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1 / 1)
昨夜听他诉说身世时,我虽些起疑,但毕竟都是些蛛丝马迹,不足评断。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我留了个心眼,在拍着他肩头说话的时候,将一些药粉抹在了他的衣服上。这药粉无色,人用鼻子去嗅也无甚味道,但狗却可轻易分辨出来。且此物黏附牢固,就算遇得风吹雨淋,也不会轻易消散,用来追踪乃是上佳。
在我的计议里,此人那时离开,无非有两个去向。一个是连夜脱逃,远走高飞;一个则是回他那土匪窝里。无论是哪条,于我而言都不亏。就算他不是细作,捉到他,我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土匪窝,帮青玄攒个功劳。
现在么……我转头,又瞥了瞥石越,不料,他也在瞅着我。
我冲他笑了笑。
他似打了个寒颤,缩了回去。
到了船上,我让裘保将石越和其余人等都押到船尾候着,单把这窝土匪的匪首提到了船舱里。
那匪首本就是这附近一带的流氓出身,连个正经姓名也没有,人称邬大。他生得五短身材,看上去颇有一副忠厚相,一双眼睛却是贼精四现,到了我面前,满脸赔笑。
我让军士将舱门关上,看着邬大,也笑笑。
“你叫邬大?”我在他面前坐下,和气地说。
“不敢不敢,”邬大连声道,“小人贱名阿邬,邬大都是他们乱叫的。”
我不紧不慢,道:“我找你来,乃是有事问你。方才我审问石越时,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诽谤!全是诽谤!”邬大即刻跪道,“公台明鉴!小人几个都是良民,万万不敢做那勾结叛党之事!”
青玄忍不住鄙夷道:“杀人放火还敢说是良民。”
邬大哭丧着脸:“小人可不敢杀人放火!明公!小人几个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在那山中搭个棚子暂时栖身……”
“罢了。”我不想听他鬼扯,道,“我且问你,那石越是何时何地入的伙,何人带来,一道入伙的还有何人?你细细道来,若有隐瞒莫怪我等不客气。”
邬大即收起那泫然欲泣之色,道:“小人不敢,小人说!那石越是十日前来的,他说他是冀州的流民,走投无路,想跟着我等讨口吃的!公台,那些什么串通叛党之事都是他一人做的,与小人几个全无关系!”说着,他恨恨道,“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总鬼鬼祟祟,也不知做些甚。公台莫被他骗了,他就会装出一副可怜样,我等便是太心软才着了他的道!若早知他是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小人任凭有几个脑袋也绝不敢收留!”
他絮絮叨叨的,还想再说下去,我让让军士将他带下去,又另提了别人来。自从这些土匪抓住,我就让军士严禁他们交谈,以防串供。果然,这群乌合之众,除了邬大之外,无人受得吓,让裘保过来威胁两句,不仅石越的来历,还想这伙匪出没水道干得勾当都说了出来。在众人的说辞中,此事的眉目大致显现出来。
石越确是十日前入的伙。这些人在水上讨生活,就想要些船技好的帮手。可这般刀尖舔血的买卖,寻常人哪里敢做,恰好广平郡那边有个叫卢信的人,从前也做过江洋买卖,与邬大等几人相识。月初的时候,他找到邬大,说认得个驶船的好手要落草,只求口饭吃。此人就是石越。邬大等人看他虽是胆小了些,但船技确是好,便许他入伙,带了回来。
我问土匪们,这卢信人在。他们也语焉不详,只说此人行踪不定,有时帮江洋匪盗们销销赃什么的,因为做事牢靠,价钱合理,在司州、冀州、兖州一带的同行里颇有些好名声。
我沉吟,将那从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图又看了看。
青玄在一旁看着,似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审石越,光审这些匪盗做甚?”
我说:“你不见石越咬死不说?审也是白审。”
“那审匪盗便能审出来?”
“你怎知审不出?”
青玄讶然:“怎讲?”
我说:“可知侧窥术?”
青玄摇头。
我目光深沉:“窥天之道,分七十二门,每门分七十二法,每法又分七十二术。这侧窥术,乃窥天道第二十四门属下第五十五法属下第三十八术。天下万事万物,皆非独存于世,乃相辅相成,各有相连。便如这石越与匪盗,他们厮混一处,则有命理相连。而我曾乘石越客船,则亦与石越命有相交。距此推算,故而可得追寻之法。现下亦然,我要知道石越不肯说之事,只消从这些匪盗身上下手,亦可窥算大概。方才我挨个向这些贼人询问石越之事,便如累加算筹,知悉越多,算得越准。”
青玄的眼睛有些发直,似懂非懂,好一会,忽而道:“如此说来,我也你也算熟识,若有人想追寻你,岂非会拿我来下手?”
