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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爷呆坐在床上,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魏珠小心地卷起床帐,看着康熙爷惊魂未定,一时也不敢多加询问。

半晌后,

“什么时辰了?”康熙爷转头看向窗外,窗外还一片黑暗。

“回万岁爷,才过三更,”魏珠垂首,“您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等会儿天亮了,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梁九功现在在哪儿?叫他来伺候,”康熙爷依然转着头,好似没有听到魏珠的话。

魏珠身子微微一僵,万岁爷的脾气越来越怪,也不知今晚又梦到了什么,竟突然要见许久没到御前伺候的梁九功。

“是,奴才这就去宣,”魏珠领命离去,坐在床上的康熙爷慢慢弓起了身子,远远看去,竟好似一位耄耋老人。

午夜,雍亲王府

寂静无声的夜,只有巡逻的侍卫偶尔走过。福晋的院子早已熄了廊下的灯笼,守着茶房炉子的小太监靠着墙壁,微微打起了酣。

“喵——”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猫叫,茶房的小太监吧唧吧唧嘴,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一个披着斗篷的黑影轻手轻脚地从茶房前经过,福晋院子的角门被人慢慢打开。

“你还真来了,”开门的是在福晋院里洒扫的侍女元草,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排房砍柴的郑七。

“我买通了后院的门房,现在正是侍卫交班的时候,”郑七咧嘴一笑,黑暗中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全不见白天时的憨厚老实。

“你还挺能耐的,”元草不自觉地捏了捏斗篷的风帽,探头出门左右看了看,“你办事儿可得小心点儿,别回头扯了我出去。”

“你放心吧,”郑七白了白眼珠,“这些日子王府里本来就乱,谁有工夫管咱们这些小人物啊。诶,别废话了,东西拿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元草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福晋那儿的原本我可不敢拿,这是我偷着抄来的,只有近两年的,别的都存进库房了。”

“咳,两年就行,两年就够了,”郑七一把抢过那叠纸,借着月光看了两页,脸上的笑越发诡异,“太好了,这下小爷可发了,回头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你小点儿声,”元草捅了郑七一把,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东西给你了,你答应我的——”

“放心,放心,”郑七把一叠纸小心地塞进怀里,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叠,“数数吧,这可是你扫地扫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元草抿了抿唇角,神情有一些紧张,翻看银票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我我跟你说,就这一次,下次可千万别找我了。你就是跟别人说,我也不会承认的,福晋院里没人知道我识字。”

“哎呀,你瞎担心什么?”郑七舔着嘴唇,伸手扫了一把元草的下巴,“不过是两张后院小主侍寝的记录,就算丢了又能出多大的麻烦?这要真是会掉脑袋的差事,我自己也不会干啊。”

第362章 如隔三秋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十二,畅春园

夜凉如水,当梁九功迈进九经三事殿的门槛时,只能借着门外映进的一点月光,勉强看清站在龙椅前的模糊身影。

“万岁爷,现在时辰还早呢。” 梁九功慢步走到康熙爷身后,颔首垂肩,没有一句多言,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他陪着那位少年帝王,在午夜无人时,没有任何目的的穿过一道道阴森的宫门。

康熙爷披着外袍,背负双手,站在龙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微微昂着头,“朕,今夜梦到了很多人,有让朕敬佩的,也有让朕痛恨的。只可惜,这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万岁爷得天庇佑,”梁九功低下头,语气沉稳,“这路越走越高,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康熙爷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寞然,“现下天也热了,咸福宫那头,你多注意着点儿。”

“万岁爷放心,”梁九功提了提手上的拂尘,面上看不出一丝惊讶。

殿中二人尚在说话,门外又一队巡逻侍卫提着灯笼踏步而过。

“这几天,隆科多大人调换了畅春园多处巡守,万岁爷身边应当干净许多了,”梁九功尾随康熙爷,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门外,“只不过,汉军旗人员混杂,若想彻底调理清楚,怕还要多费些时日。”

康熙爷站在九经三事殿外的台阶上,远远望去,增加了三倍的巡逻侍卫,像是一条条摇头摆尾的火龙,似要将整座畅春园燃烧殆尽。

“让他们把人都撤了吧。”

“万岁爷?”这次,梁九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康熙爷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梁九功跟了两步,又猛然停住,却还是听到了一句不知该不该听到的话,“朕,还没有老……”

七月二十五,雍亲王府

诗玥的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静,程斌被小太监带进门时,絮儿正在院内浇花。

“程太医今儿来得巧,”絮儿放下手中的木勺,将程斌引往屋内,“我们小主这几天都睡不好觉,今早起,嗓子又不大舒服。还好您来了,要不小主都不让我们请大夫。”

程斌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屋门前才堪堪停住脚步,低下头等待絮儿通报。

“程太医来啦,”程斌被絮儿带进内堂时,诗玥正收起绣架上的丝线,起身对程斌歉然一笑,“絮儿肯定又跟您念叨我了,其实都是些小毛病,实在不该总劳烦程太医。”

