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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隆道:“我先前亦是此想,来了海盐之后,方知此事不简单。”

“哦?”我说,“此话怎讲?”

柏隆道:“侯钜伏法之事始末,想来夫人早已知晓。不过侯钜如何开始贩起了私盐,想来夫人不知。”

我讶道:“莫非另有内情?”

柏隆颔首,叹口气,道:“海盐虽有许多盐场盐田,但产量低下。以去年为例,便是所有盐场盐田一并开工,海盐出产官盐不过勉强凑到四万余担,还有一万余担空缺,侯钜只好以私盐填补。年年如此,侯钜又如何清剿私盐?倒不如参与贩卖,不但可轻松交差,还可牟取暴利,何乐不为。”

我了然。那些盐场与盐田,我也曾经去看过,略知一二,故而柏隆的处境,我不费力气便可猜到。

自前朝以来,朝廷行盐铁官卖之制,不仅制盐的盐场盐田收归官营,盐工亦由刑徒和服徭役的民人充任。这等苦工全无报酬,且风吹日晒,伙食恶劣。来出工的人皆是迫于无奈,为应付差事,自然偷闲的偷闲,误工的误工。凡产盐之地,民人对盐务徭役皆怨气深重,而官府一旦强压,则极易生乱。据城中的老人说,就算是在前朝安定之时,海盐一带因强征徭役而起的□□,也每隔几年便要爆发一回。当朝与前朝相较,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官府,无论财力人力都差上许多,就连派来做苦役的刑徒都远远不及。就在前年,一批上百人的刑徒因为不堪驱使,合谋杀死了监工的狱卒和府吏,四散逃命去了。而官府通缉了许久,一个人也不曾找回。

这般情势,若想要按时交上那八万担官盐,的确甚是为难。

“如此。”我笑了笑,“县长若觉不可为,何不上奏陈情?”

柏隆摇头,道:“在下问过,包括侯钜在内,历任县长都曾以此事陈情,但朝廷从不理会。”

此言亦是确实。朝廷岁入,一半出于盐政。当今国库空虚,朝廷急需钱财,只怕那十万担之数仍嫌太少。

“此事,桓公子可知晓?”我问。

柏隆赧然,忙道:“大将军一向克己奉公,在下得大将军举荐,已是感激不尽,岂敢以这般小事烦扰!”

看着他,我心底叹口气。我虽不想多管闲事,但既然柏隆是公子的人,我便不可坐视,还是须得帮上一帮。

“这般说来,县长要交差,便唯有学侯钜,求助于私盐。”我说。

柏隆苦笑:“夫人又来取笑。”

我说:“并非取笑。县长若不想辞官,便唯有此路可走。”

柏隆收起笑意,看着我,惊诧不已。

我说:“县长可知,百姓为何买私盐?”

柏隆道:“此事在下查访过,官盐价高质劣,而私盐则价低质优,就算加上盐贩利润及往来运费,卖得与官盐同价,百姓也宁可冒着危险偷偷买私盐,而不肯去买官盐。”

此人虽看着一副世故的模样,做事倒是细心认真。

我颔首:“盐贩贩运私盐,获利至少两倍。这般暴利,便是官府见一个杀一个,只怕也剿灭不清。县长与其一面费心封禁,一面为交差头疼,不若因势利导,两相成全。”

柏隆看着我,目光不定:“夫人之意……”

我说:“如县长方才所言,侯钜染指私盐,亦是迫于无奈。其实不止侯钜,扬州沿海各产盐之地,县官亦多是如此,自行收购私盐,转手卖与盐贩,就算要填补交差的亏空,也仍然可获巨利。”

柏隆皱眉摆手,道:“此事断然不可!朝廷近来甚严,若有人往上参一本,乃是坐死大罪!”

我反问:“贩卖私盐,何时不是坐死的大罪?古往今来,官商勾结不在少数,可因此获罪的官吏有几人?”

柏隆结舌。

我笑了笑:“县长放心,有侯钜前车之鉴,妾自不会教县长走他老路。妾方才说那些,不过是要县长放心,只要行事稳当,此事最坏也不会像侯钜一般山穷水尽。”

柏隆道:“夫人教在下沾手私盐,莫非还不是走侯钜老路?”

“自然不是。”我说,“侯钜从民间收盐之举,其实并无过错。他错在愈发贪得无厌,只想着垄断独吞,一旦遇事则孤立无援,墙倒众人推。海盐县贩私盐之风古已有之,凡临海乡里,几乎家家煮盐。而侯钜倚仗县长之职,官匪勾结,压价征收,百姓不堪其扰。就算无司盐校尉之事,侯钜遇到别的什么校尉倒霉,亦是早晚。”

“夫人此言差矣。”柏隆摇头,“万余担盐,便是每担以低价收购亦是巨资。加上各路关节打点,若不拼命敛财,何以维持?”

我说:“这些数对于寻常士人来说,自是巨资;可在海盐的豪强巨富眼中,则全然不费气力。”

柏隆一愣。

“海盐的豪强巨富?”他说,“夫人是指……虞氏?”