脑子还算机灵。
我笑了笑:“正是。”说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世间只有我懂得此道,别人便是想要拿你来算,也算不出来。除非……”
青玄一愣:“除非甚?”
我阴恻恻地笑:“除非用那百越蛊术,将你关起来,每日喂以蜈蚣,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变成变成一只人形蜈蚣,带着那些人去找我。”
青玄的脸白了一下,少顷,看到我脸上促狭的笑,回过味来,怒道:“你又诓我!”
回到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公子仍与俞峥及几个幕僚在堂上议事,见我回来,他眉间松了松。
青玄兴冲冲地向他禀报了拿获了匪盗和细作的事。
除了公子,其余人对这消息皆诧异非常。但不等向众人详细解释,我上前一步,请公子单独说话。公子没有拒绝,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随我去了堂后。
“何事?”公子问。
我问:“那些被截去的漕船,可找到了?”
“仍无消息。”公子道。
我说:“不必找了。”
“为何?”
我将那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布块递给他:“这是从石越身上搜得的。”
公子看了看,神色亦变得惊讶:“水道图?”
我颔首:“且并非与大营相关,这图上画的,乃是邺城周遭的水道。”
公子目光凝起,眉头微锁。
“只抓住了这一个细作么?”他问。
“也是,也不是。”我说罢,将卢信的事告诉公子,道,“据那些贼人说,邺城附近的将养盗贼并非独此一家,卢信还给好几个匪帮荐了人。公子但想,圣上如今在巨鹿,黄遨却为何要来打探邺城的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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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水道(下)
公子皱眉,将那张图细看。
“邺城乃要冲之地, 易守难攻, 且深入司州。”他将地图在案上摊开, 把一只茶杯放在邺城上,又把一只镇纸横在巨鹿,“黄遨若要过来, 须得绕开巨鹿的大军, 此乃险招。”
我说:“前朝为保漕运顺畅, 从邺城往四面开辟了许多水道。黄遨曾是水军都督, 熟悉水道用兵之道, 圣上亲征以来, 他带着两万人藏匿转战,与善用水道脱不开干系。如今黄遨的燃眉之急, 并非圣上亲征, 乃是军需消耗。过两个月天气便要变冷, 邺城有大批粮草军需, 皆叛军急需之物, 一旦得手,可缓解存亡之危。公子看那细作的地图, 连沟渠小道也画得清晰,可见黄遨对此计乃是花了心思。”
公子摇头:“便是如此,要行此计也甚为困难。邺城虽在后方, 亦有万余兵马驻守, 有高城深池, 黄遨便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沿途耳目,率部众全数攻来,也难攻破。遑论邺城乃在司州之内,附近州郡得了信,半日之内即可赶来救援,若不可一击得手,稍微迟滞便会陷入前后夹击之境。且你方才说那细作十日前才潜入,可见此计仍在草创之期,黄遨就算派细作来打探,亦不过是要搜罗消息,以试探可行之处。黄遨虽是个贼寇,但看他过往各场战事,皆以稳妥为上,若时机未至,他不会轻易为之。”
我说:“故而,我等须得将诱饵做得再香些,让他放弃稳妥,大胆过来。”
公子露出讶色:“何意?”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却看向那地图。
“以公子之见,黄遨现在何处?”
公子道:“圣上围剿黄遨以来,众人皆以为黄遨藏匿在深山野林之中,多方搜索,久而无果。今日你离开之后,我思索良久,黄遨曾为水军都督,熟识水战,那么大陆泽确也是个可藏匿之处。其方圆百余里,横跨二郡,可以舟船行驶其间。但开战以来,此地亦两次三番搜索,皆一无所获。”
我说:“大陆泽有九水灌入,深处为湖,浅处则苇草如海,亦有山岛屹立其间。冀州宽广,圣上虽亲征,所谓搜索,亦不过是交由各州县出力,若是懈怠些,发觉不得亦在常理。”
公子看着我,有些兴奋:“霓生,你也觉得黄遨就在大陆泽中?”
