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一」(1 / 1)
“受伤的三个人里面,有一个才十七岁,现在还昏迷不醒。”
“哪儿来的消息?”
“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的。”
“这次消息封锁得很严,媒体也没怎么报道。”归于璞往杯子倒了咖啡。
“毕竟是涉及未成年犯案,枪手才十七岁。又涉及到枪支弹.药,又是在商场这样的公共场合,任何人都可以是受害者。从昨天开始广贸就封起来了,其他商场现在出入都要严防死守。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心惶惶,要是媒体再大肆报道,要引起社会动乱了。”
办公室里的谈话进行到一半,钟叹敲开了门,指了指归于璞:“有人找你。”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只见两个中年人站在里面。
女人头发花白而散乱,眼睛又红又肿;男人的眉头皱得很紧,一张黧黑的脸此时写满了沉痛与羞愧。两个人都穿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衣裳,拘谨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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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归律师。你们聊。”钟叹说了这么一句,把门带上了。
归于璞冲他们颔首微笑,然而这两位中年人忽然极不平静地走上前来,眼中流露出绝望、求救的信号。
归于璞一怔,似乎有点回过神来是怎么回事了。
“律师……律师你好!谢谢你愿意见我们。我们找了好几个律师,知道我们是谁以后都直接拒绝了。”妇人喘着粗气说,还带着浓浓的夜宿的鼻音。
归于璞邀他们坐下来:“我还不知道二位是——”
中年男女——夫妇二人,对上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眼去看着膝头。男人慢慢抬头,沧桑悲痛地嚼出几个字:“我们是刘圣天的父母,刘圣天……是昨天在商场开枪的……那个人。”
刘妈妈捂着脸哭了出来。刘爸爸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筋脉清晰可见。
归于璞给他们倒了茶,静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想让我当辩护律师?”
“我们找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刚才那位律师说,这里只有你。”刘爸爸说,眼睛里抖动着微光。
“律师啊,你考虑考虑吧,”刘妈妈擦干眼泪,“但我们不为难你的,我们听说要帮……要帮像圣天这种情况打官司的不容易,很多人都不接的。你看呐……你再看看吧——”
这位母亲说着,眼泪又坠了下来,蒙在自己的掌心里泣不成声。
安静的办公室里除了她的哭声外没有一点动静。此时正值傍晚,窗外的薄暮紧逼着敞开的窗口,虽然色彩浓美,但给人一股沉重的压抑感。
归于璞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们先前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吗?”
“我们发誓,我们要是知道,绝对绝对不会让他出门!他昨天中午吃完午饭就走了,说要去看电影,结果一直到下午,我们才得知他被抓的消息!”刘妈妈哭着说,又一次强调,“我们要是知道,我们一定不叫他出去害人啊!”
“他平时是一个怎样的人?”归于璞又问,“最近这段时间你们看得出来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完全没有!圣天他平时就很安静,他从小很乖的。我们俩挣钱养家没时间照顾他,他都自己在家待着,也不会乱跑。
“他学习也不错啊,在学校老师都表扬他。可这孩子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内向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人家都说啊,叛逆期的孩子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可他小学六年级就很沉默,问他喜欢什么他也不爱说。但他从来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从来不会……”
刘妈妈停下来喘了口气。
“圣天他小时候是爸爸妈妈照顾,还是——?”归于璞问。
“是他爷爷奶奶照顾。”刘爸爸答。
“你们是常年在外?”
“常年在外。”
“冒昧问一句,爷爷奶奶呢?”
“去世了。”刘妈妈说,“圣天十一岁那年”
归于璞点了点头。
“刚才说,圣天他的性格属于内向型的?”
“对。”
“他平时结交的朋友,你们都清楚吗?”
刘爸爸和刘妈妈面面相觑片刻,一个低下了头,一个略有踟蹰。
“这样,如果我没办法了解到情况,我没办法帮你们。”
“这么说,你答应了?”刘妈妈抬起头,眼泪立马又要涌出来。
归于璞递了纸巾给她,直白道:“我现在不能决定,我明天给你们答复。”
“好、好!没事啊,归律师,你考虑考虑,我们绝对不会逼你的!”
“那你们跟我说一说,圣天他的交友情况,这个很重要。”
“他就喜欢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讲到这个,刘爸爸愤怒地捏紧拳头,“就是一些成天不学好、到处瞎逛的狐朋狗友!”
“据你所知,这些朋友带他去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们一起翘课!”
“还有呢?”
“整天在家、躲网吧打游戏。之前还给人家的车砸坏了,赔了好几百块钱!”
“你刚才说,圣天从小到大没有给你们惹过麻烦?”
“是我说的。”刘妈妈举手示意了。
“你也这么认为吗?”归于璞看向刘爸爸。
刘爸爸抠着拇指,迟疑了:“除了把人家车砸坏,不然就是初中跟人打架,回家的时候看到脸上有伤。但他没跟我们说,问他怎么伤的,他说有人打架他上去劝。后来我去学校一问,才知道是在校门口跟人打架了。回家后我把他揍了一顿!”
“只有这一次。”刘妈妈急急忙忙补充,“只有这一次!”
又问了几个问题,归于璞认真地听完,沉思一会儿,说:“你们先回去,明天我联系你们,留个号码吧。”
“那、那谢谢……谢谢你了,律师!”
“谢谢你,归律师!”
道谢声交错响在耳边,归于璞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
半个小时之后,钟叹叫他一起下班。两个人一同往外面走。
天边紫云铺张,钟叹仰头望了一眼,问道:“这案子你接吗?不接的话,让他们去找别人吧。”
“我在考虑。”
“你以前不也给罪大恶极的人辩护嘛,这次为什么犹豫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在你这儿,你这儿不是基本不接这种案件吗?”
