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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住招待所或是亲戚家,得把洪家的人先安抚住,能瞒翰文几年是几年,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再告诉他。”

第38章 际遇(二)

离开灯火辉煌焰火和鞭炮声吵闹得让人几乎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的城市,郊区漆黑一片, 路上似乎只有薛琳一辆车, 直到她驶到了小镇边缘的河边, 她差点儿忘了,正月十五正是送灯,滚冰的日子。

人们去亲人的墓地放鞭炮,送灯笼, 自己小时候曾经和父母一起给祖父母送过灯,彼时家家户户都穷,除了前一天冻的“冰灯”之外,用罐头瓶子做的灯罩已经算是“豪华”的了。每次送灯结束,父母总会带着他们兄妹一起去江边滚冰,祛除百病。

后来洪菊香嫁过来,父母年事渐高,送灯,滚冰就成了他们“年轻人”的事。

她和洪菊香一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 比赛谁滚的远, 当时,她们是多么年轻和单纯啊, 怎么年龄大了,反而变得“不懂事”了, 有钱了, 反而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呢?

车子驶进镇里, 洪家大门外的对联, 灯笼全都撤了下去,在邻居家的大红灯笼罩映下,更显得冷清。

大门开着,显然是因为还在等着什么人,等谁呢?等着大哥吗?还是在等薛翰文?

薛琳停下了车,从后座拿出大衣穿上,踩着雪走进洪家的小院。

洪家的人已经看见了车灯闪过,透过窗户看见车上下来了人,以为是薛钢来了,推开门迎了出来,见来的是薛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原来是薛琳啊。”洪菊香的大哥洪福生勉强露出了笑容,“你哥呢?”

“我哥有事不能来。”薛琳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翰文呢?”洪菊香的妈哭得眼睛通红通红的,看向薛琳的身后。

“他还小,经不得这样的事,我爸妈没让他来。”

“那不行!他不来谁来扛幡摔盆啊!”洪家的人吵闹了起来。这是旧俗,人死了,儿子扛幡摔盆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没有儿子,就得临时“过继”一个,扛幡摔盆,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家族财产的继承顺序。

“他才十岁,扛不起这样的事儿,至于扛帐摔盆,洪菊香过去最疼她大外甥,让她大外甥扛幡摔盆吧。”薛琳揉了揉眼睛,“天晚了,我就是过来看看有啥需要帮忙的。”

“进屋说吧。”洪父说道。一家之主说话自然有份量,一家人都进了屋。

洪家的格局类似之前薛家的格局,洪家二老和长子一家三口住对面屋,洪菊香回娘家之后,跟洪家二老住一个屋,在屋里的角落还能看见洪菊香的皮箱,皮箱的口敞开着,显然已经被翻了个遍了。

平房,没怎么烧火的晚上,薛琳穿着大衣还觉得冷,谢绝了让她上炕坐的提议,坐到凳子上。“洪菊香是怎么没的?”

“她回家也没怎么在家里呆着,一直去省城打工找工作来着,后来在家里面呆了半个多月,又走了。再回来就领回来一个男人,说是省城城里人,是个国企正式的工人,有房子,老婆跟他离婚了一个人过,两人处对象呢,我们瞅着人看着还行,也没说啥就让他们过着了。谁知道年前的时候洪菊香回来,说那男人跟前妻藕断丝连的不说,也不是啥正式工人,就是个临时工,房子也不是他的,是租的,说啥也不跟他过了。她在家里呆过完年就去找薛钢。”

听到这里,薛琳在心里冷笑,她以为薛钢能要她吗?就算没有杨婉玲,替薛钢介绍对象的一样从省城排到镇上,哪个都比洪菊香强。

“后来她又回来了,扔下二百块钱给我说是让我过年,又走了,走了就没回来。”洪母哭了起来,“我可怜的闺女啊!你咋这么傻啊!你要是好好的在薛家过不离婚,让人当保姆又咋地,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就没那享福的命啊!”

“婶儿,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这屋都没外人,洪菊香要是好样的,不在外面这个那个的,我哥能不要她吗?到这份上别提这些没用的事儿了好么?咱们得替活人想想,翰文才十岁,我跟你说实话吧,洪菊香的事儿我不想让他知道。”

“你说啥?”洪母擦了擦眼泪。

“等孩子大了,懂事儿了,我打算再告诉孩子。”

“不行,我妹妹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洪福生大声吼道。

“是,这事儿是个问题。”薛琳叹息了一声,这也是为什么她急着过来的原因,洪家的人找薛翰文“尽孝”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薛翰文正在青春期前期,薛钢又马上就要再婚了,这个时候让他知道了母亲被人杀死,对一个孩子来说打击太大了。“我是这么想的,洪菊香的丧葬费,我包了。”薛琳从包里拿出钱包来,拽出里面所有的现金,“天太晚,来不及去银行,我这里一共一千五百块钱,你们先收着,明天银行上班,我再取一千五,以后每年我给你们家一千块钱——”

“至少两万。”洪福生伸出两根手指,谁不知道薛家有钱啊,薛琳一下子就拿出一千五百块钱出来,只想给他们三千,太少了。

薛琳觉得自己鲁莽了,大晚上的一个人来到洪家,洪家可不是什么安善良民,看见钱眼睛都红的主儿,万一起了歹意怎么办?“这样吧,我先走,明天咱们再商量。”

“不行!你不能走!”洪禄生挡在了门口,“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妹妹得有人扛幡摔盆!”

