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节(1 / 1)
她是皇后嫡出的女儿, 少女时代, 父亲独宠贵妃, 冷落他们母女, 以至于堂堂皇后, 竟然要常年避居在别苑里。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昭华上师。
——昭华是谁?此事还要从头说起。
大周国祚四百余年,太祖英明神武, 乱世立国, 其子其孙却再无先祖风范,可守拙不可开疆, 等传到第四代,便出了著名的郑氏乱政。
郑氏乃是沿海世家, 代代累积财富,太祖打天下时, 他们慧眼识英雄,舍出大半家财, 助太祖成事,建国后, 郑家获封侯爵, 在当地做起了土皇帝。
第四代仁宗皇帝继位后,后宫空虚, 便下令选秀, 郑家之女岁数相当, 出身尊贵,便成了皇后。
这就是郑氏乱政里的郑太后。
仁宗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皇帝,在位时颁布了许多备受称赞的政策,并且有意防着外戚坐大,郑氏稳坐中宫,却始终无子。
可惜的是,仁宗短命,只活到三十七岁就去世了,子嗣也艰难,统共就三个,还死了两个。
剩下的那一个,就是母亲为宫婢,后被郑太后抱养的周世祖,卓煜。
他的第一任皇后是郑太后的侄女,史书上记载,郑皇后年幼既入宫廷,与世祖皇帝青梅竹马,但又很隐晦地说“郑女骄横,肖似其姑”。
柔仪公主看到这段记载的时候,心里就想,不就是说郑后目中无人,看不上世祖皇帝,又有学郑太后把持朝政的野心吗?
果然,祸国之乱,必有前兆。
古往今来,干掉皇子扶自己儿子上位的皇后多,动手搞死皇帝,甚至想出李代桃僵的皇后,那还真没几个。
不过世祖皇帝那一辈的确不太对劲,出现了两个异人。
一个是郑后封的国师归尘子,记载说他身怀道法,能凭空自立,吞吐水火,还极爱女色,采阴补阳,为其幸过的女子一两个月后便衰弱而死。第二个,便是后人们很怀疑真实性,但又有铁证不得不信的神女皇后。
史书这么简练的文笔,对她的记载都长达许多页。她干过好几件事,样样件件,都很玄异:首先是救下了世祖皇帝,陪他召集人马,夺回了皇位,而后干掉了归尘子和他的妖蝶,接着嫁给了皇帝。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对不对?然而并没有。
史书上很清晰地记载,七月十五,月华之夜,天降帝流浆。她御风凌空,沐浴在月华之下,还说出了惊人的百年之语:“君为天子,神自眷之,无病无灾,百岁而终。”
后来世祖皇帝果然活到了一百多岁,成了有史以来最长命的皇帝。
但柔仪公主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她只做了几年皇后,便再次离开修行——“后摘凤冠,骑鹤而去,不复回也”。
据说,当年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乘鹤而去的场景。一甲子后,白头的宫女说起那时的情形来,还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神女不复回,关于她的记载却还在延续。譬如说,世祖皇帝想知道她在仙岛是否修炼有成,派出了几十艘巨船远航,结果蓬莱未曾找到,却发现了蛮夷之地,遍地沃土,四季如春,躺着都不会饿死。
大周得到了稻、黍、稷、麦、菽之外的第六谷,因在番邦,名为番薯,同样带回来的还有番茄、番椒等物。
王朝自此兴盛。
再后来,世祖说他梦见了神女,问他辛劳已久,何不安享天年,叫她远在玉京也不得安枕。梦醒后,世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免去了父子相争的悲剧。
不过他儿子也没能活过他就是了……再后来,世祖寿终而死,带走了白露宫,郑后被废为庶人,未能安葬帝陵,神女又修道而去,因此,帝陵中未有合葬之人。
柔仪公主总是想,亏得世祖皇帝活得久,他要是比儿子先死,以后来那位的性格,肯定会扒开贵妃的陵墓,把她送进帝陵与爹合葬,来个生不能同寝,死后合葬。
那估计世祖皇帝死了都会被气活,他可不太喜欢后来的贵妃来着。
扯远了。
世祖皇帝和神女的故事还有很多,譬如说建了神女祠。
过去,寡妇守节,烈女守贞,都会选择一死了之。现在这么吊死,官府却不会再发放匾额,免去赋税,反而是进神女祠里清修十年的,可以得到表彰,福泽他人。