“正是。”我说。

“他们敢?”柏隆有些吃惊。

“有何不敢?”我笑了笑,“县长可知,先前最大的私盐贩是谁?”

“自是侯钜。”柏隆道。

“那么那些私自煮盐的百姓,取卤水的盐场,县长可知谁的?”

柏隆目光定住:“夫人是说……”

“半个海盐都是虞氏的,”我不紧不慢道,“这般肥肉,县长以为他们会视而不见?”

柏隆神色犹疑不定:“可在下先前查访,并不曾得知。”

“这便是虞氏的本事,他们不想让外人知晓,外人便无从知晓。”我说,“虞氏行事已久,根基深厚,缺的不过是个遮掩。只要县长默许,不必像侯钜般亲自动手,那三四万担盐虞氏自会送上。”

柏隆沉吟,一时默然。

我并不着急,拿过茶杯来,喝一口茶。

“就算他们敢,侯钜当初怎不曾求助虞氏?”过了会,他终于开口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我说,“纵然是豪强,插手盐业亦非人人敢做。虞氏虽是海盐大族,从前那头上无寸缕遮挡,便是再想也不敢轻易动手。”

“夫人言下之意,他们如今便有了荫蔽?”

“正是。”我说,“盐铁漕运、均输平准皆由大司农掌管,而如今朝中新任的大司农陆超,乃出身扬州陆氏。”

“扬州陆氏?”柏隆想了想,道,“虞氏与陆氏确是姻亲,那日去万安馆的虞氏,便是嫁到了陆氏。可她那丈夫乃旁支,与大司农并非十分亲近。”

“妾所指并非虞氏夫家,而是陆融。他是大司农堂弟,与大司农甚善。” 我轻轻抚着杯子,“据妾所闻,陆融有意与虞善结成儿女亲家,县长若走动走动,大事定然可成。”

第149章 蚁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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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衡果然是个清醒的人, 陆氏的亲事,他没有再反对, 不久之后, 两家定亲的事在海盐城里传了开来。据说因得此事, 不少暗地里将他想做梦中良人的少女们心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柏隆也按我的计议行起事来。

他是寿春人, 与陆氏本有些关系。两家议亲的时候,他借着陆氏故旧和海盐县长的身份,公私合道,两边走动,亲切热情, 不仅被虞善待为上宾,在陆融面前也攀上了熟人。

不久之后, 他告诉我,私盐那事成了。

“夫人神算,虞善一口便应承下来。”柏隆颇为兴奋。

我料得是如此,问:“虞善与县长如何约定?”

柏隆道:“此事亦如夫人所言, 在下只须在缉私之事上许以便利,海盐每年上交的官盐,空缺之数,虞善会补上。”说罢,他感叹, “如夫人所言, 那虞善竟果真是个盐枭。”柏隆感叹, “虞善胃口甚大,早已买下了许多滩涂,稍加改造便是盐田,只怕将来海盐的私盐生意都要被他揽了去。若朝廷知晓,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颔首。

虞善那老狐狸,他收购滩涂之事是早就做好了的,可见一直有所预谋。与陆氏结亲,自然也是打着为此事铺垫的算盘,如今柏隆找上门去,却是正好,自然答应得爽快。

“如此,县长可放心了。”我说。

柏隆却仍神色不定:“只是此事终究风险甚大。”他压低声音,“在下还是担心,若有人往上密报……”

“密报?”我说,“报与何人?”

柏隆愣了愣:“这……”

我说:“扬州陆氏、吴氏、徐氏等门第,早已抱成一团,同气连枝,盘踞一方。虞氏虽后进,如今却也是掌中一指,休戚与共。扬州的官府,从各郡到州,早已为世家把持,遑论朝中大司农也是陆氏之人。县长放心好了,虞善岂是浅薄之辈,这等事,他敢做,必是早已深思熟虑。县长若不放心,可派人暗中查访这买卖的钱财去向,丛中获利之人,必不止虞氏一家。就算有人要告,那状子传不到州府便会被压下来。”

柏隆神色惊诧,道:“如此说来,无论在下愿不愿,此事虞善也定然势在必行?”

我微笑:“县长明智。”

“他早算得在下会这般行事?”