瞧着洪家人像狼一样的眼神,薛琳头皮一阵发麻。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是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军大衣,狗皮帽,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他摘下了帽子——张少彬,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穿军大衣的男人。

薛琳推开洪禄生,站到张少彬跟前,“还是先前我说的条件,谁替她扛幡摔盆,年年烧纸,我的钱给谁。至于人选,你们自己商量去吧。”

镇上不知什么时候建了一栋——是的,是一栋,孤零的一栋板楼,一共六层,张少彬在三层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用来安置母亲。

“我冬天经常不在家,我妈一个人不管啥天气都得上外面端柴火端煤太累了,她又不肯去省城,我在镇上就给她买了这么一套房子。”上楼的时候张少彬说道,“面积有点大,可我妈住宽绰院子住惯了,小房子她觉得憋屈。”

“挺好的。”薛琳轻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洪家?”

“你哥说的,你哥不放心你,让我过去看看。”张少彬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开门,张妈已经睡了,屋里黑着灯,“这里一共是三屋一厨,我住那屋,还有一间屋子空着我妈堆满东西不能住人了,你先在我屋住着,我睡沙发。”

“你送我去招待所就行了。”

“咱们镇上的招待所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条件,再说正月十五人家不营业,你先住我家吧,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就出去住。”

“没事儿。”薛琳摇头。

“我去找你的时候把热水器插上了,你先汤汤脚,家里没有换洗衣裳,就先别洗澡了。”

“一天不洗澡又不能死人。”薛琳笑了起来,张少彬也笑了。

张少彬又拿出一套全新的床单枕套和一条新毯子,“我不常在家住,你把这些换上吧。这里取暖挺好的,毯子应该就不冷。”

他说完去卧室把枕头被子床单抱出来,在沙发上替自己铺床。

怕吵醒张妈薛琳没跟他争执,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打量这间屋子,大概是因为张少彬不常在家住的原因,房间里没多少他生活的痕迹,装修时自带的吊柜,现成的柜子,现成的床,都是用木料现打的,外面贴了一层漂亮的皮子,闪闪亮亮的白,应该是张妈的品味,她一向很爱干净,墙上还挂着一个装满照片的玻璃框,张少彬从小到大的照片被仔细的贴在上面,薛琳在里面找到了张少彬和哥哥小时候的合影,两个傻小子系着红领巾,背影里有个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就是她。还有一张照片明显被撕下去了一半,是他第一次结婚时的照片,大约是穿西装的张少彬太好看了,张妈没舍得把整张照片都毁掉。

桌上摆着几本书,都是建筑方面的,每一本书都被翻过很多次的样子,张少彬很认真的在学习啊。

翻了翻他的书,看见他笨拙的笔迹,薛琳有点想笑。

将床单和枕头放好,薛琳推门出来,正巧遇见端洗脚水给她的张少彬。

“我自己端就行了。”薛琳接过他手里的水盆,两个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彼此呼吸都是一窒,张少彬松开了手,躲闪的看向外面,“天很晚了,我先去睡了,你洗完脚自己去卫生间倒水吧,灯我没关。”

“嗯,晚安。”薛琳点点头,端着水盆回了房间关紧门,倚着门听着自己的心跳,她……竟然还会为另一个人心跳失序?张少彬……

第39章 人死灯灭

“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不跟我说”

薛琳下意识的把手机拿远, 薛钢的吼声还震耳欲聋,她之所以不让薛钢来, 正是因为知道薛钢脾气爆经不起激, 洪家的人一刺激他,他不一定做出什么事来呢, 那家人可是沾边赖的人家,碰一下他们家人, 他们全家能说薛钢一个人把他们全家围殴了,所有人一起住院,到时候讹上薛钢了。

经历过上一世的事,虽然薛琳是妹妹,对薛钢一样保护欲暴棚, 深怕他出什么意外。

她拿着手机躲到张少彬家的厨房接电话, “没事,今天白天我再去一趟, 一定让他们赶紧把丧事办了, 免得夜长梦多。”东北的习俗是七不出八不埋, 暴死的人更是要尽快出殡尽快解决,没有在家里停尸很久的习俗,出事是十五, 今天已经是十六了。

“他们家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肯定是死要钱, 等会儿我就带翰文过去。”

“不行, 翰文还是个孩子,洪家的人看见他不定怎么说呢,这孩子不能让洪家毁了。”薛琳满脑子都是上辈子的薛翰文,那孩子等于半个孤儿,虽然有爷爷奶奶疼爱,一样性格孤僻冷淡,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更是直接人间蒸发,跟所有人都不联系,她到死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哥,这事儿你别管,好好的陪婉玲和她家里人,别为了这件事耽误你的婚事。”

挂断了电话之后,薛琳抬头看见张少彬站在厨房门口,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她。“怎么?”

