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1 / 1)
沈湛回道:“承蒙圣上恩典,慕安兄现下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这样的擢升,倒算快了,看来此人品行能力亦是卓尔不群,深受皇儿赏识,太后心道,此人出身寒微,若当时被选为驸马,便可与世家子弟同起同坐,仕途也当比现下的破格擢升,更要顺畅一些,只是嘉仪不肯嫁人,眼里只一个明郎,其他男儿再好,也都看不上眼。
太后在心底暗叹一声,笑问沈湛:“这样年轻清俊的榜眼郎,应不愁婚嫁吧?”
沈湛道:“裴相似有意嫁女。”
太后兴致上来,正要问个究竟,忽听身边的爱女嘉仪道:“我记得他。”
她这一句话,令殿内数人目光,均聚在她一人身上。
容华公主因明郎表哥一直无视她,着恼之下说了这一句,此刻见表哥怔看着她,神情微微错愕,故意含笑道:“我记得他生得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纵是与明郎表哥相较,也不逊色。”
容华公主这一句试图让她的明郎表哥拈酸的玩笑话,却听到了太后的心里,太后看她这女儿,十年如一日,心中只一个明郎,还是头一次,在她口中,听到别的男子,且还是这样高的赞誉,不由在心中记下,暗暗思量。
沈湛被太后留坐了一个多时辰,离开慈宁宫时,容华公主自要相送,但被太后拦下,只能闷闷不乐地在母后身边坐下。
宫人打帘,沈湛退出慈宁宫,殿内,皇后仍留坐陪伴太后,太后知道,有些话,皇后不方便说,皇后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些话,她也不避着她,抚着爱女的脸颊叹道:“明郎是好,可他心里没你,他的眼里,只有温氏,他的好,也只会对他的妻子,不会对你。”
容华公主闷声道:“我是不知道那个温氏有哪里好……”
太后笑,“哀家看她,倒是挺合眼缘的。”
容华公主气得起身跺脚,“那母后认她做女儿好了,哪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太后无奈地笑拉着她的手道:“哀家是帮理不帮亲,听母后一句,把明郎放下吧,不是你的,强求了,也难结甜果”,她顿了顿又问,“你方才说那温羡……”
容华公主不耐听母后说教,她这一年来,成日听母后劝她的这些话,都听腻了,眼看母后又要开始苦口婆心,“哎呀”一声,“我困了”,就挣脱了太后的手,往内殿跑。
太后望着容华公主远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忧愁,也不知她这样跑开,是因不耐烦听劝,还是略略有点女儿家的害羞。
她想了想,问皇后道:“那个温羡……”
皇后回道:“臣妾并未见过此人,也不了解,但陛下似是颇为赏识他,陛下的眼光,总不会错的,还有弟妹那样的人品、裴相也有意纳他为婿,想来家风甚好,能让裴相动纳婿的心思,此人应是品貌端方、才德兼备的君子”,她说着见太后眉间愁绪不散,又宽慰道,“母后且放宽心,公主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儿,再大些就好了。”
“纵是再大些,哀家也宽不了心,做母亲的,要为儿女操心一辈子,就像皇儿,都是担着江山的人了,哀家还得为他操心,操心他的子嗣,大梁开朝至今,哪有皇帝到这岁数,膝下还无一儿半女呢?!”
皇后听太后说这话,也不知该接什么,讷讷半晌道:“依母后之见,明年开春,可要开选秀……”
太后摆手,“有贤妻如你,娇妾如贵妃,后宫又那么些世家妃嫔,不必再纳新人了,或是机缘未到吧,只盼明年开春时,万物逢春,宫里也能有好消息。”
皇后自是知道太后这好消息寄托在谁人身上,自紫宸宫至今四五个月,除了每月必至长春宫的两日,其余时间,圣上只召冯贵妃侍寝,那每月的两日,绝无怀孕的可能,此事皇后心里明白,她在心底叹息一声,淡淡笑道:“臣妾也盼着能有好消息。”
武安侯与楚国夫人分别入宫,东华门外,原停有侯府两辆马车,楚国夫人理应午后即出宫,赵东林做事细致,早派碧筠在午后,即将楚国夫人所乘的马车,驱离东华门,停在西华门外。
沈湛离宫来到东华门外时,门外仅有他早晨上朝时所乘的那辆,他在慈宁宫时,为替妻子遮掩失礼,谎说她身体不适,但后来回想,今日妻子确实似有些不舒服,只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低沉心绪中,当时没有多想,如此也能解释,妻子为何要执意出宫,沈湛心中关切,一边登上马车,一边问道:“夫人走时,脸色怎么样?”
