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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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暮云人可没有这种习惯,以你的细心要扮演一个商贾,哪里能有这种贵族做派?只能说是你原本就不饮酒,无论是作为姬玉还是叶思臣,你应该用某种方式换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为每次你用毒粉的时候都没有服用解药。当然也可能是我没看到,后来你给了我防身用的毒药,为了验证我就给你下了毒。”

对面一阵静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现在无话可说的表情。

我于是笑笑说道:“你一点儿事儿也没有,我准备好的解药也白费了。那之后我才确信你百毒不侵。”

“至于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入夜之前就会点灯,睡觉都要留一盏火烛,之前我们在野外生火的时候你也不会离开火堆太远。”

“或许我只是喜欢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脉搏现在跳得很快,我们被埋了这么久你整个人还是很紧张,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尤其明显,这不是因为你怕黑么?”

“……”

“至于韩伯,他身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绣工。我曾看过他的账簿,他使用燕国的记数方式,这应该并非巧合。”

姬玉这段时间让我跟着韩伯学理账目,我便发觉姬玉还有许多暗地里的产业放在像韩伯这样的人手中,那些是什么人呢?为何对姬玉如此忠诚?

当年燕王室血脉因瘟疫死绝,是韩丞相意欲夺权篡位结果挑起燕国内乱,三大家族韩氏冯氏杜氏各自为战,结果被各国联合趁虚而入彻底灭了国。当时各路诸侯打的是为了匡扶正义的旗号,燕国亡之后就将篡位的韩氏一族全灭。

只是当时讨伐的诸侯太多,各怀鬼胎,因为瓜分燕国的事情险些再打一仗。后来周天子出面调停,将每个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这才避免一场大战。也就是从那之后周收回了燕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声大噪威望甚高。

燕国内乱时姬玉还在燕国做人质,那时姬玉已是燕国少宰,韩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还是可以的。想来他这些暗地里的产业,是交给当年他保下来的这些韩家人看管的。

从燕国内乱开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时间,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布局了,这么多的暗产,这样庞大的一张资金和情报网,这些忠诚的仆人。怪不得他的游说从未失败,他的建议从没失手,实际上他自己就拥有左右一场战争的力量。

我遇到过这么多人,君主,将领,臣子,也曾在他们中周旋,可我从没遇见过一个像姬玉这样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来,震动从他的胸膛传到指尖再传到我手里,他说:“你这个人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拼凑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说的不想说的你也能慢慢猜出来,真可怕啊。我总觉得我们有一天会同归于尽。”

那就算是承认我的猜想了。

“宋长均说他认识的姬玉公子爱饮酒,胆子极大,你又曾经中过绝息毒。为什么现在会变得截然不同?”

“……我们该想想怎么出去了吧?”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把他的话还给他,并且补充道:“我们都被压住动弹不得,只有等别人来救。”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从指间感受到他稳定有力的脉搏和紧绷的皮肤,像是被拉紧的丝绸上跳动着心脏。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过毒,然后解了两年的毒。”他缓慢地开口。

“嗯。”

“解毒时我曾经失明过。”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毒解便复明了。拜这绝息之毒所赐,自此之后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适宜再饮酒。”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那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旧事,只是他的皮肤一直紧绷着从未放松。

我们之间有片刻的安静,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个逼仄矮小的空间里,令人感到难以呼吸。我轻轻叹息一声道:“还没有人要救我们,我们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

“那也实在太荒诞了。”黑暗里他的笑声响起来,说道:“我对这个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还一无所知。前几天我遇到宋长均,他跟我说虽然他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可是也不了解你,自从你母亲过世之后就没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似乎是因为我太轻易地松口令人惊讶,又或许是问题太多无从问起,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为何故去?”