再比如说,道学兴盛,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兴起了修道的风潮。
男子不必说,稀奇的是,大周出了好些个女道士。她们不仅美貌动人,更有满腹才学,不愿意成亲生子,便干脆出了家,潜心修道。家里有些能耐的还会替她们建造道观,广邀天下有识之士坐而论道。
女冠、女道士,是大周诗文里最高频出现的词汇之一。她们与许多文人才子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成为了周朝的代表。
后来,周朝灭亡,下一个朝代中出了个女冠出身的女皇帝,叫士子大夫十分忌惮,自此开始打压女道士,扼制女子出家的风潮,说什么女子为阴,不尽人伦,乃逆天之举云云。
又有个著名的贤后,假借神女的口吻,写了一篇忏悔诗。大意是,我作为神女,却行为放浪,勾引皇帝,没能做好表率,如今看到凡间女子不遵从三从四德,很是后悔,如今托梦给你(即是那个皇后),希望你好好替我宣传,让世人改过自新等等。
于是,女子出家逃避世俗的最后一条路被斩断,愈发困于闺门,不得解脱。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家闺秀被斩断了羽翼,青楼女子可不怕。
她们公然穿上了道袍,自称侍奉神女,云雨世人。自此,女冠也从才华横溢的贵族女子,变作了娼门的代称。
又过了很多年,后世的人回首看这段历史,不由感叹:神女降临周朝,代表了周的兴盛,昭华化龙而去,则意味着周脉的断绝。
那么,再回到刚才的问题,昭华是谁呢?
依据史书的记载,神女在宫廷时,偏爱御花园里的一尾金鲤,认为其有慧根,便点化了它。后来她离去,世祖皇帝思念不已,便将这条金鲤挪到了宫里,时常对着它述说自己的思念。
有一日,金鲤开口说,你是凡人,再念念不忘也不会得到回应,但我也是修道者,若有一日与之相见,必然转达你的思念。
世祖大惊,复而大喜,下旨封它为昭华上师,令他好好修行,再会神女。
昭华上师修行的地方,就在神女峰。柔仪公主在年少时见过他,但他不是时常露面,只有过零星的几次交谈。
第一次,她十三岁,问他为什么自己祈求神女,她却不肯护佑母亲。他说,神女不管这样的事。
第二次,她十七岁,说她不想嫁人,想出家修道,问能不能拜他为师。他说,我是妖,你是人,你修不了我的道法。
第三次,她三十五岁,怀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说他中了毒,问他能不能救。他说,可以。
第四次,就是现在,她六十八岁,满头华发,却单枪匹马杀到神女峰,苦苦哀求他说:“上师,反贼杀进了皇宫,陛下被迫退到了莲花陵,已经再无退路,请你看在世祖的份上,救一救我大周吧。”
“王朝兴衰,自有天数,与我等世外之人无干。”他神色淡淡。
打过数次交道,柔仪公主也非昔年豆蔻少女,很清楚该如何劝服:“反贼来势汹汹,恐扰世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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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祖皇帝的寝陵在莲花山,因此,其陵墓也被称之为莲花陵,种着满池风荷,每到夏日,荷香散布十里。
昭华沉吟半晌,望着天际道:“也罢,凡人的生死与我无干,但他对我恩重如山,此番恩情不报,因果难了,我随你去吧。”
他说着,一把抓住柔仪公主。她只觉狂风扑面,流云过眼,头晕目眩间,山河已过,竟然眨眼间便到了莲花陵。
两军对垒,满池残荷。
反贼高喊:“暴君,你荒淫无道,民心已失,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末帝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路逃奔到此,气喘吁吁地靠在心腹太监身上,喘着粗气说:“杀、杀了他们。”
太监什么也没说,心里已然认定今天怕是逃不过一死了。
忠心的老臣涕泪横流,却说:“大周受命于天,你们逆天而行,定遭天谴。”
为首之人乃是起义军的首领,稳坐马上,朗声道:“若能为百姓除去暴君,我甘愿一死。”
下面一片呼声。
“这是世祖皇帝的寝陵,岂容尔等放肆!”老臣歇斯底里地呐喊。