“对,基本不接。但你的原因不全在这儿。”
归于璞停住脚步,在迎风的露天停车场,扣起西装的纽扣:“我怕澄光害怕。”
“怎么了?”
“她那天正好就在隔壁的服装店,而且她可能看见开枪的人长什么样了。往玄乎里说,她可能看见了那些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些人?”
“你觉得这件事是刘圣天一人做的?”
钟叹耸了耸肩:“你打算回去跟澄光商量?——你们复合了?”
归于璞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知道。如果可以悄无声息地结案就好了;但这件事情怕会闹得挺大,我要是成了刘圣天的辩护律师,她不久就会知道的。”
“你自己考虑吧。但我提醒你,结果一定不会太好,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
回到家时,秋澄光在厨房煮饭,归于璞把公文包放下,走到她身边。
“去洗手,阿姨晚上不回来,我们准备吃饭了!”
“好。——今晚吃咖喱饭吗?”
“咖喱面。”
“咖喱面?”归于璞笑着,把两道眉头迷惑地皱起,“这是什么?上哪儿学的?”
“日剧里学的。”
“不会是那部什么食堂?”
“深夜食堂。”
“对。”
“虽然这么煮有点奇怪,”归于璞坐下来尝了一口,“不过挺好吃。”
“当然啦,也不看看谁煮的。”
秋澄光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一弯,鼻尖刻意挤出骄傲的细纹。
归于璞看着她,低头吃了一大口面,心里还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洗碗的时候,秋澄光忽然提到:“那件事情在微博热搜上被压下去好多次,不过最后还是被刷了上去。好像所有人都在骂为什么要撤热搜,又有人说是不是开枪的人家里有背景,反正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有。”
“你怎么想的?”归于璞站在一旁擦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如果是收钱办事撤热搜,没话说,资本;不过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说,担心模仿之类的。——你呢?你怎么看的?”秋澄光看向他,又递了个碗给他。
“我想的跟你一样。最近又看了什么剧没有?”把碗擦完后,他转身洗了一些葡萄,顺便将话题支开。
“我把一部很老的剧看完了,《白色巨塔》!”
“还喜欢看这么严肃的剧啊?”
“对呀,我感觉看这样的剧比较长见识,”她还是略显自得,“比如前段时间我还看了那部台剧,叫《我们与恶的距离》。我介意你也去看一下,提高一下你的职业素养。”
“你觉得我不够有职业素养吗?”归于璞伏下身子,一边拣着葡萄吃,一边仰着头看她。
秋澄光笑着摇头:“也不是,我还没看见过你工作的样子,怎么知道你工作态度怎么样,有没有职业素养。”
“这部台剧我看过。”他说,“我记得里面很多角色都很好。你最喜欢哪个?”
“我最喜欢宋乔平,就是在医院工作的妹妹。”
“啊我记得。还有呢?”
“还有,”秋澄光抬起眼眸想了想,“还有那个律师吧。”
“为什么?”
“我觉得他很正义。”
归于璞咳笑了一声:“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那个律师呢,正义得很倔强,一开始会有些理想主义,跟《白色巨塔》的里见医生一样。不过他第二个孩子夭折以后,他就开始改接一些有违初衷的案子,表明他也是个普通人,有自己顾虑的事情。”
“嗯。”
秋澄光又想了想。“感觉这才是真实的人,真实的角色。”她抿着唇,低头看他一眼,“还有,他和他妻子抱着一起哭的那一幕我也哭了。我觉得他妻子真的很伟大。”
“嗯。”
他安静地“嗯”了两声,葡萄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秋澄光这才发现,他的目光正犹疑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担心什么事情。
她弯下腰去看他,突然靠近他的眼前,把他吓了一跳。
弯腰弯久了,直起来都有些酸疼。
归于璞挺起腰背舒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捶了捶腰。
秋澄光看着他的眼睛,来回观察一会儿:“你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他把葡萄皮往垃圾桶一丢。
“你说。”
“今天有两个人来我办公室,是昨天在商场开枪的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秋澄光怔住了:“他们来委托你?”
“嗯。”
“你答应了?”
“还没。”
“为什么没答应?”
归于璞看着她:“你会害怕吗?”
“我?——你在担心我?”
“还有榈檐。”
“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秋澄光说,“昨天我怕的是我看见了在奶茶店的那些人,尤其是跟我目光接触的那个男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开枪的人。”
“我也不知道。”
“如果要说害怕,只能说是害怕不经意间参与到了他们的计划当中,如果有人可以早一些发现不对劲,也许就不会有人受伤了。你看新闻了吗?抢救无效的那个人才二十五岁,只比我大了一岁。”
“你不要乱想,这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当时看到了能怎么做呢?昨天我们不是说了吗?你没法阻止他们,而且很有可能你会受伤。”归于璞难受地说,说到这儿,又是一阵后怕。
“那为犯罪嫌疑人辩护,一般是辩护什么?”秋澄光忽然换了个方向问。
“为他们辩护,就是要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的脉络查清楚,也是为了让法官最后能做出正确的裁决。再说好听一点,是为了保障权益,维护法律公平。也是为了预防。而且这一次,当事人才十七岁。”
即便新闻早就说这一次的枪手十七岁,但秋澄光仍是惊讶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低声:“我不能左右你的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我其实没有立场。但我也不会跟你说,‘那你就不要接了,因为我害怕’。不能让我的害怕左右你的判断。如果你觉得那个孩子需要一个好律师为他辩护,那你考虑清楚了,就做决定。”
“那我办这个案子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时刻跟我保持联系。每天下班我会去接你。”
“为什么?”
“没什么,”归于璞摇了下头,只是心中闪过瞬时的不安,“就是想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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