我颔首:“但黄遨既然藏匿其中许久,泽中的各处地势水情,他必是已经了若指掌,若贸然攻打,只怕不能讨好。故而以我之见,最轻省之法,乃是将其引出。”
公子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盯着地图。
我知道他已经动了心思,因为越是下决心之时,他的神色往往越是平静。大约只有我这样曾与他日夜相对的人,才能察觉出那清冷的俊美的面容不过是假象。
恰似当年,他也这般看似冷静,抬起头的时候,却笃定地告诉我,他要去河西从军……
“然还有一事,我等须得考虑。”少顷,公子道。
“何事?”我问。
“圣上亲征,乃是为了亲自将黄遨剿灭。黄遨不可败在我的手上。”公子无奈道。
我了然。
此番皇帝亲征,与其说是为了讨伐逆贼,不如说是为了缓和朝中矛盾,树威立信。如今他到冀州月余,一无所获,已经是面上挂不住;若最终拿住或杀死黄遨的人是后方公子,那么皇帝那边就会变得甚是尴尬。当然,公子是皇帝的臣子,公子打的胜仗,自然也是皇帝的。但聪明点的人都会知道,这助长的只是公子或者桓氏的名望。皇帝就算与公子自幼长大,对桓府比对宫里还熟悉,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被臣子衬得像个无能之辈,谁的心里也不会高兴。故而公子须得防备做了好事还被猜忌。
心中有些欷歔,又有些欣慰。
若放在从前,公子大约会义无反顾地说,他只做对的事,并且看不上这些世故圆滑的想法。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血冲动,胸怀中不但有了谋,还有了略。
“我说得不对?”见我看着他,公子问道。
“对。”我笑了笑,“此事不难,公子只须让圣上及时赶到战场,此事便有了着落。”
公子看着我:“你有何策?”
我不答反问:“我记得当年圣上做城阳王时,甚敬鬼神,先帝还曾让他去主持祭祀仪仗。”
公子一愣:“正是。”
我笑了笑:“圣上出来亲征,可带上了什么会算命作谶的高人?”
公子:“……”
如我所料,主簿崔容和司马杨歆追了一路,并未见到被劫漕船的影子。夜里二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
公子并无愠色,让二人去用膳,稍加休息,重又聚集幕僚到堂上议事。
说话的时候,公子神色凝重,告诉众人,那五十船粮草一定要寻到。
崔容和杨歆面面相觑,杨歆出列,向公子一礼:“禀都督,在下与崔主簿循着匪盗逃走的方向追寻了上百里,未见丝毫踪迹。”
公子颔首:“今日我接到细作密报,黄遨就在大陆泽。那五十船粮草,比也去了大陆泽。我欲以邺城精锐万人,连夜赶往大陆泽剿灭叛党。”
此言一出,下首议论纷纷,俞峥、崔容等人皆变色。
“都督三思!”杨歆首先反对道,“都督职责,乃在于镇守邺城,为圣上亲征后盾。若都督往大陆泽讨伐,邺城何人镇守?”
公子道:“此事亦我所虑。我思索良久,邺城镇守之事,便交与长史与司马。”
杨歆:“……”
“在下亦以为不可!”这时,崔容亦道,“邺城非只有镇守之要,转运、分派军需之事,皆繁复紧张,都督一旦离去,若转运之事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公子不紧不慢道:“我上任邺城都督这些时日,主簿每日跟随我身侧,不知做些何事?”
崔容一愣,道:“在下跟随都督,每日处置转运之事。”
公子看着他:“如此说来,你已熟悉良久,如今仍不可独自处置?”
崔容结舌。还想说什么,公子一摆手,正色道:“此事,我意已决,若再多言,以惑乱军心之罪,交军法处置!”
听得此言,众人虽仍然神色不解,但确实不再又异议,皆行礼应下。
此事乃机密。夜里,公子与幕僚在堂上商议细节,而我这样的随侍,都要回避。
公子虽然有意将我留下,但我知道自己白日里虽主事了一把,但那是撑着青玄的招牌,勉强能唬唬裘保那样的人。这些幕僚则不一样,我要是在他们面前太过惹人注目,对我并无好处。且此计的大致关节,我已经与公子细细商议过,皆心中有数。故而他们议事,我在不在无所谓,就算有什么变故,公子也会告诉我。
我洗漱过后,在公子的屋子里等着他,无所事事。
许是因为白日里奔袭一场,将近子夜之时,我已经觉得困倦,只好伏在凭几上闭一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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