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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户部办事衙门竟意外地热闹。
户部侍郎章世坚一脸不可置信地指着库门外一个异常显眼的木头箱子道,“这这这是谁干的?”
“回大人,”司库有些踟蹰地低下头,吞吞吐吐了半天道,“是李郎中大人搬来的。”
“又是他!”
章世坚一脚踹到木头箱子上,却不想那箱子格外结实,纹丝没动不说,还踹麻了他半条腿。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搬开!”章侍郎大吼道,一口气没喘上来,胸口憋得直疼。
“是是是,”司库连忙叫了几个差役过来,打算搬箱子。
“诶,你们干嘛?”
偏巧这时,一个让户部众人一听就开始头疼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身五品官服,年纪不大的青年好像刚如厕回来,衣裳都没整理好就直接扑到了箱子上,摆出一副与箱子共存亡的架势道,“谁敢搬我的箱子!”
“李郎中!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章世坚怒吼,“你不怕掉脑袋,别连累我们行不行?”
“谁连累你们了?”男子一脸无辜,“我这也是为了办差嘛。是你说的,敦郡王要每一千两入库,征收十两库平银。那每天这么多税银入库,我哪数的过来?立个箱子在这儿,来一车,扔十两,来一车,扔十两,回头往敦郡王府一送,多省事儿啊。”
“谁说敦郡王要收库平银啦!”
章世坚差点儿直接厥过去,“你少胡说八道了!我跟你说,你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小心我告诉尚书大人,撤你的职!”
“诶,你怎么能说完话就不承认呢?”
姓李的郎中又搂了搂怀里的箱子,“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以后可就不留那十两银子了。回头万一有哪位皇亲国戚朝你要,你可别又诬赖我连累你!”
“你,你——”
章世坚被憋得无话可说,连连指着这位特立独行的李郎中道,“你就好心当作驴肝肺吧,这要让敦郡王知道了,你回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胤誐又干什么好事了?”
一个沉稳内敛却颇有气势的声音突然响起。
章世坚一怔,眼睛蓦地瞪大,姓李的郎中还有些茫然,就见章世坚猛地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给雍亲王请安!”
其余官员随之俯身行礼,只有李郎中呆呆愣愣的,被司库拽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躬下身去。
四阿哥没有理会这帮人,绕过章世坚走到了那只木箱面前,之间偌大的一个箱子,顶端开了一个方口,箱子前方用朱漆刷了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某王赢余!”
“这是?”四阿哥眯起双眼。
“啊,这是——”章世坚想抢先回答,不想被人后来居上。
“是敦郡王要收的库平银,”姓李的郎中直白道,“说是每入库一千两,加收十两,收完都送到他家去!”
章世坚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四阿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五品郎中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库有些担心地看了李朗中一眼,对方却全然没有任何危险意识,随意拽了拽自己的官府,冲堂堂王爷一拱手道,“微臣姓李,单名一个卫字!”
第387章 赖账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三, 雍亲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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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小院内, 程太医被絮儿领进内堂。
诗玥正靠在软榻上做手筒子,屋里被火盆熏得暖暖的, 带着一股清淡的果香。看见程斌进门, 诗玥和煦一笑,“程太医来了, 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小主,”程斌拱手行礼。
絮儿麻利地搬来了圆凳, 又跑去沏了壶新茶,端到程斌面前, “这可是我们小主自己做的人参红枣茶, 程太医要是来得晚了,可就享不到这口福了。”
“偏你话多,”诗玥嗔了絮儿一眼, 絮儿笑着吐吐舌头, 退到门口守着去了。
“小主血虚气瘀,冬日用些人参正好进补。只是也不宜用太多,三日二两即可,”程斌端着茶碗殷殷嘱咐道。
“多谢太医提醒,我会注意的, ”诗玥微微颔首, 见程斌用完茶,便将手放到了脉枕上。
程斌两指轻叩,静默了一会儿, 眉头渐渐蹙起,“小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夜里常辗转难眠,胸口闷痛?”