长青摇头,“奴婢没见着夫人”,他道,“当时有个出宫办事的内监,说看奴婢眼熟,硬拉着奴婢到一边说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奴婢后来听到马嘶声,抬头看去时,望见夫人所乘的那辆马车,已走得远远的了……”
沈湛不再多问,人坐在车厢中,欲吩咐长青赶车时,又听长青嘟囔了一句,“可那马车走的方向,不是回府的啊……”
第67章 姐姐
沈湛回到工部,取了些未阅的公文,再回到海棠春坞时,果然闻到坞内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他疾步入内,见妻子正坐在窗边喝药,热药白雾氤氲在妻子的眉眼间,如无尽愁绪弥拢,令她神色愈发苍白憔悴。
沈湛忙上前握住她手,触到她手心发烫,急得接连问道:“怎么了?是在宫里时,就不舒服吗?当时怎么不说?”
“没什么”,妻子垂着眼将药饮尽,轻道,“只是天冷,有点受凉,喝两天药就好了。”
沈湛想起昨夜那番“失控”,先是狂乱后又沐浴,心中一沉,语含愧疚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
“……不是……是我早上晨起后,嗅到梅香,非要去梅林转转瞧瞧,着了冷风”,妻子道,“我是人到了长春宫后,才渐渐觉得有些不舒服的,与昨夜无关。”
尽管妻子这样温言解释,沈湛犹是疑心,是他昨夜失控的缘故,他暗悔自己昨夜行事,一边取了一旁小碟上的海棠蜜饯,令妻子含着消解药味,一边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出宫后,没有立即回府吗?”
妻子还未说话,一旁收拾空药碗的侍女碧筠,即已回道:“夫人先去了皇城西街的山风斋,之前夫人去那里买黄州产的素雪纸,斋主说要今日才到货,夫人出宫后,想起这事,就命奴婢驾车先去了山风斋,买了素雪纸后,方才回府。”
沈湛闻言对妻子道:“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早些回来休息,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
妻子抿含着口中的蜜饯,没有说话。
沈湛陪妻子坐了会儿,起身道:“今天的晚膳你别操心,我来做。”
妻子轻轻笑了一笑,“又吃面啊。”
沈湛也笑,“今晚不吃面,吃粥。”
妻子病中,饮食应当清淡,正好那些油爆盐炒的,他也做不来,煮个清淡小粥,应还是可以的,沈湛去了厨房,在家里厨娘的指导下,学煮味道清淡的鸡丝粥。
火焰红暖,粥的香气,渐渐弥散在厨房中,沈湛守等着粥熟,无声静坐许久,还是唤来近侍,吩咐去那山风斋探听一趟。
等粥熟后,沈湛试尝后味道好像还行,盛端至海棠春坞内,又让侍从端了五六碟可口的小酱菜来,唤妻子过来用膳。
唤了两声,却没人来,沈湛走进内室一看,见妻子伏在榻上,昏昏欲睡。
他上前劝道:“用些粥再睡吧。”
妻子似因低热乏困,倦倦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沈湛又劝了几句,“就吃一点,人有精神,病也好得快些,我第一次学煮这粥,就当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
妻子被他劝起身,挽着他的手,坐到外间膳桌旁,怔茫无神的眼神,在望见冒着热汽的糯香鸡丝粥时,如泛起了点点星光,她浅笑道:“看起来很好吃。”
沈湛在她身边坐下,陪她用粥,见她将乌箸探向一碟酸辣黄瓜,轻敲了敲她的筷子道:“这个辣,你病着,最好不要吃……”说着另将另几碟不辣的酱菜,端至她面前。
她无奈地朝他笑道:“好吧”,又轻轻嘟囔了一声,“管家婆……”
或因在病中,妻子说话比往日更要轻软,这样的小女儿情态,沈湛似有好一段时间没看见了,他微愣了愣,亦笑道:“就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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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唇际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去,轻道:“我没管好,叫你生病了……”
“……是人就会生病,怎能怪你呢”,妻子低道,“就是皇帝,也有生老病死啊,这样的事,无常得很,说不定圣上明天就大病一场,起不来床那种……”
沈湛忙道:“慎言。”
妻子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喝粥,沈湛看她之前说没有食欲,但仍是就着酱菜,吃了大半碗粥,问:“味道怎么样?”
