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无论是手、脸还是露出的脖颈,都是一致的黑黄色,尤其是那双手上,能看出多年劳作的痕迹。
他局促地站着,努力挤出个笑,小心地抬起空闲的手:“妈,一飞,我……我回来了。”
裴奶奶还捧在手上的塑料碗落在了地上,一地的饭菜洒出,她素来干净,却在这一刻,生不出想收拾的心。
裴一飞不知何时,已经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少年的脸,露出了刚硬愤怒的神情,看着那和离开时很不一样的男人,很是愤愤,大脑却一片空白,他认得这个男人,也听到了他喊自己的声音,可却连回都不愿意回。
他回来干嘛呢?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心里放着狠话,眼神却像是台扫描仪一样,恨不得将对方的一个皱纹都刻在了心里。
他还记得,爸爸离开的时候,他还只有五六岁的年纪,那时妈妈已经离开家有段时间了,他们父子俩和奶奶一块相依为命,那时爸爸总是出去忙活半天,头低低地回来,在家里闷不吭声,唯有看见他的时候才露出笑脸,对裴一飞而言,父亲这个角色,在人生的前六年,一直非常重要,然后那天,爸爸忽然消失了,他和奶奶一起出去买菜,回来便再也找不到人,只看见那封被摆在桌上的信。
那时他还不认字,只是看奶奶仔细地看信,然后挤着笑同他说:“你爸爸要出去外头打工赚钱养你呢!”他信以为真,哪怕舍不得爸爸也没有掉眼泪,他想,爸爸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然后,一年又一年,足足有七年了,他的爸爸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无踪无影。
他识字后,偷偷地去翻了奶奶的包,找到了爸爸写的那封信,也终于看到了那句“妈,等我出息了,我就回来。”,裴一飞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出息,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不要他也不要奶奶了。
裴一飞压在自己枕头下面的全家福,是他刚出生时,一家人一起去拍的,那时他还是个被包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奶奶看上去还很年轻,而爸爸妈妈,两人凑在一起,带着笑的模样也很登对,然后后来,他悄悄地把妈妈的脸涂黑了,再后来,爸爸的脸也成为了一个黑漆漆的圆形,就像是这个家的现状一样。
“进来吧。”裴奶奶声音有些哑,可脸上神情僵硬,眼神一刻没有从裴闹春身上移开,“还站在那干什么,是要让人看吗?”
“好。”裴闹春点头,走了进来,门把手正握在裴一飞的手上,他靠近了那孩子,“一飞。”声音刚喊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像是受到斥力一样,飞速弹开,默默地退到了屋子的深处,只是还是止不住地看过来。
门锁拉上的咔嚓声音挺清脆,门关上了,声音格外地响。
“你吃了没有?”裴奶奶蹲下,正在收拾刚刚她脱手洒落一地的东西。
“没有。”裴闹春被问得一愣,这和他想象的剧情不太一样,他低声回答,他来到这个世界,刚整理完记忆,便立刻启程准备回家了,许是对于原身或是原著而言,这算是个男配开始炮灰的分界点,所以他一进入,便是儿子六年级的下班学期。
其实他也可以再在外头赚赚钱,可裴闹春在接收过记忆后很快明白,无论是对于裴奶奶还是裴一飞,或是原身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老老实实的回家,坦诚一切要更好的选择了。
“坐着吧。”裴奶奶没回头,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只能下把挂面,她在桌子下摸了一会,找了个鸡蛋,等到水烧开再打在上面,翻滚的水,让那蛋液也跟着起起伏伏,和泡沫一起晕出一道道的白色。
“妈,我……”裴闹春打算开口,他想过回家没准会被赶出去,或是面对儿子和母亲的痛哭流涕,却没想到,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无声无息。
裴奶奶根本没把话听进去,她只是木着脸,迅速地做好了这碗面,然后重重地放在板凳前用废木头搭起的小桌上面:“吃吧。”刚从炉子上拿下来的汤,在这早春的寒凉天气,雾气弥漫,热气腾腾。