这个问题就有些遥远,我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明媚爱笑的妇人,她总是一声声地叫着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来。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回忆着她的生平:“她是孤儿,小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得非常艰难,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贫苦,过上安稳悠闲的日子。于是她努力成为小有名气的伶人,接近父皇,如愿被纳为如夫人。默默无闻远离争斗,在后宫过着她想要的安稳日子。即便是最后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岁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亲其实很聪明,常跟我评说后宫夫人们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准的。或许她可以争一争,只不过她不想罢了。

我的母亲相信人各有命,除了临死时嘱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抚养之外,对我没有什么别的关照。她一生里最爱她自己,为了自己而活,从没有依靠过谁,既不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潇洒。

姬玉悠悠开口:“你就没怀疑过你母亲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亲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宫里众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父王又极少宠幸于她。这样的夫人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她的死没有一点风波。后来我暗自调查过,她没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甚至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姗姗来迟的太医,譬如从不曾关照母亲的父王,譬如我们那间背阴潮湿的房间。可恨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这么说,好像你一直以来都过得很好,谁也不怨。”

幼年丧母,及笄时国破家亡,婚约被废,与姐姐一起颠沛流离继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胁做婢女。如此看来我的日子可能很难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过得不好,但是实在是没有谁好埋怨,从小便是如此。”

让人绝望的是,所有那些艰难困苦彻骨之痛,那都不是谁的错。翻来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时运不济。

你之所以蒙受苦难,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我大概是,运气不太好吧。”我轻轻笑着说。

他那边安静了很久。

我想我过于凉薄,居然让同样冷酷的他也震惊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他轻声笑笑:“你经历的一切在你看来就只是生存斗争。你多像你的母亲,永远把自己掌握在手中,从不失控。”

我母亲的一生虽然不能说顺遂但也得偿所愿,若是像她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松地躺在我手里,已经没有最开始那样紧张。我勾勾他的手指,问道:“那我可以问问你为何如此厌恶你的父亲么?他的名声一向是极好的。”

他低低地笑着,笑声里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亲时从他那里感受到的嘲笑。或许是对黑暗的恐惧卸去了他的伪装,又或许是因为生死难料,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的事情。

“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从小教导我善良仁义为假,利益利用为真。世人全是身世,才能,性格,品性的叠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操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处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想着怎么把它成倍地赚回来,你牺牲的每一点利益都要为它铺好回头的路,挡路的人或事皆为蝼蚁。”

“你觉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恶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几乎骗了所有人,我母亲,兄长,姐姐和顾家兄弟,个个都信他爱他被他害了还无怨无悔,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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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子在诸侯间风评极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说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礼义之君,是心怀苍生的天下楷模。我从前只觉得他既能得这样的名声,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气势,应该是个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听来要狠辣得多。

姬玉轻声笑着,慢慢说:“如果他们有你一半的敏锐也好啊。像你这般聪明的人,肯定不会相信他。”

语气也并没有非常伤感或者愤怒,只是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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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也不知在黑暗里滞留了多久,我们一直在说话。虽然姬玉不曾表现出来,我知道若是黑暗中没有声音他便会非常紧张。

从我的母亲说到他的父亲,然后说起天南海北最近发生的事情。他果然消息非常灵通,知道的事情很多。

我们被救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时分,微弱的光线照进黑暗里,姬玉的手在我的手中瑟缩了一下,然后就传来惊呼声。

“叶老板在这里!”

许多人聚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压住我们的石板木桩移开,我们得救了,万幸的是我和姬玉都只是受了点皮肉伤。莫澜还在外面等着我,看到我被搀扶着走出来哭着一把抱住我,说吓死了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我。

杨即将军并没有被埋住,在余震之后莫澜找到了他。杨将军有些愧疚,觉得是他把姬玉喊过来才导致我们差点被压死,特意派马车把我们送回家,让我们好生休养。

这场地震不算非常剧烈,除了这座在建的楼阁倒塌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人们劫后余生,过年的气氛更加热烈,说是要为新年祈福。为了实践我学习厨艺的结果,我动手做了一桌年夜饭。姬玉请家里的老仆人们一起上桌吃,他们很给我面子地把菜都吃完了,虽然我知道这菜味道只能算一般,我在手工方面始终没有什么天赋。

