅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三人各异的神情,眼神最先落在性情最烈的明月身上:“我没办法啊...公子,多多体谅。”

而另一边,闻梅寻手起剑落,来报话的门生已然命丧黄泉。

堂内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上,日光倾斜着刺进其中,却无论如何也照不亮闻竹觅的脸,像是徒劳无力的折断的剑。

“如今欢喜宗只缺一位新任宗主,”闻竹觅偏了偏头,真诚地笑着,“我十分不希望,再缺三位楼主。”

“正如明月公子所言,我们五人之中,似乎只剩我姐武功不错了?”

最后一缕日光也消磨在远方的群山之中,闻竹觅亲手点亮了一盏烛台,烛影在他清俊的脸上摇曳生姿,却更生出难以驱散的邪冷,轻浮地荡在四下沉重的静默里。

闻梅寻低着头擦剑,好像一切都和她无关。但她又是闻竹觅召之即来的最顺手的剑,似乎即使闻竹觅要她下一刻自行了断,她也愿意立刻执行。

明秋把明月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心中的怒火,却不甘心轻易服软,只能等着明蕊夫人来做这个决断。

直到月上中天,闻竹觅耐心过人,甚至不忘和闻梅寻耳语,似乎在讨论萧漱华会躲去哪里。

明蕊夫人终于冷清清地一笑,旖旎的眼波平白生出几分怜悯的意味,她体态婀娜,走起路来也显得轻盈可爱,但她启唇,却字字句句都似毒蛇吐信:“闻竹觅,你好得很。”

闻竹觅微微点头:“夫人过誉了。”

明蕊夫人抬起她皓若霜雪的手,款款从发间取出一支精致的玉簪,闻竹觅不及反应,一声铿锵的玉裂在堂中响起。

接着是明蕊夫人阴冷的嗓音:“我不知道萧漱华为什么没有连你一起杀了,但我想,你也不会死得太平。”

闻梅寻唰然拔剑,闻竹觅伸出手来,不疾不徐地拉住她:“还有呢?”

明蕊夫人徐徐地屈膝半跪:“...百撷娇明蕊誓死尽忠欢喜宗,听从闻护法一切安排,直至新任宗主继位。”

闻竹觅一抬下巴,眼神飘去明秋明月那里:“所以?”

明秋明月相视片刻,也缓缓下拜,这时明蕊夫人却在抬头的刹那扬起一抹恣意的笑来,妩媚的眼眸里射出阴狠的光:“但是闻护法,属下万望您能谨记...越是机关算尽,越是死得莫名。您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步了前宗主的后尘哪。”

闻竹觅恍若未闻,伸手扶起他们,笑若春风:“那么今后,还请大家继续为欢喜宗努力吧。我和姐姐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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