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仗(1 / 1)
“经历很多,努力想要摆脱过去,又没法活在当下。”人有很多方面,陆安迪只能描述自己感受到的这一面,“他不注重物质享受,不喜欢无聊的刺激,真情流露的时候……很感性。”
不感性,也没法跟她交流。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过去十八年,他的煤矿一共死过多少人,那种死过人的矿井,环境又有多恶劣,工作强度有多高,安全措施有多差?而一旦出事,一条人命的赔偿最高不过几万人民币?”
陆安迪呆住。
“十二年前,他打过一起官司,当时山洪爆发冲击矿井,里面八名矿工无一生还,家属联名要求每人一次性赔偿五十万,但他最后一共只陪了四十万,其中最多一个赔了八万的,是一个只剩下三个未成年孩子、一个母亲、和两个七十岁老人的孤寡家庭。”
陆安迪难以想象:“为什么?他……赔不起?”
赔不起?怎么可能。
“国家回收煤炭采矿权的时候,他手上的矿井以近三亿价格买给国资公司,同时还保留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到今天为止,他名下的资产超过十亿。“洛伊冷冷说,”一百几十万的赔偿对他来说,九牛一毛都不算。”
曾经有人向张新宁勒索八百万,他随随便便付了这笔钱息事宁人,当然,这样的事情,陆安迪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陆安迪已经被震骇得心里发凉,那个因为死去的矿工而一直恐惧内疚的老人,他所流露出来的每一丝表情,也都还在她的脑海中。
洛伊却又说:“你也不用将他想得太冷血虚伪,他也不是不愿意多赔一些,问题是他一旦赔得多,别的矿主就不会放过他。”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矿难到处都有,矿井里的人命本来不值钱,如果他告诉别人很值钱,那么那些要赔钱的人,就会把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三年前,张新宁曾在一个地方网络论坛上发过一个匿名贴,说当时有人在黑市发出悬赏,如果他真的同意赔出四百万,就让他活不过掏钱的那一天。”
陆安迪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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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终于抬起头,他知道这样的真相会对陆安迪形成冲击。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手上拥有十亿资产的人为什么会过得那么煎熬,那么迷惘,因为过去不堪回首,未来不知为何活着,只要能给他一丝温暖踏实的向往,他都愿意试一试,比如买个酒庄,建座房子,精明而脆弱。”
“这种客户,无论我给他什么方案,他都会欣然接受,因为我清楚他需要什么,就像今天,我推荐你而不是别人去给他画这幅画像。”他淡淡看着她,“现在看来,你完成得不错。”
让一个防备心很重的老人敞开一线心扉并不容易,但陆安迪却有这样的特质,她细腻敏感,圣母心泛滥却从不过分夸张造作,所以对有些人来说,她聪明体贴,纯朴善良,值得信赖。
陆安迪沉默了许久。
让她感到冲击的,不只是这个老人,还有洛伊那太过笃定的成竹在胸。
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居然会被另一个人了如指掌,而她不傻,不会以为洛伊所说的那些事实,那个老人都会主动告诉替自己设计房子的建筑师。
所以她也只问了一个问题。
“对每一个客户,你都会这么了解吗?”
了解到清楚对方曾在某个论坛发过一个匿名帖,清楚到知晓那些十多年前的命案细节。
她想除了黑客,大概只有警察和安全部门能做到吧。
“我会,如果我确实需要。”
洛伊冷冷一笑,眼中的锋锐穿透泌凉的空气落在她脸上,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那种抗拒、不适、质疑,甚至不满?
“难道穆棱没有告诉过你,一个建筑师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无论好坏,都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文?”
这世上有无数说不出建筑师的建筑,但绝对没有一个不需作品诠释的成名建筑师。
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有时甚至比亲手打造一个商业帝国更难,而从未经过职业洗礼的她,竟要自作聪明地质疑他。
陆安迪想说穆先生从来不会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受不住这锋芒如刺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想拉出穆棱来做挡箭牌,她想她一定是不小心扫了他的哪片逆鳞。
僵持十秒之后,她缓缓低下了头,说:“对不起。”
洛伊冷冷地挑起眉毛:“嗯?”