“我这些年……”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有的没的!”裴奶奶立刻回了话,听都不听,而后重重地坐在一边的床上,愣神地看着前方,不知在出什么神,边上的裴一飞,已经保持这样一动不动的姿势很久了,他摸了本课本,看来看去,只记得第一行的字,房间内,一时之间也只剩下了裴闹春认真吃面的声音。
裴闹春也确实饿了,原身最近打工的地方在h城,这年头还没有动车,除了火车、飞机,便要走的大巴,他临时买不到票,坐了二十多小时的大巴才到,虽说车上有床,可也躺得人快要散架了,他一下车,也没费工夫去吃饭,便直接开始了寻“家”之旅,虽说原著中,对裴一飞住的这个地方有简单描述两句,可事实上吴水沟面积挺大,裴闹春辗转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怎么就吃成这样了,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一样,裴奶奶看着自己的儿子,越看越心痛,这混账玩意,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那面黄肌瘦的样子,她这个当妈的看在眼里,心如刀割,心里的愤怒和心疼,在那打着拉锯战,互相扯来扯去,分不出胜负。
很快,一碗面便见了底,裴闹春连那面汤,也痛快地一饮而尽,没给留下些什么,他不安地把面碗放上,活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双腿并拢,手放膝上,安分地等着裴奶奶的下一句指示。
“说吧,你这些年,到哪去了。”裴奶奶想过好几回,回来就好,她什么也不在意了,可在真看到儿子这么狼狈地坐在那时,又痛又火,只想问问,这几年到底是去哪,怎么会过成了什么样子!
她第一年拜佛,求的是儿子早点回来,第二年还是,可到了这几年,她求的已经变成了希望这混账在外头过得好一点,哪怕是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也行,可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这几年,我……”裴闹春在接收了记忆后,已经好好地将原身这几年的记忆做了个整理,他也是这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说不上太倒霉,却也能让人一无所有的故事,他慢慢地将原身那跌宕起伏的出息之路全盘托出。
第一年,原身去的是国内东南沿海的s城,他还在c城时就听到人说,s城那工厂多,相应的工作机会也多,他想,只要他够努力,到了那,一定能发财,于是他便去了,可到了那后,他才直到,原来厂子里还有那么多和他从前知道的不多的学问,有什么长工短工、计件计时,出勤考核……
不懂这些的他,傻乎乎地进了个布告板上,看上去工资最高的厂,到那上工第一个月,是边学边做,好不容易第二个月做的快了起来,第三个月直接咔嚓,结束了,他又得开始找工作了,先头只晓得看钱,也温吞着不敢多问的他,便这么被拉去做了好几份短工,第一年便这么悄悄地画上了句号。
第二年到第四年,原身从s城到了l城,只因为遇到了个和善的“老乡”,对方告诉他,他在l城认识好些中介,准保他不会被骗,他傻呵呵应了,乖乖地跟了过去,便这么被拉进了个鞋厂,对方还挺正规,和他签订了整整三年的合同,他那时挺开心,为了感谢老乡,还请他去吃了顿饭,之后原身便这么开始傻乎乎地干了起来,嗯,当然,一切自是没这么顺利。
他干得挺吃力,可够用功,总能上手,干得疲惫的原身,渐渐地身子有点不舒服,便请了两天假,去看了医生——那时排队挂号还挺猖獗,若是不肯舍得钱给黄牛,就得老老实实地排上好久——等回到工厂,他才发现,他的工资直接被砍半了?人财务处的人说得振振有词,他这一个月没有假期,请假两天就是缺勤两天,那就得扣掉两天的工钱,除此之外,原本工资里还有个两百块全勤钱,既然没有拿到全勤,那也没了,行,他认了,以后小心,就算再累也绝不请假。然后第二个月又开始了计件考核,有不合格的被检出,扣钱,迟到了,扣钱,工作不规范,扣钱,这么东扣西扣,他到口袋的钱,也就只够吃喝罢了。
这还不止,单位的工资,是押二付一,也就是说干三个月才能得一个月的工资,原身再笨也发觉了不对,他想要辞工离开,一下被人用合同甩到脸上,对方翘着二郎腿告诉他,他这是签了合同的,还接收了单位的“培训”,三年不到要走,那就得把什么培训费、福利返还,押着的工资也不不会给了,对方拿着计算机劈里啪啦一顿算,意思很简单,想走可以,那你干的这大半年,不但没赚,还亏,原身被说得迷迷糊糊,便又乖乖地回到了工作岗位,继续干了起来。