她说:“很好。”
沈湛半信半疑,“……真的?”
妻子看他这样,唇含笑意,低头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做的,都是很好的。”
晚膳用完,沈湛传侍女进来伺候夫人盥洗,妻子宽衣上榻,他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处理从工部带回的公文,令侍女将房中灯火熄了大半后退下,只在书案前燃了两盏明灯,对妻子道:“你睡吧,我就在这儿。”
妻子淡淡地笑,侧靠在枕上许久,忽地轻唤了一声:“明郎……”
沈湛自公文中抬头看她,她却又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阖上了双眼,像渐已睡去。
夜色四合,海棠春坞烛晕昏黄,是岑寂黑暗中的一抹暖色,令人观之心安,而宫中惊鸿楼,赵东林在灯火通明的楼下袖手踱步,不时地打量一片漆黑的楼上,眸蕴焦切,心中忧虑。
楚国夫人走后,圣上不许人上楼,于是也无宫侍敢上去燃灯,赵东林期间借着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大着胆子朝楼上唤了一声,得到的是圣上冷冰冰的一声“不必”,直唬得赵东林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问什么,于是这楼上就一直黑到现在。
赵东林回想着今日下午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在楼下兀自心忧,楼上,皇帝人坐在黑暗中,反反复复想着她今日所说的话,她对他的每一句指责,她每一眼看来的冰冷眸光。
……他自然清楚,如果明郎知晓,如果此事被揭人前,会是什么后果,他的心里,也一直在叫停,起先是,能时不时地见见她,和她说说话,就够了,后来是,能有上一夜温存,也够了,再后来,有承明后殿那窃来的十几日,该够了,到现在,已有这四五月的秘密亲近,难道还不够吗?!
……他心底一直留有清醒,可总是叫与她在一起时的欢喜,给轻易冲垮……不够……不够……他停不下来,仁义他岂不懂,道理他岂不明白,可是,他就是着魔了一样,停不下来……
……如果明郎知道,在面对他的愤怒和指责,在面临他们的兄弟关系决裂后,他会说什么……他或许会在无尽翻涌的歉悔中,还是会忍不住说,明郎,把她给了朕吧……
……如果被揭人前,他会迎她入宫,不管世人如何看,不管阻力有多大,他知道这样做,他登基以来的明君形象会毁于一旦,会祸及前朝,可他不在乎再多花上几年去制衡,他会像明郎一样,只爱她一个的,他会做到的……
……可她不要,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他做不到放手,可明郎离不了她,她也只爱着明郎……
……如今“两全”都已岌岌可危,又何来“三全其美”……
皇帝人在惊鸿楼坐到半夜,最后喊赵东林上楼燃灯,赵东林捧灯上楼,见地上火盆里的银骨炭早熄冷了,两扇长窗开着,冬夜的凛风直往里灌,室内一丝暖意也无,比之楼下,冷了不是一点半点,圣上人就坐在楚国夫人躺过的小榻边缘,身子罩在屏风的阴影中,如尊石雕,一动不动。
赵东林记得楚国夫人走时,楼上长窗紧阖,没有一扇开着,他捧灯走至窗边,关上窗后,边点燃室内灯树,边悄觑着圣上神色轻道:“陛下怎么开窗了……这天多冷啊,陛下当保重龙体……”
皇帝道:“想事情想不清楚,想得头晕,清醒清醒。”
他淡淡撂下这一句,在新亮的灯光中,缓步下楼,不顾赵东林请求陛下登辇的劝言,在凛寒冬夜里,慢慢走回了建章宫。
赵东林请陛下用膳,皇帝也只倦怠摆了摆手,令众侍退下。