虽然说着对不起,但他并不觉得她是真正屈服认错。
虽然陆安迪从来没有顶撞过他,但他记得她手上插着玻璃片,发着抖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样子。
既然不怕痛,你就继续逞强吧。
“是我问得太多。”她却低声说。
这回答实在巧妙。
她没说自己有错,姿态却那么低,那么柔顺。
圆月已到穹顶,洁白柔和的月光照在她秀丽的眉尖,那低眉顺首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我见犹怜,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竟让他的心有一瞬脉脉涌动。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虽然跟温柔体贴不沾边,但难为一个只是实习生的新人,也不是他一贯作风。
他看中陆安迪,不就是因为她画得快,废话少吗。
比如这间九间堂别墅,她就没有问过一个字。
所以洛伊虽然被冒犯了,但并没有真正动怒,明晚就要见高胜寒,他的时间其实很宝贵,并没有多少空闲留给那个拥有十亿资产的老人。
他凝视了她片刻,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关于wineshop,有两个预案,一个是两栋一起拆了重建,另一个是两栋连在一起翻修。重建比较简单,只要业主愿意出钱就可以,翻修的话,那两个楼梯却需要特别谨慎的处理。”
两栋房子都是又高又窄的老式楼梯,实用性与力学设计欠佳,但却像孪生花一样,有着两边工整对称的完美构造。
保留下来的话,处理得好,是神来之笔,反之适得其反,后患无穷。
不过作为不惧挑战的建筑师,他一向喜欢选择难度比较高的那一种。
“我设计了几种两梯接驳的方式,理论上结构不会有问题,但现存楼梯的承压情况还需进一步检测。这是我画的设计思路,接下来由你完成效果图,嗯,把它们画成三点透视,加上装修陈设,式样风格随便你喜欢,明天我会带去wineshop。”
他飞快地画完最后一笔,用一个优雅利落的手势将图纸叠齐,交给她,“告诉我,你今晚可以完成吗?”
他真正做事的时候,效率都很高。所以作为他的助手,也不能慢。
但陆安迪只看了一眼,就从心底里冒出一口冷气。
这些图纸,她完全看不懂!
洛伊递过来的图纸,每一根线条都那么干净利落、准确有力,仿佛不需要考虑,密集的构图有着机械般繁复精准的美感,令人印象深刻,但除了明明白白看到轮廓是楼梯,她完全不知道它表达的是什么。
立面?剖面?中间随意插一段变焦透视的上帝视角?
起步的踏板在哪里?
还有节点的排列方式为什么那么奇怪?
难道刚才说错一句话,就让她的智商都跟着降低了?
“洛总监……这些图纸,我……看不懂。”
“看来每天在空旷的办公室走半个小时,也没让你多出一丁半点空间想象力,还有之前画过那么多的结构图,你都是当装饰画看的吗?”
看着她从“对不起”的状态坠入一片茫然的云里雾里,洛伊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没法保持耐心,“我是倒着画没错,你难道就不会把它转过来看吗?”
陆安迪如梦惊醒,她怎么知道还能有倒着画这种神操作!
而且还是180多级,连带着两栋房屋结构的八段楼梯啊!
而且两栋楼每层的层高还不一样,能引起密集恐惧症的梯级与每层不一样的弯折角度,能算清楚已经不容易!
虽说几乎每个新人都会从画楼梯开始,因为太能磨砺眼神和耐心,但她没想过会是以这种打开方式。
她从来没见过洛伊做方案画图,所以一出手,就给她冲击太大。
就像跪在山脚仰望山顶,那种差距简直令人绝望。
她艰难地看了半响,然后又艰难地开口。
“洛总监,对不起,我……做不到。”
就算是十分有经验的工程师,看着平立剖和详图施工的楼梯都会经常出错,让她去想象这八段楼梯的任意角度画出三点透视,她真的做不到。
洛伊看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窗边。
这大概是陆安迪今晚第二次让他动气了。
“如果再当着我的面说一次做不到,你就可以立刻滚蛋,回到穆棱身边呆着了。”
窗外夜风拂过,轻云浮动,圆月正慢慢隐入云层,洒下银光如屑,他端酒的姿势,就像月光落在他睫毛下的投影,优雅而冷漠。
陆安迪瞬间涨红了脸。
这句话实在太狠。
但洛伊并没放过她,“我没说让你倒着画,也没说我不能帮你,连努力尝试一下都不愿意,你不觉得你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他灼灼地逼视她,“你到底是觉得自己多有资本,才敢理所当然地让gh的特约设计师和设计总监一起为你浪费时间?”
“还是说,穆棱他根本不介意?”
“我……只是不想说假话欺骗你。”
陆安迪深吸一口气,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忤逆他。毕竟是真刀实枪第一次上阵考验,如果她刚刚是在客户面前说“做不到”,她就已经狠狠打了一次上司的脸。
像洛伊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容忍助手打他的脸,如果她确实有资格做他的助手的话。
她来gh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要靠穆棱人好来求他给她待下去的机会吗?
不,她陆安迪也不是从不向命运抗争的人,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她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我会努力做到!无论做得怎么样,都会在两个小时内交作业。不过,我需要先去一下洗手间。”
上来的时候raymond告诉过她洗手间在哪里,但就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又听到了洛伊冷冷丢来的一句,
“难道不嗑药,你就连正常工作也没办法做到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重重一击!
陆安迪实在太吃惊,她霍然回身,动作之大,让椅子和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哐啷”一声,画夹掉在地上。
他怎么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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