“也不尽然。”我说,“若县长不去找他,自然只有效仿侯钜,他可名正言顺地再将县长弄倒,换一个便是。”

柏隆:“……”

“此事,不知大将军知晓了当如何。”柏隆无奈道。

我淡笑:“此事,县长不必操心。”

柏隆看着我,目光复杂,少顷,道:“夫人怎会知晓这许多?果真是上天所示……”

我神色一整,摇头,一脸深沉:“县长,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多言。”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忙笑道:“在下唐突,莫怪莫怪。”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公子从雒阳传来的信。

那信封和落款,什么也没有写,开头也无称呼,写着“见信如晤”。但那字迹俊逸如故,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公子的。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间,我几乎能想象,那或许是在夜里,他独自坐在案前,身形笔直而优雅,目光专注,随着笔尖落在纸上,

公子写了足足有好几张纸,拿在手中,令人心情愉悦。而让我讶异的是,这信并非一日写成,而是每日写一段,将要事记叙。我一段一段看着,仿佛从前一样,在公子下朝回到桓府的时候,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八卦那些朝中之事,不禁露出笑意。

如柏隆所言,公子如今在朝中仍然是侍中,每日皆是忙碌。新帝与公子自幼熟识,又有家族关联,对公子甚为倚重,每遇要事,必召公子问对。

近来,朝中最大的事,无外乎国丧和新皇登基。但在公子的信中,这些并未提及太多。他每日操心的,乃是更为紧要的实务。最要紧的一件,仍然是钱粮之事。

先帝虽然病了多年,却有个好处,那便是太常府和少府许久之前就在为他准备身后事,在他去世的时候,陵墓和陪葬之物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因得这一番操办,原本空虚的国库更加见了底,加上当今时节青黄不接,好些州郡连去年府吏的俸禄都欠着。

此事,其实不必公子说,我在海盐也能知晓。因为柏隆两日告诉我,他接到朝廷的命令,催他提前将盐交上去。这让刚刚松一口气的柏隆又紧张起来。他虽然与虞氏暗通不法勾当,但虞善那边还须得改造滩涂,要大量出产,最快也要下半年。而朝廷却已经这般等不得,可见已是十万火急。

出于默契,我和柏隆都没有将私盐的事告诉公子。不过公子一向不认为整治盐政就能解难。用他的话说,国库恰似一棵将死的大树,虽看着枝繁叶茂,却到处是虫咬兽啃,就算补上一个大的,也远远不可奏效。若不能从根上施以猛药,标本兼治,这树倒下的时日会比补漏来得更快。

“哦?”我那时听他说这话,问道,“这般道理,朝廷可知晓?”

公子道:“自是知晓。”

“那么何不即刻去施那猛药?”

“因为不可施。”公子看着我,苦笑,“我等就是那啃树的虫兽。”

……

我想着这些,再看公子的信,不禁皱起眉头。

朝廷财政空虚,早已有之,许多年来,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如今新帝继位,终是将要山穷水库。从前,公子和我也议论过此事,其因由并不难想。国库来源于天下财税,但朝廷能收得上税的地方,其实并不多。自高祖以来,各地的诸侯王皆是实封,不少王国还封在了膏腴之地,钱粮充足,兵强马壮,就算每年要向朝廷纳贡,也不过九牛一毛。而这些王国所纳的贡,比起朝廷原本可在当地获取的税赋而言,则远远不可及。此乃其一。其二,当朝以豪族支持而得以坐稳天下,开国之后,各地豪族愈发壮大,兼并土地,聚敛奴客。许多豪族已经得了官爵品级,亦不在纳税之列,久而久之,竟宛如一个个不曾受封的国中之国。真正为朝廷课田纳税、供以徭役的,乃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本朝着实不大走运,自先帝以来,水旱灾害时有发生,不少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之下,不是沦为奴婢便是聚众作乱,而灾害过后,往往各地豪族又会趁机再兼并一把。长此以往,朝廷的国库便如退潮一般,一年比一年空虚,以致入不敷出。

公子在信中告诉我,他曾向新帝提议恢复前朝之制,王公以下,无论士庶,皆纳田赋户调。

第一条对策,公子刚刚提出,就遭到了同朝大臣激烈驳斥,新帝亦不曾采纳。不久之后,新帝下了三道命令。一是令各州郡县收敛流民,敦促其返还家乡重新安置。二是令各地严控土地奴婢交易,不许豪富之家借灾侵占土地人口。三是令各诸侯王按税赋之算增加岁贡,以缓解国库之急。

对于此事,公子虽未言明,但从他信中的语气上看,他并不看好。

至于我……我以为,皇帝还是当回城阳王每日画画比较好,给他出谋划策的那群人,不是太蠢就是私心太重,出的馊主意不会有什么效用。

首先,将流民遣返原籍,其实朝廷一直以来都在敦促,但收效甚微。其因由也不难知晓,要将流民遣返原籍,首先就要收聚安置,需要大批的人力和钱粮。而朝廷就算勉强拨出钱来,也远远不够,最后还是要各州郡自己想办法。各州郡的长官自己还在为钱粮发愁,岂愿腾出手来做这样的事?故而就算朝廷严令,也最多敷衍敷衍,并不会真的去做些什么事。

其次,各地豪族敛财之风盛行,乃是久已有之,并非一道旨意可止。且买卖土地人口,到官府写契立券都须得缴纳赋税,无人会舍得放过这样一大笔钱财。更不必说郡县的官府之中的府吏官长,亦不乏豪强出身或与豪强勾结之人,那谕令草草几句话,可钻的空子多得是,最多也就能管住那些胆小怕事的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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