第五年到第六年,他终于辞职成功了,再也不敢在l城留,他听工友聊过h城,听说那在搞什么拆迁,只要有身把力气,就能找到工地搬砖、搬水泥,多少都能赚点钱,果不其然,对方没有骗他,他很快找到了这么一个工地,这可是大工程,能干个一年半载的,工地里待遇很好,还包餐包住包吃,虽说很辛苦,可工头人很好,哪家要实在困难,还能提前预支点钱,工地里不乏有跟了工头几年活的人,他们都说了,包工头很靠谱,从没昧过钱,原身便也喜气洋洋踏实地干了起来,只等着工程结束结了钱回家。
梦想是美丽的,现实是骨感的,这个工程,他足足干了一年多,等到结钱的时候,工头说上面的老板跑了,他是一分钱也给不出,工人们一片哗然,还搞了什么上访讨薪,可没钱就是没钱,就算工人里甚至有人恨不得上吊,也讨不出一分钱。
……
兴许是因为他“傻”吧,能踩进去的坑,他都踩了一圈,别提出息了,就连赚点钱都不行,哪怕偶尔攒下来一点,人也得吃喝拉撒,或是一年半载生一次病,他们做的这些活,都是没给办社保医保的,咬牙抗不过去,就只能乖乖去医院掏空自己的钱包。
“……我本来还想去其他地方再试试的。”裴闹春头低低,声音也很低沉,“我带了钱出去,干了那么多年,最后什么都带不回来。”
裴奶奶的手悄悄地发着抖:“那你怎么就知道回来了呢?你不是还想去试试吗?”她难受坏了。
“我……我想回家来看看。”裴闹春笑容苦涩,“我去了太久,不知道你们在家里都还好吗?”他犹豫着拿出了口袋里的皮夹摊开,透明夹层里,正是一家四口的照片,只有妻子的位置,已经被剪掉了,看得出,那照片应该被拿出来过好几次又抚平,露在外头的边角都有些卷曲起来。
裴奶奶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很久,拿着个破照片看有什么用?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然后她腾地站起,脸色通红,她焦躁地在房间中踱来踱去,很快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那是放在墙角的铁丝衣架,上头包裹着蓝色的涂层,掉落了不少,她抓着衣架眼睛发红地走了过来:“你说你要出去讨出息,你讨到了没有?说啊,话都不会说了吗?”
“没有。”裴闹春低着头回答。
“那你出去做什么?”裴奶奶气得大喘气,她拿起衣架,重重地砸在了儿子身上,她很少打儿子,上回打,还是儿子小时候,偷偷点擦炮,差点把厂里的纸皮点着了,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她还得重来一次。
“我……”他回答不出,原身想的很简单,既然别人都觉得他没出息,那他就去混出个人样给人看看,而且离开了这,也能暂且远离这些风言风语,却没想到离开容易,想要回家,却是难上加难,一旦出去了,就像是漂泊的小船,遇到什么,也只能自己扛着,原身也无数次地想过回家,可只要想他带了钱出去,最后什么都赚不回来,便也不敢回了,他总这么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年,没准就能赚到钱了,然后一年又一年。
裴奶奶拿着衣架,毫不客气,又往下打了一下,不太重可也不轻:“还出不出去了?啊,你说啊,你还出不出去了?”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拿着个衣架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一顿胡乱地往下就打。
裴闹春只是坐在那,静静地受着,不闪也不避,事实上他到这的路上就开始锻炼身体,本身也比较能吃痛,裴奶奶终究上了点年纪,也使不了、舍不得使大力气,他并不觉得很疼,可也许是原身遗留下来的情绪作祟,随着裴奶奶的抽打,心中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愧疚减淡了很多。
“你知道你妈我多少岁了吗?我现在已经五十几了!我还在干活,我这辈子是欠你了是吧?出息,要什么出息?人家要说就让他说去,这个世界上赚不到钱的人那么多,就少你一个了是吧?”裴奶奶声音很哑,“你看看,住在这的,个个都是普通人,厂子里做工的,一个月也赚不到多少钱,又怎么样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吗?怎么到你就抬不起头,做不了人了?”