“我等并不想打扰世祖皇帝安寝,只要你们献上暴君人头,我高鸣在此发誓,绝不进犯半步。”首领高鸣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不必了。”高空有人清斥一声,“全都给我退出莲花陵。”
对峙的双方同时抬头,看向从天而降的锦衣男子。他放下柔仪公主,淡淡道:“你叫他们全部离开这里。”
“上师,你是我大周的国师。”柔仪公主早不复少女时的美貌,眼浊发白,泪流不止,“若世祖皇帝的血脉断绝于此,神女、神女也不想看见这一天。”
周朝的旧城或许没见过昭华,但只要读过史书,就都知道金鳞池,知道传说中的昭华上师。
皇帝如若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国师,朕命令你杀光这些恶徒。”
然而昭华看也不看他,缓缓走到莲花陵前,结界如水波淌过他的身体,没有丝毫阻塞。
末帝有点慌了。这是世祖留下来的旧物,埋入寝陵后,便生出一个无形的结界。通行的钥匙世代传于帝王之手,他正是凭借着信物,才能和他的臣子一起躲藏在这里。
“你、你要做什么?”他色厉内荏。
第501章
昭华压根没把现任的皇帝放在眼里, 沉默地站在莲花陵前。皇帝或许是濒临死亡, 爆发出了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勇气, 大声呵斥:“国师, 国师是吧?朕命令你,立刻救朕离开!”
“命令我?”昭华挑起眉头, 似笑非笑地看向柔仪公主,“这就是你要我救的人?”
“我只是想你救下周氏血脉。”柔仪公主也不看皇帝, 悲哀的目光投向了被妃子死死捂在怀中的孩子,“昏君亡国, 稚子无辜。”
昭华一时沉吟。
“大长公主,你好狠的心, 朕才是天子!”皇帝气急败坏,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他一把夺过襁褓中的孩子,重重摔在地上。
婴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 就被摔断了脖子,没了气息。
“啊!!”那个宫妃尖叫起来,“孩子, 我的孩子!我和你拼了!”
皇帝拔出侍卫的佩刀,砍死了这个发疯的妇人,对昭华道:“现在,朕是世祖皇帝唯一的血脉了。”
昭华嗤笑:“你以为他在乎?”
问罢, 也不待人回答, 自顾自道, “他这辈子, 最关心的就是周朝的江山,你葬送了他一生的心血,还妄想我会救你?荒唐!”
皇帝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你是我大周的国师,大周亡了,你有什么好处?”
“凡人的生死,于我们而言犹如蝼蚁,王朝的兴灭,也无非是梁上换了只筑巢的燕子。”昭华的声音很轻柔,但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我不想在他的陵前杀了他的后人,现在,你们所有人离开这里,否则,不要怪我无情。”
在场的人面色霎时一白。
柔仪公主不甘心地问:“上师,你真的不愿意出手相救吗?”
“救的了命,救不了国。”相识多年,昭华待她终究与旁人不同,淡淡道,“世间没有不灭的王朝。”
柔仪公主眼中的火焰倏然消失,仿佛老了许多岁。她不再哀求什么,沉默少顷,缓步走向了皇帝。
“你想做什么?”皇帝质问。
柔仪公主不言。她想在这个侄儿身上找到一丝半毫祖先的影子,可只看见了一个被酒色掏空的纨绔。普通人家的纨绔子弟,最多败光家业,可这个家伙……葬送了祖先打下来的江山!
“你不配姓卓,你也不配做我卓家子孙!”她高喝一声,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竟然叫她抽出了沉重的刀剑,狠狠捅进了侄儿的胸口。
血花迸溅,染红她的白发。
其他人都被她的操作惊呆了,脱口呼唤:“大长公主!”
“国将不国,何来公主?”柔仪公主惨然一笑,“弑君的罪名,我一力承担,你们走吧。”
众臣沉默。叛军的首领当众说只消皇帝一死,绝不牵连,如今效忠的君主已死,他们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贪生怕死的,爱慕富贵的,惦记家人的,陆陆续续跪下来,对着旧主的尸身磕了个头,而后掩面走出了陵墓。
他们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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