诗玥有一瞬间的怔忪,在见到程斌探寻的目光后,虚虚一笑道,“只是睡不好罢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程斌低下头,神情有些沉闷,“小主自来身体就不好,多是由于思虑过多,不得排遣之至。私以为,为病者,当先顺己身,而后从药。大夫虽然能医病,但医不了人。若是小主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那再多的药方,再名贵的药材都是于事无补的。大夫的一番苦心,也就付诸东流了。”
诗玥察觉到了程斌的置气,心中莫名一暖,却又无来由地伤心,“是我让程太医费心了,一点亏血亏气的小毛病,本不该这般麻烦程太医的——”
“我不怕麻烦!”程斌突兀开口,诗玥一愣,两者四目相对,一时都僵在了原地。
程斌最先反应过来,急忙收回视线,从圆凳上站起,冲诗玥一拱手道,“是微臣失礼了,还请小主不要见怪。”
诗玥低下头,有些无措地团了团手上的帕子,沉了沉呼吸道,“程太医也是关怀病人,医者仁心,有什么好责怪的呢?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需这般客套。”
程斌微微抬头,看了低眉颔首的诗玥一眼,又俯了俯身,坐回圆凳上,“微臣平日里来往于王公府邸,像小主这样的病人也多有接触。虽说表面上看都是些小毛病,但日积月累下来,往往损心耗体。一旦大病突至,被耗空的身体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轻则折损寿元,重则就……”
程斌没有把话说完,又垂下了头,“小主年纪尚轻,仍然有大好的时光。人生短短数十年,小主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很多美景没欣赏过,如若因为不注意保养身子而白白困囿于病榻之上,不是很可惜吗?”
“程太医说得有理,”诗玥垂下眼帘,“只是,再好的景致,再美妙的经历,没有一个真心人与你共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日日呆在这花团锦簇的雍亲王府里,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寂寥,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盼。心中起了一点点涟漪,都会让我恐惧。我不敢去设想以后的生活,我怕有一天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会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念想,成为当初我最讨厌的模样。”
“小主不会的,”程斌抿了抿唇,嘴角轻轻弯起,“虽然,我不懂小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小主不是一个会去伤害别人的人,更变不成一个可怕的人。在我第一次见到小主时,就觉得小主与其他的高门内眷不同,您是一个简单纯白的人,直爽坦荡、善良温暖。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微臣更信以为然。这也是为什么微臣不忍小主如此郁结于心的原因,小主不忍心伤害别人,却会反过来伤害自己。”
“我哪有那么好,”诗玥的笑容略有些羞涩,“程太医太过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女人,会嫉妒,会埋怨,说不准哪天就会因为这些无法排解的情绪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如果,”程斌顿了顿,抬起头,“如果小主不敢相信自己,需要一个人分担,需要一个人倾诉,那程斌,随时愿意!”
诗玥有些惊讶,抬起头时,只见程斌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分外严肃。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出那样一句容易引起误会的话来的。
但是,诗玥觉得心里很温暖,很踏实,“谢谢你,程太……,程斌!”
傍晚,东小院
苏公公还没回来,内厅里却有一位不是很受欢迎的客人。
四阿哥坐在榻上看书,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圆桌旁,坐了一个官服穿得七扭八歪,正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的年轻人。
张起麟站在门口,一脸惨不忍睹,眼看这人刚干掉一碗冬瓜虾仁羹,又毫不见外地端起了那盅炖了一整天的八珍乳鸽汤,顿时怒火中烧。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起麟朝张保胳膊上狠狠捅了两下,“那八珍汤用了八味名贵补品啊,鹿茸都是打牲乌拉处刚送来的,王爷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张保倒是一派淡然,“反正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本来要等苏公公一起用晚膳的。结果这人进屋看见那桌饭,肚子就开始叫。王爷听了半天,实在不忍心就让他先吃了。放心吧,我吩咐膳房那边做新的了,一会儿苏公公回来就把这桌撤下去。”
“那乳鸽汤可是炖了一整天的,我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张起麟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王爷没在屋里坐着,他一准儿冲上去把这人打出去!