打在儿子身上,痛在她的心里:“我就是从小养得你太顺风顺水了,遇到一点点事情,你都接受不了!我们靠自己的手脚赚钱,凭什么要抬不起头?凭什么呀?我就算去捡垃圾,就算去吃垃圾,我也不觉得自己丢脸!”她虽然成年后,便一直在厂子工作,可小时候,是吃过苦的,也遇见过混乱年代,人连填肚子都难的时候,那时别说捡垃圾了,就是偷偷摸摸地去吃树皮、挖草的都不少。
“妈,我错了。”裴闹春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裴奶奶,和原身的记忆相比,裴奶奶老了许多,她接连遇到了儿子儿媳双双下岗、儿媳选择离婚离开、儿子抛弃家庭、奋斗了半辈子的厂子收回房子等大大小小的事情,若不是还有孙子,她早就撑不住了,“是我不对。”
“现在说你不对有什么用?”裴奶奶早就舍不得再打,她高高抓着衣架,却没再落下,“出息,就因为这个东西,你跑了七年,把你老娘、儿子丢在家里,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出什么事情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事实上,若不是裴闹春刚刚好好地坦诚了自己在外头漂泊那七年的苦日子,裴奶奶还会更愤怒,可当妈的就是这样,看到儿子都过成这样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我,我不会再走了。”裴闹春做出承诺。
“你还想走?”裴奶奶瞪大了眼,衣架重重地敲在那破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当然不能走,你乖乖地待在家里,好好地赚钱,也陪陪一飞。”
这时二人的目光便也同时地转到了裴一飞那,从刚刚开始,他便一直保持着那个抓书的姿势,神色冷淡,只有那过于用力,抓得书页都皱褶起来的手指,才要人瞧见他心中的波澜万丈。
可即便两人都牢牢地用目光锁定着他,他还是没有吭声,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
裴奶奶失望极了,这份失望并非冲着孙子,而是对着自己这不中用的儿子,她格外能理解裴一飞的心情,要知道对这孩子而言,这父亲都不见了有七年了,别说喊一声爸爸了,恐怕认都认不出来吧。
“从今天开始,你就好好地在c城待着!我明天帮你问问人,看着给你介绍安排个工作,不管工资高低,咱们就去做做看,总能赚到一点钱。”裴奶奶又苦口婆心起来,生怕自家儿子跑了,“这世上哪有每个人都发大财,有名声?要是像你这样,全国一半的人要跳海了!你随便出门看看,多的是没钱没势的人,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没出息不丢人,没出息还看不起自己才丢人!”
“妈,我知道的。”裴闹春立刻回话,他坐得端正,时不时地看向在后头发呆的裴一飞,“我在工地里做过,也去过不少厂子,我到时候就去做工,总是能赚到钱的。”
“这就对了!”说到这裴奶奶也松了口气,刚想如平时般放松,却又立刻皱眉说了起来,“那你还不去做活,碗筷去洗一洗,难不成还要我去给你洗,等等那身衣服去换下来,一身味道!”
