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1)
她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缓慢地为他织着一件过冬的毛衣。
时不时看一眼他, 然后低下头,她织呀织。
织得无聊了,又看看他。
妞妞叹了口气,从病床旁走开,转身蹲在姥姥身边,抬头看她。
“姥姥,你觉得姥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不知道啊。”
姥姥没停手里的活,斜了眼安静躺着的姥爷:“他有可能听不见,有可能听见了不理我们。”
她本该是最心焦的人,送姥爷到医院的那天,妞妞见过姥姥的眼泪。现下,家里人人愁容不展,担忧姥爷的状况,姥姥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姥姥。”
“嗯?”
“我想听完姜明珍的故事。”
……
何玉听见姜明珍的声音。
她正给他们的小孙女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他看不见他们,独自一人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漫步。
他没想清楚要去哪,只是走着,走着。
呼吸沉沉,脚步深深。
“姥姥,姜小贞真的要放弃何玉了吗?”
“是啊。”
何玉猛地想起来,她故事中讲的这一段是什么时刻。于是他看清了周遭,大四毕业晚会结束的那个晚上。
夜很深了。
年轻的姜小贞踏着高跟鞋,从大学的礼堂离开。
年迈的何玉下意识地转动身侧的轮椅,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用双脚站立的。
于是他朝姜小贞追了过去。
姜小贞走得好快。而何玉已经太老了,没走两步就开始大喘气。
他试着喊她。
她没回头。
还要追吗?不然不追了吧。
何玉的心脏突突地疼。
这种失落的无力的感觉,好熟悉。
成长的路途,分离后的再见,熟知后的又一次疏离。他无数次地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心里在问:姜小贞,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管他叫小狗,却在画《我的朋友》时,画了坐在地瓜山上的他。
家道中落,却依然如儿时那般端着公主架子。
无人在意她卫生委员的职位,她却当了回事,尽职尽责,骄傲地站上主席台领锦旗。
为什么哭呢?
一副谁都没法欺负她的模样,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哭呢?
明明生活在变好,她也变得越来越好,为什么丢失了勇气,开始退缩呢?
明明说过爱他,明明要他等的。为什么放弃了?
何玉不懂。
他无数次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感到茫然的失落。
她是真的要走,真的,要放弃他了吗?
在姜小贞身后的何玉停止脚步,望着她耷拉肩膀的远去的身影,他的耳边响起了姜明珍苍老的声音。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听上去很累。
像在冰天雪地的人,拽着一袋拽不动的水泥。
一瞬之间,他宛如能窥见她内心的那样神奇。
“姜小贞放弃喜欢何玉这件事。”
“当她放弃之后,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人生,见到了一派无意义的空洞。 ”
“为了他来的这个学校,硬选的专业上了两年,完全不是她感兴趣的。”
“为了足以和他匹配,拼命变漂亮,迎合人们的审美,在意别人的目光,被自卑推入更深的深渊。”
“全搞砸了啊,她想。”
何玉看清姜小贞前往的方向。
她沿着教学楼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她要去往顶楼。
第53章 全部的明珍
何玉不记得他们的故事中有这一段。
原本就没有吗?或者, 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往顶楼走去的失魂落魄的少女,分明要寻死。但他认识的姜小贞, 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脆弱的人……
何玉望向她来时的礼堂的方向, 他知道那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等在原地,脚下宛如生了根,无法动弹。恰如现在这个, 同样被黑暗渐渐吞噬的他。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才对。
寄人篱下的乡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讨好家里的大小姐;思念亡父每日做着噩梦,躲在保姆房, 抱紧画不出颜色的那盒水彩笔。被同学排挤, 佯装不在意, 变得寡言,默默训练改掉口音。跟着母亲回到乡下讨债,童年的最后一眼, 见到豪华大酒店的中央,丑丑的小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靥。
他在意。在意姜小贞怎么看他, 那双眼睛里是否仍有轻视。
他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她。他们本不该靠得这么近, 那他便可以装出云淡风轻,高高端起自己,不必忧虑再被看轻。
如果她没有跟他表白……
是她说的喜欢他的。
为什么喜欢?是不是真的喜欢?会不会永远喜欢?
是不是后悔了?为什么犹疑?为什么没有坚定地选择到底?
年轻的何玉, 面对姜小贞的彷徨,选择了不懂事地跟她斗气。
年老的何玉,拥有姜明珍的坚守,选择先一步松开她。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自己。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怪罪他的。
“姜小贞不怪何玉。”
苍老的声音牵动故事,牵动他的脚步。何玉抬起头时,见到姜小贞在走阶梯,她瘦了好多,驼着背,细长的腿像纸张一样雪白。
他走在她的后面,隔着一段不远的,又无法超越的距离。
潮湿的漫长的楼道,惨淡的月光,她的呼吸好吃力。分明是水泥地,却每一脚都像迈进了泥泞。
“回想自己整段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何玉。”
“姜小贞也不怪爸爸妈妈,他们倾尽所有去爱她保护她,将所有的希望寄予她。”
“姜小贞只怪自己。”
天台的门被一把拉开,涌入楼道的凉风,夹杂着浓厚的水汽。
这股凉意让何玉感到重回人间的真实。
叙述的背景音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雨声与风声。
年少的姜小贞,她的容貌,在月光下如此清晰。
她在哭。
泪水从眼角滑落,掠过憔悴的双颊,滴落于空寂的黑暗。
跨过敞开的大门,她毫不犹豫地迈进雨幕。
何玉抖得一激灵。
“不可以!”
他追过去,跳出旁观者的镇定,故事的虚拟,从纷乱的思绪中忽然抓住了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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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贞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溜走。
雨水,穿透他老人斑密布的手背,回归水里。
姜小贞在拨电话。
他走到她的旁边,见到她按下她妈妈美容店的号码。
他陪她听完一连串单调的嘟声。
时间太晚。姜小贞的求救,无人回应。
她在电话挂断后张开口,声音局促地,懊悔地,困住又疼痛地。像一尾被勾子勾住,濒死的鱼。
她说:“妈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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