当晚姬玉跟我说,他终于看出来我有一点公主的影子了,因为我是个不会干活的人。

听说莫澜做的年夜饭大获成功,得到了杨府里的一致称赞,杨将军还不相信以为她是从外面买的,气得莫澜追着杨即打。

年还没过完,瘟疫突然爆发了。

原本地震之后就容易发生瘟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暮云城。秦沐的病人一般都能活得更久,导致数量庞大的病人涌入他的医馆,他于是租了一个很大的院子来安置病人,秦禹跟着他每天忙得脚不点地。

我和莫澜去秦沐的医馆帮忙,得知消息之后宋长均也每天去医馆里帮忙照顾病人。秦沐原本脾气就不好,病人一多他忙得团团转脾气就更暴躁了,莫澜和他这两个暴脾气撞在一起差点儿没打起来,我和宋长均好说歹说把莫澜给劝回去了。

听说吕家小姐原本也要来医馆帮忙的,只是昌义伯不肯,吕小姐偷偷跑出来结果被抓回去,她还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直到宋长均劝慰她说有这份心意便好,吕小姐才释然了一些。

方妈跟我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些故事,她和昌义伯府里的顾妈妈一向交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她说:“我看宋先生不肯答应成亲未必能坚持得住。这吕小姐可真是被宋先生迷了心窍,连病人堆里都肯去扎。”

“吕小姐也未必真的想去。”

“夫人的意思?”

我一边给病人换药,一边说道:“她存的好心从来没有兑现过,无论是放宋长均走还是去医馆照顾病人,说起来都昌义伯阻止的,但她要真的想做难道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这么轻易妥协么?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

我看着宋长均在远处搀扶病人行走,轻笑道:“只要宋长均记得她的好,她便是达成目的了。”

晚上姬玉照例来接我回家,宋长均送我出医馆,门口迎面走来一个送货到医馆的货郎,他手里抱着个大箱子,箱子上盖着布,见了我们就问秦沐在哪里,他订的货到了。

宋长均问这箱子里是什么,货郎大大咧咧地把箱子放在地上,掀开布。

“蛇啊,秦大夫订的蛇。”

我看到那满箱子蠕动的青蛇,只觉得从头顶凉到脚心,心跳如鼓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那蛇正朝我爬过来,下一秒就要吐出鲜红的信子舔舐我。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把头埋在宋长均怀里,无法抑制地颤抖。我想说话但是喘不上气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宋长均有些无措地拍着我的后背,说道:“它们被关着呢,没事没事。”

然后我的手腕被谁抓住,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靠在姬玉的怀里。姬玉神色严峻地叫那货郎搬走蛇,然后问宋长均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长均有点惊讶,他看看我再看看姬玉,说道:“九九很怕蛇……”

我平复着呼吸,沉默不语。

姬玉揽着我肩膀的手微微收紧,他说:“为什么?”

宋长均以眼神询问我,我点点头。于是他回答了:“小时候九九的三哥捉弄她,把她关进了蛇笼里。”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宋长均道谢,他揽着我把我送回车上,然后转身对宋长均说:“宋先生不要再喊内人九九了,还是称一句叶夫人吧。”

我有些意外。

回到叶府之后,姬玉问起我关于蛇的事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我也有害怕的东西。

我想我只是太久没有见过蛇了。小时候我被齐国前世子,我的三哥关进蛇笼里吓得大哭,大约是我的恐惧取悦了他,他常常拿着蛇来吓我。

为了不再做他的玩具,我强迫自己去习惯蛇,当我的反应变得冷淡之后,他觉得没意思就放过了我。

多年未见蛇,看到的一瞬间仍然涌起恐惧。

听我说完之后,姬玉眼眸闪烁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他只是笑着说:“你往宋长均怀里这么一钻,吕小姐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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