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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明白,”顾问行俯下身去。

傍晚,雍亲王府

晚膳时间,在排房担柴的郑七提着小巧的食盒,一路拐进了东路的花农房。

“梅姐儿,梅姐儿在吗?”郑七不敢随意进院门,只好探着头在外面小声招呼。

院里正洗衣裳的婆子们相视一笑,转头替郑七叫了一嗓子。片刻后,一个满脸通红的花裙子姑娘,垂着头绞着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梅姐儿是专为西配院的小主们打理花草的,经她的手插出来的花瓶总是格外好看。因而年纪轻轻,就在王府的几位小主面前挂了名儿,平日里出入各个院子也比其他人方便很多。

郑七是梅姐儿青梅竹马的表哥,家境贫寒,原来跟着个木匠做学徒,学了几年也出不了师。郑七的老娘惦记他与梅姐儿的情分,怕梅姐儿日后攀了高枝儿,三天两头地到梅姐儿的家诉苦。

梅姐儿一家是都包衣出身,自四阿哥建府就在府里伺候了。梅姐儿又是个念旧的人,觉得郑七为人老实,可以托付终身,遂托父母的人情,勉强给郑七谋了个在排房砍柴的差事。

梅姐儿出了院门,见到郑七是又羞又急,“你怎么又过来了?当初不是跟你说了,你是排房的差事,不能随便进内府来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郑七一脸憨厚地搓了搓脖子,“我知道你平日里忙,肯定没时间吃饭。外院的萧公公人好,赏了我们几道菜,我特意分了些给你送来。你放心,我跟萧公公打过招呼了,他跟岳丈是老交情,只吩咐我不许乱跑,见了你就赶紧回去呢。”

“你,你瞎说什么呢?”梅姐儿又涨红了一张俏脸,“谁是你岳丈啊?让你进府当差,是看在姨母的情分上,你倒好,越发得寸进尺了。”

郑七又憨笑几声,也不辩驳,只把食盒往梅姐儿手里塞。

梅姐儿抿着唇角接过,嗔了郑七一眼转身道,“你赶紧回去吧,我还得给武格格送花儿去呢。”

“你又一个人去西配院送花啊,”郑七一脸心疼,“要不我送你到后院门口吧,那么大一个花瓶多沉啊。”

“不用了,”梅姐儿站上一级台阶,弯起唇角笑了笑,“我都习惯了,再说,武格格院里要的花儿也不是什么珍惜品种。只是几株干枣花插了细颈瓶而已,搬起来一点儿也不沉。”

“这做主子的真奇怪,还有喜欢什么枣花的,”郑七又一脸老实地搓了搓手,“我听排房的老人们说,这武格格以前是王府里最得宠的格格,还是福晋身边的什么大丫鬟?”

“你没事儿听这些做什么?”梅姐儿皱了皱眉,又转身走回郑七跟前,压低嗓音道,“我跟你说啊,这王府可不比其他地方,一句话不小心,就容易掉脑袋的。你知道这东路最里头的暗房,一年要处死多少个奴才吗?那王爷身边的苏公公,平日里无声无息的,一次彻查,府里就要少十几个人。上次,当着我们的面儿生生打死的就有七八个,那暗房外头的地,现在还透着红呢。”

“这么吓人?”郑七缩了缩宽大的肩膀,对着梅姐儿连连摇头道,“我以后再也不瞎听瞎传了。都说这男人没了根儿,性子就会变得格外阴狠,如今听你一说,这做公公的,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别又瞎说!”梅姐儿原地跺了跺脚,“王爷平时最看重东小院的几位公公了,尤其是那位苏公公。你哪天要是见到他,千万恭恭敬敬的。别看他也是个奴才,这王府里,他可掌着半个家呢。”

西配院

絮儿领着梅姐儿进了诗玥的屋子,诗玥正和钮祜禄氏坐在榻上说话。

“奴婢给两位格格请安,”梅姐儿把花瓶安置好,俯身给两位小主行礼。

“起来吧,”诗玥弯起嘴角,伸手摸了摸细颈瓶中的花枝,“难得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我还以为这个时节看不到枣花了呢。”

