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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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板再捧出几方印章来请他鉴赏,连续几次感觉到自己的无知,客人自己就气短了。

云飞镜当初听过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据说国家建国初期去和外国谈判时,特意选了一个千杯不醉的人物加入使团。

两国谈判前要先设宴,宴上双方拼酒,国家靠此人喝倒了对方一个招待团。

那个国家本来酒文化就比较显著,喝酒的时候被灭了气焰,就连谈判时都收敛了几分。

那一次谈判的结果,让国家很满意。

一法通而百法通,云飞镜觉得其中的道理大概都是相似的。

程涟舟赞许地点头:“就是像您说的这样。我特意请您过来喝茶,看您虽然不知道,但学我的样子也不局促,就知道小姐冰雪聪明,一定不会被人带着跑了。”

其实他请云飞镜喝茶,品茶当然只是个借口,借这件事观察云飞镜是什么性格才是真。

品茶这件事,实际上环环相扣。

对云飞镜的身世,程涟舟也知道一点。

这位大小姐刚刚回到云家,基本除了她长得漂亮,成绩很好,为人孝顺,性格伶俐外,大众都一无所知。

——而这四条全都可能是吹出来造势的。

他刚刚建议云飞镜去喝茶,云飞镜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没表露出不悦,更没发脾气。

要是云飞镜发脾气了,就说明她希望能时时掌控着主场节奏——而一个贫穷的孤女,是不会有这种习惯的。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她太过想要扮演一个想象中的“云大小姐”了。

太过急切地扮演想象中的自己,说明云大小姐在掩饰她的自卑。

从贫穷到乍富,大多数人都会不适应,手足无措,心态上也会发生巨变。云大小姐看起来是不太适应,但她并无自卑。

这是非常难得的。

等到泡茶的时候,云飞镜看到了程涟舟的手,却没露出异色。这就代表着她心态不错,和云笙的关系也应该不错。

倘若云飞镜心态比较偏激,或者对云笙不信任,可能在看到程涟舟的手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舅舅究竟给我派了个什么样的人”。

泡茶的整个流程里,程涟舟一直静默无声,这其实会让人感到自己被忽视或者薄待。但云飞镜却没有为此露出不安或者不耐烦。

等喝茶的时候,云大小姐虽然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品茶好,但是她照着程涟舟的模样,非常淡定地在学。

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也没有因为学人就感到难堪。

至于后来那个关于品茶的故事,是程涟舟提醒,也是为了在云飞镜那里加加印象分。

程涟舟原本已经构思好了怎么和云飞镜讲这件事比较合适。

结果云飞镜只是想了想,就说破了其中的道理。

据说世上最好的美玉只需要凿开石壁获取,而无需旁人的雕琢;最有才华的学者天生宿慧,即使没有师长的引导,在看到万事的瞬间自己就能醒悟其中的道理。

这位云小姐在程涟舟的眼中,就是美玉天成的人物。

云飞镜笑了一下,回答了程涟舟的问题。

“我是个学生,学习是我的本分。不懂就学,再不懂就请教。学习不该是让人羞愧的事,承认自己的局限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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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镜不知道刚刚程涟舟怎样地估量了自己的深浅,但她知道一个道理。

尴尬这种东西,你越尴尬,别人越觉得你该尴尬。

你越坦然,别人反而越不把这个当一回事。

程涟舟叹服地点了点头:“我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实在是差您太多了。”

由于这句话在夸人的时候实在太套路,太常见了。云飞镜和程涟舟对视一眼,都不禁露出几分调侃的笑意。

茶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下来。

程涟舟和云飞镜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非常完美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最终,他们终于谈到了云飞镜想要做的事。

对于这个,云飞镜坦率承认:“舅舅没猜错,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我确实是想帮那些遇到校园暴力的孩子,只是先用这件事熟悉熟悉。”

程涟舟没有直接评价这件事的好坏。

他只是问云飞镜:“在大众之间,有一些慈善基金是耳熟能详的。比如说艾滋病的慈善、兔唇儿的慈善、免费午餐的慈善……”

“但校园暴力的慈善和公益不但大家不知道,甚至连做的人都微乎其微,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飞镜沉默了。

“因为我举的那几个例子,帮助的方法都是切实的,援助的结束也是有明确界限的。

像是艾滋病人,我们就给他发药物,做做心理关怀;如果是兔唇儿,我们给他做个手术;免费午餐更简单,我们让他能吃顿有营养的午饭……”

“但是校园暴力呢?处理它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您知道为什么吗?”