“这事儿应该让薛钢自己解决,那是他的前妻。”

“你又是不了解他,他一来事儿就大了,杀洪菊香的人精穷精穷的,洪家的人正愁找不到人讹呢。你在公安那边有没有关系?案子怎么样?”

“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争议,那小子认判,连律师都不找,就等着死了。”

“尸体呢?在哪儿呢?”

“在太平间呢,洪家的人已经处置了。”

“太平间还在镇医院那儿呢?”镇上的太平间可不是传说中医院的那种太平间,就是一间四面露风的破棚子,尸体搁在床板上,有个老头儿看着不让猫狗进来就完了,守夜什么的全是家里人守夜,一般的死人家里有地方的都搁家里的院子里,横死的没人往家拉,都搁太平间。

“嗯。还搁那儿呢。”

“你陪我去一趟吧。”

两人正说着呢,张妈进来了,“琳啊,你啥时候来的啊?”张妈看见薛琳就眉开眼笑的,薛琳下意识看了眼时钟,才凌晨四点半。

“张妈,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岁数大了,觉轻。”张妈笑眯眯地说道,“我听彬子说洪菊香没了?”

“没了。”薛琳叹了口气。

“她今年有没有三十啊?这么年轻就没了啊,黄泉路上没老少啊。”张妈叹息道,她一边说一边手脚利落的翻找面粉,“我给你煮疙瘩汤,正好昨个儿我熬了骨头汤,还有老汤呢。对了,你哥住哪儿啊?”

“我哥没来。”

“这事儿咋是你一个姑娘家办呢?得你哥管,你可离姓洪的那家人远点,当初我就没看好老洪家,一家子臭流氓,可你哥跟你彬哥似的,一对大傻冒儿,挑了两搅家精回来。”

薛琳笑了起来,张妈还是这么有趣,天大的事儿在她眼里都不叫事儿。

说起来张妈刚五十出头,那一代人结婚都早,张妈十九岁结婚,二十岁生子,二十四岁守寡带着四岁的儿子一直到现在,头发不染不烫有些花白,只是发型很保守,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印花衬衫,花衬裤,看起来很老了。

她们那一代人都是做活做惯了的,煮一锅疙瘩汤根本没费什么事,薛琳手脚利落的帮忙摆好碗筷,张妈指挥她去冷阳台拿咸黄瓜。

薛琳把咸黄瓜拿回来,切成碎丁放了点味精和香油拌了拌,这味道比帝京商店里被人推崇的传统老字号,贡品咸菜什么的强出一百条街去。

张妈做好了疙瘩汤,还在里面卧了三个荷包蛋,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吃饭。

张妈吃了一口又叹了口气,“翰文那孩子怎么样了啊?”

“他还不知道呢,我不打算告诉他。”

“那你打算怎么跟孩子说呢?少彬小时候一跟我要爸爸,我就哭,后来他就不要了,现在少彬大了,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张妈叹了口气,“这种事,早晚孩子会知道的。”

“希望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吧。”薛琳也跟着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对家人保护过度大包大揽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张妈慈爱地看看张少彬,摸摸他的头。“少彬没爸也长这么大了,小孩子忘性大着呢。对了,琳啊,听说你哥要再婚了?”

“嗯。”

“啥样的姑娘啊?”

“海归硕士,家里父母都是读书的,书香门第。”

“你哥可真有福,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少彬就倔,别人给他介绍好几个对象了,我瞧着都不错,他一个也相不中,你总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改天给他介绍一个呗?我也不求像你哥找的那样是什么硕士,只要人老实听话,知冷知热会疼人能照顾家里就行了,有没有工作会不会挣钱无所谓,女人还是本份点好。”

薛琳心里揪了一下,所谓听话听音,薛琳听出来了,张妈说的完全是她的反面,老太太看出了点什么,故意拿话点她呢,“行,我替您留意着。”

“妈,当着琳琳的面说这些干什么,事业没成,我可不想成家。”

“事业事业,你整天忙什么事业啊?都三十出头的男人了,连袜子都是自己洗,找个女人照顾你,妈有死的那天也能闭上眼。”张妈瞪了他一眼。

“是啊,你听你妈的话吧,少让张妈操心了。”所谓心动,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她走上这条路,就注定要独行一辈子了,她这样的女人,谁会爱呢?就算是爱了,也会因为现实分开吧。

洪家的人为了谁扛幡摔盆吵了一宿才反应过来,应该多向薛家要钱的,要不是他们家把妹妹赶回来了,妹妹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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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妹妹是真傻啊,为啥要出去胡搞还让人抓住了呢?要是妹妹还在薛家,就算是喝汤,洪家现在也发达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混得啥也不是还走到哪儿都被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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