梅姐儿腼腆地低了低头,声音轻巧地回道,“知道小主喜欢枣花,奴婢早早就备出来了,一听小主要,就赶紧掸了花蜜,现在放在屋子里正好。”

“瞧瞧,多心灵手巧的人儿啊,”钮祜禄氏笑着从旁道,“我平日里也喜欢她插的瓶,怎么看都比我院子里的手艺好。”

诗玥冲钮祜禄氏笑笑,转头示意絮儿给赏。

絮儿刚拿了荷包递给梅姐儿,钮祜禄氏的贴身侍女慕兰走了进来。

“给两位小主请安。”

“起来吧,”钮祜禄氏拈起一枚盘中的杏脯含进嘴里,“我让你去库里支的金线支回来了吗?”

“回小主,线是拿回来了,”慕兰又往前走了两步,嗓音低了低道,“奴婢去取线时,还听说了一件事儿,今儿下午王爷从刑部回来,不知为何突然发了脾气,召了长史几个彻查府账,查了一下午,结果把东小院的几位公公,连带着咱们后院的柴公公,前院的王公公,一起关进了暗房。就连苏培盛,苏公公都没能例外!”

“你说什么?”诗玥心上一惊,刚刚端起的药碗脱了手,泼了一身的药汁。

第358章 百态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初六,雍亲王府

掌灯时分,暗房一改往日冷清,屋内灯火通明,屋外人影绰绰。

院门外探头探脑的奴才们,时不时地聚在各个角落,对着投在窗棂上的影子指指点点。

福晋院里

诗瑶打发了报信儿的奴才,快步回了福晋卧房,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主子,都打听清楚了,不仅苏培盛,连张保、张起麟、王钦,凡是跟着咱们从阿哥所里出来的,几乎都被牵扯了。现在暗房里头是鬼哭狼嚎、哭爹喊娘的,听咱们的人说,那甩鞭子、打板子的声儿,隔着院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福晋正襟坐在软塌上,手里还握着书卷,神情倒不似诗瑶那般明显的幸灾乐祸,只微微疑惑道,“这没头没尾的,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惩治内监了?王府的账目上半年才刚刚查过,没听说有多大纰漏啊。”

“欸,这哪里是账目的事儿啊,”诗瑶上前给福晋敲着小腿,“依奴婢看,王爷是一时开了窍,不打算再重用这帮阉人了。本来嘛,哪个府邸像咱们王府一样,实权都握在一帮太监手里。就像那个苏培盛,仗着自己伺候王爷的年头多,在府里事事都要参上一手。如今,是眼见着连王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寻个由头,把这帮阳奉阴违的一起料理了。”

福晋垂首思索了片刻,一根手指在书卷上轻敲了敲,“如果我没记错,王爷今天到刑部,就是为了处死几个太监,好像还都是各个皇子身边的。”

“对了,奴婢也想起来了,”诗瑶眼睛一亮,“王爷这些日子忙进忙出的,好像跟诚亲王、十四爷他们都有关系。照主子这样一提,怪不得王爷突然要处置苏培盛他们了,这是怕步其他王爷的后尘吧?”

“太监干涉主子行径,在我朝是大忌,更何况是伺候皇子的,”福晋微微抬头,神情多了几分欣慰,“王爷到底是心明眼亮的,这时候弃了几个奴才,日后在皇上面前也好说话。”

“这朝上的事儿,奴婢可不懂,”诗瑶抿了抿唇角,抬头往福晋身前凑了凑道,“奴婢只知道,这王府里的大事小情,本来就该由王妃做主,长史、属官协理。早前,王爷总念着与苏培盛的主仆情分,咱们不好忤逆。如今,王爷已然明白过来了,主子可不能再犯糊涂了。西配院那头儿,不知有多少眼睛正盯着前头呢。”