云飞镜叹了口气。

她知道程涟舟的意思,她也知道校园暴力的援助究竟难在哪里。

她当初身陷泥淖,怎么可能只是傻站着挨打,不考虑一下解决的手段。

“因为双方都是未成年人,因为心理伤害难以界定,就连身体伤害都……”

云飞镜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热茶杯来喝了一大口。

校园暴力的问题之一,在于双方都是未成年人。

未成年,因为没有明确的判断能力,也没有清晰的后果意识,大多数人作恶都是从众行事,甚至不会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样的危害。

——即使见血。

他们会想,大家都这么做了,我也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而已。

他们会觉得,旁边的那个谁踹了三脚,我也只是打了一拳罢了。

甚至他们会认为,之前把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他翻书包的样子还挺滑稽,全班同学都笑了,好玩。

——施暴者无声地受到默许、承认甚至鼓励。

这些施暴者哪怕长大了,回想起当初的旧事,也完全不能体会到给受害者带来的伤害。

他们天然就有一层“我昔日年少无知,毕竟小嘛,不懂事”的保护膜。

这让他们甚至不会有一点愧疚心。

云飞镜当初被打出脑震荡后,是去查过法条的。

然而没有用,这帮不了她。

故意伤害罪成立与否的界定,在于是不是轻伤。

法律上的轻伤和正常人眼中的轻伤是不一样的。

皮肤缺损到需要植皮的,是轻伤;至少骨折两个趾节的,是轻伤;视力下降到0.7以下的,是轻伤;头皮撕脱伤面积达二十平方厘米的,是轻伤。

至于云飞镜那个轻微脑震荡……哪怕是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而已。

像陆纵是个未成年人,即使云飞镜跑到警察局把他告了,那也照样是不痛不痒。

被撕毁的书什么都不算,被扔进洗拖把水池的书包什么都不算,打在身上的一拳一脚什么都不算,全校人冷淡漠视的眼光,一个明知诬陷也不澄清的“小偷”名声,也什么都不算。

即使被欺凌者会因为这些欺凌深夜梦魇,即使十几年后想起那段经历仍会泣不成声,即使绝望到站在高楼天台一跃而下……世上也没有那笔公道能讨。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二楼半跳下的时候,才会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右手。

先区考再转学是云飞镜当时唯一的出路。

学转不成,她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程涟舟看着云飞镜的眼中已经尽是感叹之意:“看来您是明白的。”

“可是,即使我们给受校园暴力的孩子做了心理疏导,即使我们调整了他的生活环境,即使我们给他转了学——”

程涟舟万分遗憾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优秀的。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想要融入一个新的集体,本来就需要更多的驱动力。”

而受到过伤害的那些孩子,是更倾向于自我封闭的。

因为过去的那些经历,他们甚至可能丧失了一部分社交能力。

“而且我说句难听一点的话,”程涟舟叹了口气,“现在学籍问题越查越严,各个省市对于想在本市内转学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连借读生都管得厉害。”

“您想做的这个公益办起来了,做心理疏导、转班、再不行转学……假如有人想利用您这个机构转学,欺骗您,说他受到了校园暴力该怎么办呢?”

“假如被霸凌者已经抑郁,在您插手的第二天,就跳楼自杀,您怎么办呢?”

“您已经考虑的非常周全了,只是少了最重要的一点。”

说到这里,程涟舟隐晦地看了云飞镜一眼。

“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受害者和加害人,他们都是有家长的。”

“即使情况太过分,加害者的家长也会为他全力呼吁奔走——这个看起来您想到了。”

“但是受害者可能生活在一个顽固不化的家庭,他的家长坚持认为孩子被欺负一定是孩子自己有问题。面对免费的心理咨询,家长认为这是在耽误孩子时间,耽误了他的学习……那您又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云飞镜的睫毛微微地一颤。

因为她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家长的,所以她把这个漏了。

“小姐,校园暴力的公益没有人做,是有原因的。和孩子牵扯上的事,永远都是大事。兔唇儿的公益都能做到一地鸡毛,何况太多漏洞可钻校园暴力?”

程涟舟长叹了一口气,“小姐,您要做的事,太复杂了,太琐碎了,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太难”,字字如巨石般垒在云飞镜的心上。

“……”

她无声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程涟舟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女,她身上沾染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力。

是会无力的,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集体,甚至不是某种单纯的风气。

横在她眼前路上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啊!

“难,真的难。您告诉我这些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至少一半的难。”云飞镜抬起头来,脸色稍显憔悴,目光却如同燃烧着亘古的坚毅。

她瞳孔极黑,如漫漫长夜,眼中的光亮却灿灿似星子,是在长夜里熊熊升起的两团火。

“但是,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啊。”

云飞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难,但可以做的。我不求它一开始就能帮上所有的人,可能帮助一个就是一个。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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