裴闹春一愣:“好。”明明已经这一家子已经分开了有七年,可当他回来的时候,竟被这一顿骂,消弭了那些陌生感,只除了和儿子,似乎中间,那堵宽阔的墙,还是在那清楚可见,“我晚上要不出去找个地方睡?”
房间里就两张床,一上一下,裴闹春担心裴奶奶说要他和儿子睡,现下裴一飞心里还有不少情绪,硬凑在一起,反倒怕这个孩子赶着叛逆期叛逆。
“去找什么地方,这么大地呢,没看见啊?”裴奶奶没好气地指了指靠墙的位置,那正堆着废品,移开稍微打扫下,铺个竹席子也能休息。
“好。”裴闹春低头答应,便也乖乖地忙碌了起来,先是把碗筷,地面都收拾干净,然后拿着衣服到外头去洗漱起来,说来“好笑”,原身在外漂泊这些年,连几身新衣服都没给自己置办,即便都苛刻成这个样子了,他也没能赚下多少钱。
洗澡的地方在一楼,是公用的,接了根水管进来,只要排上队都能去洗,裴闹春一出门,这屋子又安安静静了。
“一飞。”就在刚刚那点功夫,裴一飞已经爬到了自己床上,开始做作业了,裴奶奶站直,抬头看着孙子,“……你爸回来了。”
“嗯,我知道。”裴一飞低头看着课本,这篇课文,他一晚上了还没能背诵下来。
“你……”裴奶奶想说的话有很多,可千言万语,却也全在心中,她做不出逼孙子喊爸爸、让他们俩和好的事情,她知道裴一飞心里也难受。
“奶奶,你放心,我真的没事,我只是现在,还有点……”裴一飞低声地回话,他不算小的眼睛看着奶奶,格外温柔,为了奶奶,他愿意和爸爸和谐共处,可是对他来说,爸爸实在太过“陌生”了,那份不信任和陌生感,要他连亲昵地喊一声爸爸都做不到。
“我知道的,我们一飞最乖了。”裴奶奶说得酸楚,心疼得厉害,她的一飞,全世界都没地方找这么乖的孙子,如果当初,闹春稍微懂点事,不走就好了,哪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
裴一飞刚刚一直没有眼泪,可被奶奶的这句“最乖”竟是说得内心酸涩,他别过头,向着墙:“奶奶,我先做作业了。”
“好,做作业好,要好好读书。”
裴奶奶这一晚上,要忙活的事情很多,她还得在地上请出儿子睡觉的地方,她很快找到了被卷起来的竹席,还没入夏,她便也没拿出来晾晒,只得拿干净的毛巾粗略地擦了擦,确认上头没有灰尘便铺平在地上,再垫上件大小差不多的床单,而后再翻出个薄被,便已经将睡觉的位置准备完毕。
在她准备的期间,裴一飞往下看了很多回,却又迟疑地收回了眼神,没有在看。
租房里,统共只有一盏灯,这也是裴奶奶问着其他人家,琢磨着接过来的,是直接扯了电线,下头挂着电灯泡,便这么悬挂起来,开起灯来,还挺明亮的,到了休息的点,三人都到了各自的位置,裴奶奶便关了灯,准备入睡,房间中只剩下窗户打入的清冷月光,能隐隐约约地照亮出一条路。
裴一飞躺平在床上,久久没能睡着,和他不太一样的,是裴闹春和裴奶奶,两个人都算是折腾了一天,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发出有些像鼾声的沉重呼吸声音,渐渐地,这对母子的喘气频率都重叠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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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一飞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他盘着腿往下看,从他的角度,能瞧见爸爸躺着的位置,当然,只看得到一团,许是黑灯瞎火,助长了他的勇气,他踩着梯子,便也下到了底,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床边,若是裴闹春现在醒来,没准还会吓一跳,只是他睡得很深,无知无觉。
地板很硬,不过裴闹春早就睡硬板床习惯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手好好地放在肚子的位置上,睡相很好。