翌日,清晨

四阿哥出府办事,身边只跟了几个近身侍卫。门房牵来马车,一个在门口扫地的小太监,快步迎了上去,抢先替四阿哥撩开车帘,躬身行礼道,“王爷请上车”。

四阿哥停下脚步,偏头看了小太监一眼,淡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的话,”小太监倒是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慌忙跪下道,“奴才小祥子,刚进府不久,在杂事处当差。”

“嗯,”四阿哥抬步上车,车帘临放下时,似随口一句道,“今儿你跟着伺候吧。”

“是,谢王爷赏识,”小祥子回话的声音很响亮,人也格外精神起来,跟着车夫坐到了车辕上,殷勤地替四阿哥关好车门。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侍卫统领傅鼐,若有若无地瞥了小祥子一眼,带着一队侍卫跟在了四阿哥的马车两旁。

午时,西配院

凌兮带着年家的手书匆匆而回,年氏听到声音,慌忙起身走出了屋门,“怎么样?家里有什么消息吗?”

“小主别急,”凌兮将手书掏出递到年氏手里,“这是皇上今早发出的上谕,咱们家也是刚刚知道,老爷就连忙让奴婢给您带回来了。”

年氏将手书打开,一览而过,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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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凌兮歪了歪头,她并不知道圣谕上说了什么,也不太明白几个太监受罚,自家小姐为何让自己特意回年府一趟。

“皇上晓谕诸大学士,太监等不可假以威权,事发即杀之!朕御极之年,去明代不过二十年……”年氏手持家书,缓缓念道,“主不出,听政大臣官员俱畏惧太监,以致误事。此辈性情与常人异,祗足备宫中使令耳。天下大权,惟一人操之,不可旁落,岂容假之此辈乎?”

年氏念完,轻轻叹了口气,“果然,王爷这几日在刑部忙活的差事,牵扯到了前明宦官之祸。”

凌兮转了转眼珠,眼神突然一亮道,“小主的意思是,王爷是怕受宦官之祸牵累,这才提前处置了苏培盛他们?若果然是这样,那对咱们来说可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了。奴婢就说嘛,那苏培盛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太监,王爷怎会对他动什么真心呢?这以后没了他,凭小主对王爷的情意,用不了多久定然就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了!”

凌兮说的激动,年氏却异常平静,手上的书信被折了又折,最后丢进了香炉里,一股火烧成了灰烬。

暗房

最外头的囚室里摆着一溜长凳,太监萧二格、常青、阮禄、杨义、王以诚一人一张,流水的板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旁边连个数数的人都没放。

恩绰坐在一旁的方桌上,悠闲自在地喝茶。外头时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查看,屋里屋外的侍卫都好像没有看到一般,任由他们围着暗房的院子打转。

“诶呦,啊,恩绰老弟!”吃不住疼的萧二格使劲儿撑起脖子,“诶呦,咱们往日处的也不错啊,诶,你,你不能这么做人啊啊!”

兆佳氏恩绰也不说话,只看着萧二格笑了一声,摇着头继续喝茶吃点心。

“你,你,你也吃得下去,唉哟,轻点啊!”萧二格蹬了蹬腿,看着恩绰的眼神都快能吃人了,“三十年河东,啊,三三十年河西!做做人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诶呦——”

“你别喊啦!”挨着萧二格的柴玉扭头瞪了他一眼,小心地挪了挪正挨着打的屁股道,“暗房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咱们在这儿呆了一天一夜了,你还是老实着点儿吧。”

萧二格呲牙裂嘴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头,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又持续了一刻钟,才断断续续停下。

傍晚,西配院

诗玥在卧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满脸焦急神色,手里的帕子被绞得都没了形状,外间才传来絮儿忙乱的脚步声。

“怎么样?王爷回来了吗?”诗玥快步走出屋门,一把抓住絮儿滚烫的手。

“回回来了,”絮儿小脸通红,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奴奴婢看到,王爷带了一个,一个眼生的小太监,进了东小院……”