赵东林心中担忧,人也没有遵命走远,悄站在帘外,向内看去,见圣上缓缓走至那高几上的红釉花觚前,凝看半晌,忽地一抬手,掼倒了那鲜红的花觚。
“砰呲”一声,花觚在黑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点点鲜红,如血一般,圣上慢慢地蹲下身去,手拂开碎瓷与梅枝,拿起那道剪纸与珠串,凝看许久,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寝殿深处走去。
帷幕重重,赵东林再看不见什么,唯有悬着一颗心,直到第二日天明。
天亮时,他去伺候圣上起身穿衣,暗看圣上眉眼倦沉,还没完全消去的颊处红印,因圣上脸色发白,仍是有些显眼。
圣上照镜后淡淡说了一句,“就说朕病了,今日不朝,去金銮殿叫散吧。”
赵东林依命去了,人站在御座旁叫散时,瞥了眼殿下武安侯,见他也面色不佳,神情肖似圣上,心中更是不安。
赵东林人回到建章宫,看圣上一个上午,如常用膳看折子,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午憩时,圣上平常冬日午睡,大约就两柱香时间,今日却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起。
赵东林不放心,轻唤了几声仍无人应后,大着胆子趋近龙榻,见昏睡中的圣上呼吸沉重、脸色红涨,心立往下沉,他抬手轻碰了碰圣上手心,烫得心一咯噔,忙传御医。
圣上原是称病,却是真病了,且一向身体康健的圣上,竟像被一场风寒撂倒了,躺了两日犹未完全康复。
病中的圣上,依然是传口谕出去,让众人不必来探视侍疾,但太后娘娘是圣上的生母,怎放得下心,圣上病躺数日仍未康复,这是从前极少有过的,纵是圣上再三派人安抚,太后娘娘的凤驾,还是驾到了建章宫。
好在这时,圣上颊上的掌印已消失不见。
太后一向宽和,但一见圣上病中情状,还是急得斥责御前诸侍,没有照顾好圣上龙体。
赵东林怎能说那日圣上下午染了楚国夫人的病气,夜里又在楼上开窗受冻吹风,唯有与诸侍,垂首听训而已。
太后急斥了片刻,也无暇跟宫侍置气,摆手令诸侍皆退,人走到榻边,见皇帝微蜷着身子,向里侧卧,手臂拂拢在脸上,嗓音沙哑着道:“风寒而已,儿臣躺歇两日就好,母后回去吧。”
这就回去,太后怎么宽的了心,她慢慢在榻边坐下,抬手将锦被往皇帝身前拉了拉,柔声道:“你歇着吧,母后就在这儿看着你。”
皇帝没有再说话,仍是头埋在枕上向里侧卧,太后也不打搅他歇息,不再言语,寝殿沉寂,一时只闻炭火“吡剥”之声,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忽又低低响起,“母后爱父皇吗?”
太后不解皇帝为何突然问这个,怔怔地没有说话。
皇帝沙哑的声音,也并不是全然的疑问,“母后不爱父皇?”
怔茫如烟散去,太后微低首,淡淡笑叹,“母后若真心爱你父皇,怎能甘心做他后宫佳丽中的一员,与那么多的女子分享你的父皇,无悲无喜、不嫉不怨地过了那么多年……”
她道:“爱是自私的啊。”
皇帝向里侧卧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蜷缩得更紧,轻道:“母后爱辜先生……”
已经有多少年,没再听到这三个字,这段旧事,从前只先帝和她身边的木兰知道,后来,皇儿小的时候,她曾同他讲过一次,以后多少年,再也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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