“小主说的哪里话,”程斌放下药箱,从中拿出脉枕,“给小主们诊病是微臣的职责,再说,病无小病,小主身子有亏,真的该好好调养。”

“就是,”絮儿接过诗玥手里的丝线,嘴唇微微嘟起,“昨晚咳了大半宿,今天还不肯看大夫呢。程太医都说您该好好调养,偏还不肯安心歇着——”

“行了,你哪儿那么多唠叨!”诗玥嗔怪地瞪了絮儿一眼,浅笑着吩咐道,“去给程太医倒杯茶吧,少在这里告我的状了。”

絮儿冲诗玥吐了吐舌头,捧起茶壶泡茶去了。

程斌一直没说话,安静地把着诗玥的脉象,眉头却微微蹙起,“小主这几日又思虑过重了,肺脉不畅,中元有损,这时日长了,会落下病根的。”

诗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嘴角微微抿起,“是我自己不争气,白费程太医的一番苦心了。”

“小主折煞微臣了,”程斌收起脉枕,从药箱中拿出针裹子,“针刺有些疼,小主权且忍一忍。待肺脉通了,再配以服药,效果会更好。”

“劳烦程太医了,”诗玥微微垂目,银针落在手臂几处,带着轻微的刺痛。

程斌站起身,向诗玥身前弯了弯,温热的呼吸与银针的冰寒一同落在耳后,诗玥不禁轻轻一颤。

程斌快速退开,似乎也有些窘迫,拱起手冲诗玥揖了揖。

诗玥看见程斌微红的脸颊,僵硬的动作,却莫名地想笑,无奈身上有针,不敢随意躲避,只能正对着手足无措的程太医,闷笑出声。

听见诗玥的笑声,程斌微微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清俊的脸庞带点些尴尬的羞涩,竟也显出几分憨实来。

絮儿捧着茶壶走进房门时,着实被两人笑的一脸莫名其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见小主不是在笑她,才磨蹭着上前道,“小主中午想吃什么?今天天热,要不让厨房下些凉面来?”

“凉面要配着王致和的豆腐乳才好吃,”诗玥经刚才一笑,精神竟似好了很多,“你去坛子里舀几块儿,一会儿也给程太医带点儿回去。”

“豆腐乳啊,”絮儿有些发愁地挠了挠头,“咱们院里的都吃干净了,最近也没人送了。要不,奴婢一会儿去大厨房问问,说不准他们那儿还有。”

诗玥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又晦涩了起来,“算了,大厨房那儿,估计更不会有了。今儿中午,还是吃些简单的吧。”

“是,”絮儿看出了诗玥的失望,自己也有些落寞,耸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程斌看着絮儿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诗玥的神情,暗暗记上了心。

入夜,农庄

夜里的农家要比王公府邸安静得多,除了田里的蛐蛐声,就只有偶然响起的几声犬吠。

苏伟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宁静之夜,搬着小马扎,孤独地往院子当中一坐,托起腮帮子看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厢房的屋门吱呀地响了一声,走出一个酸溜溜的人。

苏伟搓了搓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扁着眼睛往张起麟身上一瞥,瓮声瓮气地道,“没想到你还挺有文化,没事儿就拽几句酸词儿,难不成你还惦记着考个状元?”

“嘿嘿,考状元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张起麟也拎了个小马扎往苏伟身边一坐,“不过跟着王爷和苏公公大展宏图一番,回头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还是相当有希望的。”

“切,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得长点儿吧,”苏伟百无聊赖地捡起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就像梁九功、顾问行那种精到骨子里的人,都没有底气说什么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话。咱们这种小蚂蚱,还是务实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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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他们哪能和您苏公公比啊。在王爷心里,可从没把您当过奴才,”张起麟装模作样地撞了苏伟一下,眉头往上动了动,“这两天无精打采的,说话都没精气神了,跟兄弟说句实话,是不是想王爷了?”

苏伟回头瞪了张起麟一眼,把手里的木棍一撅两半,气哼哼地拎起小马扎准备回屋睡觉了。

“嘿,”张起麟轻笑一声,讨人嫌地长出口气,拉着戏音唱了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七月二十八,京城闻风阁

一大早,苏伟的马车就停到了闻风阁大门旁,小英子穿金戴银地被打扮一新,一条乌黑的大辫子,中间都缠了金丝儿。

“师父,咱们可得快点儿,”刚一下马车,小英子就急躁地团团转,“今儿是王爷、福晋去圆明园的日子,下月初一就要迎接圣驾了。虽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但主子们过去,我这当总管的总不能不在啊。”

“哎呀,你露个面就走,不会耽误时辰的,”苏伟把小英子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圈儿,“今儿这瑞升祥可是京畿一地数一数二的老牌庄家,咱们月锦绣要是接了这单生意,明年一年的嚼头都够了。你可得听师父的话,把场子撑下来,天和商号的杨泰今天也会来,咱们输人不输阵,你要是给我临场掉链子,小心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师父,”小英子搓了搓发寒的脖颈,有些心有余悸地嘟囔道,“您最近怎么越来越暴躁了?我听以前的师父说,这人一老了,脾气秉性就容易不受控制,就跟女人怀孕时是一样的——”

“你给我闭嘴!”苏大财东扁了眼睛,在小英子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好好整整衣服,跟我进去!”