诗玥一时僵愣在原地,半刻钟后,才勉强缓了心神,“我要去东小院拜见王爷,你先去弘盼那里,就说——”

“小主!”絮儿俯身跪到诗玥身前,“奴婢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王府里人人自危,实在不是个给苏公公求情的好时候啊。小主千万要想清楚,千万别干傻事啊。”

“絮儿,你不懂,”诗玥摸了摸絮儿的头,目光飘忽却坚定,“我必须要去,你听我的,先去钮祜禄格格那儿。如果我有事,她最起码能护得住你。”

“不,不行,”絮儿支起身子,直接拦住诗玥的腰,像个孩子般哭得泪流满面,“小主要去,絮儿就陪小主去,絮儿不跟小主分开——”

“这大晚上的是怎么了?谁欺负絮儿了?”屋内主仆情深,钮祜禄氏恰好掀帘而入,“外头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我就直接进来了,姐姐你——”

钮祜禄氏还要询问,诗玥连忙转过身擦干眼角的泪。

“姐姐是怎么了?絮儿又怎么了?”钮祜禄氏急步上前,将诗玥拉到榻上坐下。

“我没事,”诗玥弯腰把絮儿扶了起来,将她推到钮祜禄氏身边,“妹妹知道,我身份卑微,在这后府里也没什么人可以依靠。只有妹妹一人,不计身份地位,真心与我相交,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将絮儿托付给你了。希望妹妹给她安排个安稳的差事,能平安过一生就好。”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钮祜禄氏一脸愕然,“咱们在后宅好好的,姐姐怎么突然像要交代后事似的。”

“求格格劝劝我家小主吧,”絮儿见诗玥似打定了主意,再顾不得其他,又俯身跪下,“我家小主重情义,因为早先受苏公公恩惠,如今得知东小院的事儿,完全不顾自身安危,非要去找王爷给苏公公求情!”

“什么?姐姐你糊涂啦!”钮祜禄氏赫然起身,“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万岁爷亲自下旨,不准太监擅权。王爷此举,也是弃车保帅,咱们王府才刚从圈禁中解放出来,决不能再因几个奴才而他生是非了!我知道,姐姐与苏公公有几分交情,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王爷,为了咱们王府,姐姐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感情用事?”诗玥抬起头,满眼含泪,“是啊,在这王府里头,怎么能有感情用事的人呢?是我太傻了……”

“姐姐,”钮祜禄氏抓住诗玥的手,却被诗玥轻轻抽离。

“今天,”诗玥站起身,“我是一定要去见王爷的。这后宅的日子孤独漫长,你我好歹相伴几年。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在我走之后,帮忙照顾一下絮儿。”

“姐姐!”眼见着诗玥就要出门,钮祜禄氏无奈叹得一声,快步拦住了诗玥的去路 “姐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今天为何一定要冒这趟险。但是,你我姐妹多年,你若有一分信我,就听我的,待在西配院。苏公公他,不会有事的。”

暗房

最里头一间的囚室,只点了一根蜡烛,晃动的火光旁,靠坐了几个人。冰冷的石壁上渗着水珠,地上的干草被打湿了大半。

恩绰带了两个侍卫,一步一步走到囚室外,两张看不清颜色的长凳被摆在了几人跟前。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两个侍卫上前架起了两人,厚实的杖子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苏公公,”恩绰绕过行刑的几人,走到靠坐在最里头的苏伟身边,慢慢蹲下,“这石壁上凉,外头给您备了床铺,您先过去歇下吧。”

“不去,”苏伟扭过头,两手往膝盖上一放,“什么时候轮到我,快点招呼吧,用不着整这些虚的。”

恩绰无奈地笑了两声,冲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再次想起。

入夜,暗房外

各院已经下了钥,暗房东北角的假山后头却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影。

傅鼐提了只照了黑纱的灯笼,小心地替四阿哥看着脚下的路,“主子,要不要属下叫醒恩绰,苏公公今日受了罪,这时候应当也没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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