在裴一飞那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曾经有很多次看过这样的父亲,他干活回来,哄着他说点话,然后便趴在床上,直接睡着,他那时精力旺盛,还想着推他起来玩,却怎么推也叫不醒人。
听到爸爸说了那段“打工之旅”后,他心里反而更是难受,气爸爸这么笨,这么好骗,明明那么辛苦了,却赚不到钱,可更气的,是明知道赚不到钱了,他还不懂回来,如果早些回家,也许……
正在他发呆想事情的时候,裴闹春像是睡得不太舒服,忽然伸手抓了抓头发,翻了个身,这动作吓得裴一飞立刻贴墙站着,连喘气都不敢,等到裴闹春又重新打起呼后才放下心来。
“吓死我了。”他在心里默念,然后好半天怔怔地开了口,“爸,回来就好。”明知道心里话没人会听到,可他还是不自在极了,迅速地回到床躺下,一动不动,他才没有想爸爸回来呢,回不回来,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该睡了。
可裴一飞并不知道,入睡后的他,靠着墙,也露出了个格外安稳的笑容。
像是脱了大部队的幼鸟,迷茫地飞了很久后,终于跟上了队伍
……
“所以,叔叔回来了?”苏依依看着裴一飞,很替他高兴,“那现在叔叔在家里怎么样呢?你怎么才和我说呢!”她就说,怎么这几天裴一飞一直不太对劲,做作业都会走神。
“嗯,回来了。”裴一飞低头写着作业,“市中心那个广场不是在修建吗?他去那边的工地找了份工作。”
从一开始的不安,到现在的安稳,时间过得很快,他前头几天,老做噩梦,梦见一睡醒,爸爸就没了,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低头往下看,若是瞧见那被子已经折好,便会登时惊醒,立刻坐了起来,等到听到爸爸说话的声音,才又放下心去。
若不是这样,他恐怕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往外说。
“真好。”苏依依犹豫地开了口,“那你还打算等派位吗?”
“嗯。”裴一飞回话很快,爸爸才开始做工,也赚不了多少钱,没必要花这个,去哪不是念书呢?
只是……他到现在还没叫一声爸爸,想到每天出门前,爸爸那看上去失落的样子,裴一飞的心,便有些动摇起来,说声爸爸也没事的,可他怎么就开不了口呢。
第92章 炮灰男配的没出息爹(七)~(九)
c城的春天, 向来很短,只要到了三四月份,那赶着要来的夏天便也匆匆到了,烈日在头顶了, 灼灼散发着阳光,可固守陈规的长辈们,却还坚持着老一套的风俗,不到农历的清明过后, 决不让孩子们换上短袖,哪怕打滚撒娇, 也独独在这件事情上头不让步。
自打政府决定开始市容市貌整改, 发展城市建设后, 整座城市, 便囫囵地变了个模样,原先陈旧的房子, 或是已有些岁月的城中村,尽数拆了个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被围墙包围起来的正在修建的工地,一方面要人不免有些遗憾原有回忆的结束,一方面又叫人期待起未来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是何规模。
裴闹春工作的这个工地, 是隶属于省第三建筑公司之下的,规模挺大,管理也规范, 当然,相应的工资会比外头那些包工头出的要稍微低一些,但总比莫名其妙地被坑了工资要好一些。
他头两个月的工资都直接交给了裴奶奶,毕竟家里多了一个人,吃喝费用都要高上一些,对方也没和她客气,直接留下,裴闹春私下猜测,恐怕裴奶奶还是心有余悸,担心他拿了钱就跑,所以宁可让自己儿子身无分文,也要把钱藏好。
一到了领钱的时候,工地便会在旁边的小屋子里摆上这么一张桌子,上头是摊开来的账本,每一页都写着工人的名字,后头对着出勤、工资,甭管认不认识字,到了这时候,都会格外小心,恨不得把脸贴到那本子上头,确认没有半点差错后,才再最后的空格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能从财务那领到自己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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