“是,”小英子努了努嘴,使劲拽了拽身上的马褂,跟在苏伟后头往闻风阁内走。

“哟,这不是苏大财东吗?没想到,今儿还能见着您啊。”

苏伟闭了闭眼,把一口气沉进肚子里,兴许自己真到了更年期了,怎么突然这么想打人呢?

“杨掌柜,好久不见,”苏伟笑颜如花,两手悠闲地背在身后,“怎么?天和商号的库房修好啦?那个故意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不劳苏财东惦记,”杨泰抿了抿嘴唇,也是强压火气。他在顺天府吃了苏培盛的大亏,回了天和商号,又被九阿哥一顿斥责,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吉盛唐还专和天和商号抢生意。好不容易听说苏培盛被雍亲王踢出了王府,怎么如今,他又光明正大地在京城里出现了?

“只是杨某好奇,这京城的几间铺子,如今还是苏财东说了算吗?”

苏伟一脸奇怪,看着杨泰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痴,“你都叫我财东了,当然是我说了算。我们王爷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我苏培盛虽说有罪在身,但好歹有几分真本事,这生意上的事儿,杨掌柜日后怕还要与我打交道。”

“哼,”杨泰冷声一哼,微笑着转头看向闻风阁门内一人,“福掌柜可听清了?这月锦绣的财东,如今可是个戴罪之身。瑞升祥的老师傅名满京城,可不要因被某些人牵累,得罪了京城的达官显贵啊。”

“多谢杨掌柜提醒,”门内之人走出,却是个矮矮胖胖的老者,老者向苏伟拱了拱手,微笑着介绍道,“老夫福锦,是瑞升祥的大掌柜,因东家南下采买,一时未归,不得已替瑞升祥与两位贵人见面,还请苏财东不要见怪。”

“福掌柜客气,”苏伟瞥了一眼杨泰,微笑着给福掌柜回礼,“苏某如今也只是个为主子办事的普通奴才,不比杨掌柜金贵,称不上什么贵人。我们月锦绣新开不久,能得瑞升祥提见,已是三生有幸,可不敢妄自托大。”

“唷,这话竟出自苏公公之口,可是千载难逢,难得一见啊,”杨泰低头搓了搓手,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福掌柜可别看苏财东如今说得漂亮,等回头人家那身黄莺补子一穿,您就得低头行礼了。那还不是要银子就得给银子,要衣裳就得给衣裳!”

苏伟噗嗤一声乐,上前两步,靠着杨泰的耳边道,“杨掌柜这是记仇了?是,上次你我从顺天府出来,我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躬身行了礼。可说穿了,也是你诬蔑吉盛唐在先。那么大个屎盆子扣下来,你杨掌柜只是弯了弯腰,已经够便宜了吧?怎么今天还倒打一耙呢?”

“苏培盛,”杨泰已然冷下脸,看向苏伟的眼神都仿佛淬了毒,“你还以为你是深受雍亲王重用的苏大公公呢?现在京城里,谁还肯卖你的面子?咱们今天是谈生意,可不是单耍耍嘴皮子的。刚刚福掌柜已经跟我敲定了价钱,很可惜,您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只是敲定了价钱,还没有签订契书吧?”苏伟放轻了嗓音,杨泰的脸色却变了一变。

“唉,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苏伟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在京城里做生意,可跟别处不一样。财东的面子值几个钱啊?人家看的,是你背后的人!李公公,请吧。”

“咳咳,”杨泰神情一顿,只见马车旁又走出一人,串了金丝儿的辫穗儿,上好的锦缎长袍,腰间是沁了血的羊脂古玉,这人年纪倒不大,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这是李英,李公公,”苏伟没理会杨泰的眼神,直接转身向福锦介绍道,“是咱们雍亲王府圆明园大总管,这京里的生意,虽说还得苏某操劳,但大事小情的也都得过了李公公的眼了。今儿特意介绍福掌柜与李公公认识,以示我们月锦绣的诚意。一会儿李公公还得赶回圆明园去,毕竟下月初一,万岁爷要亲临圆明园饮宴,李公公也是贵人事忙啊。”

福锦微微一愣,随即立马反应了过来,慌忙拱起手道,“原来是李公公啊,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小英子像模像样地回了礼,又冲杨泰挺了挺胸膛,“咱家这些日子比较忙,生意上的事儿还是交给苏公公,福掌柜有什么条件尽管跟苏公公提,我们王爷对京中的生意往来还是颇为看重的。”

福锦抿紧了唇,偷偷地瞧了一眼杨泰。瑞升祥在宫里也是有人脉的,未必就怕了这些皇子皇孙。

不过,比起杨泰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苏培盛虽说身份特殊,但在京城的生意场中似乎名声更好。

只要不参合什么下作手段,苏培盛是很少以身份压人的,开价买卖都按生意场的规矩来,京里的老铺子都乐意跟他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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