“户部没有公厨吗?你这是饿了多久了?”四阿哥掀眉看了李卫一眼,手上还捏着书卷。
“我上一顿是昨天晚上了,还是司库偷偷给我带的馒头,”李卫撕了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没办法,箱子立起来后,我根本不敢离开。你也看到了,今天去个茅厕的功夫,就差点让人搬走。”
“一个哗众取宠的木箱,你以为能起多大作用啊?”四阿哥低头,又翻了一卷书页,“如果被胤誐知道,拆了它只是一句话的事。仅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一个小小的郎中得罪了郡王,在朝廷官场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为什么不能有?”李卫端着饭碗转过身,“他一个堂堂郡王,公然把朝廷府库的银子放进自己荷包里,朝廷都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为什么不能有我的?就因为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沾了好祖宗的光,就能忽视大清律法,不顾百姓死活,随意贪赃敛财?”
四阿哥眉头一皱,还没开口,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我回来啦,主子呢?”
苏伟迈进屋门,弹了弹靴子上的残雪,一抬头就看到掀开帘子的张起麟冲他一顿张牙舞爪。
四阿哥转过头,对李卫淡然道,“本王想让你见的人回来了,你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吧?”
李卫一脸茫然地看向门口,正好苏伟捧着斗篷走进内堂。
“是你!”
刚进门的苏大公公被猛地蹦起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几步奔到了他的面前!
“苏伟!我找你找了好久了,飘香居的掌柜换了,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白白打听了好久,结果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
“找我?”苏伟愣了半天,“咱们认识吗?”
“你不记得了?我是李卫啊!”年轻人一脸兴奋,“七年前,你在飘香居买了我们商队的生丝啊!”
“啊!”苏大公公瞬间醍醐灌顶,“八百两!”
四阿哥在一旁扶额,天真的李大人还在频频点头。
苏大公公却瞬间纠结了起来,那八百两他是要,还是要,还是要呢?
“咳咳,”四阿哥清了清喉咙,“李卫现在是户部郎中,今天爷去户部办事时碰到他的。想着你们应该是旧相识,就把他带回来了。”
“是啊,王爷说带我去见一个我一定很想见的人,我当时还以为是敦郡王呢,”李卫拍了拍肚子,笑得没心没肺。
“敦郡王?”苏伟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想见敦郡王?”
“去开开眼界啊,我想想看这人的脸皮是不是厚到能敲鼓了,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贪污户部的银子!”
苏伟一头雾水,转身看向他家主子。
四阿哥嘴角一勾,语气闲闲地道,“这位李朗中大人在户部立了个箱子,专门放胤誐要求加收的库平银,然后在外面写了某王嬴余四个大字,爷到户部时,他正跟户部侍郎撒泼呢!”
“这怎么能叫撒泼呢,我那是以不变应万变,”李大人是一点尊卑概念都没有,顶了四阿哥一句,又转头打量了苏伟一圈道,“怪不得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原来你是雍亲王府的人啊?你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也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我不是皇亲国戚,”苏伟咧了咧嘴,“我是专门伺候皇亲国戚的。”
“伺候皇亲国戚的?”李卫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侍卫?门客?还是什么家奴?”
“非也非也,”苏大公公摇了摇头,“咱家是雍亲王的贴身大太监,官级六品,人称苏培盛大总管!”
屋内一阵沉默。
李卫一脸不可置信,一对儿黑眼珠飘啊飘啊飘到了苏伟的下半身,说话的声音总算不那么吊儿郎当的了,反而带了点儿颤抖,“你,你,你当了太监?”
苏伟脸一沉,扬起下巴道,“怎么着,你瞧不起太监啊?我告诉你,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就是你们户部尚书,见到我也不敢随便大声的!”
李卫抿了抿唇,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悲伤,“不会是因为你当初高价买了我们的生丝,结果血本无归,家破人亡,最后不得不卖身王府,以致自绝——”
“停!”苏伟举起手,“咱家八岁就进宫了,你才家破人亡、血本无归了呢!对了,正好你提起当初那笔买卖了,当时咱家看你们可怜,高价入手了你们的货品。如今,你也是堂堂户部郎中了,八百两折一半,还我四百两!”
“开什么玩笑?”
李大人的变脸速度完全不输苏大公公,眼角刚挤出来的泪珠还没干透,人已经又是副市侩模样,“当初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哪有过了七年又来讲价,还让人退钱的道理?”
“哟呵,你这么说是想不认账了?”苏大公公两腿一叉,“做人应该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你懂不懂?当初咱家是雪中送炭,你们那批生丝市价值多少你不清楚吗?现在,本大公公缺钱,到你结草衔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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