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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深想起旧事,她明知白脉脉是白云汉的女儿,却并不曾坐视他将人带走,还肯仗义疏财,更添敬佩:“你没有迁怒旁人。”

“这是世人的愚昧之处,觉得妻子儿女乃是男子附庸,杀之理所当然。可依我之见,杀我父母的人是白云汉,白夫人不懂武功,贤惠持家,想来并不知此事,白小姐更是与此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白云汉已经付出代价,与旁人并无干系。”

易深沉默少时,叹道:“曼陀姑娘身怀绝世武功,却不曾滥杀无辜,在下佩服。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罢,正经地向她施了一礼,权做赔罪。

“这话听起来颇多酸楚。”她不由笑起来。

易深苦笑:“江湖人士,有几个遵纪守法的?武功越高,行事便越无忌惮。”停顿了下,又毫不避讳地指出,“魔门更是如此,自持武功,杀人如麻,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也不止罗刹门如此,我看正道大侠手上的人命也不在少数。侠以武犯禁。”

“确实,但正道之人心存侠义,二者并不相同。”易深正色道。

曼陀久久不言。

二人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日光拉长了影子。

良久,她方道:“朝廷的禁令,规范的是普通人。而拥有能力的人,掌握权力的人,制约他们的就不再是外界的规则,而是自己认可的道理。”

易深静静听着,唇边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越往上走,外界的约束也就越宽松,或许有一天,个人的力量会凌驾于所有的规则之上。”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人可以随心所欲,再也不怕被世道桎梏,可同样也意味着危险。”

曾几何时,她说过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怕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

而今,她的修为渐渐高涨,即将迈入更高的层次,世道对她的约束力会与日减少。她会得到更多的自由,却也要面临更可怕的危机。

曼陀……或者说,殷渺渺继续道:“当人失去对世界的敬畏之后,就容易迷失在力量带来的快感中,自以为世间已无敌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自我意识,是成就‘我’的根本。”她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也是我的道心。”

殷渺渺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之前的花园里会有所感应了。直觉在提醒她,考验你道心的时刻已经到来。

面对利益的诱惑,你会杀死无冤无仇的人,来换取胜利吗?

面对死亡的威胁,你会不会将危机转移到他人头上,以此换得自己的安全?

面对复仇的阴霾,你是否会杀死无辜的人,来宣泄自己的仇恨?

这几个问题,并没有正确答案,但却会考验是否违逆道心。

如果一个认为不该滥杀无辜的人,不慎为利益诱惑,杀死了无辜的人,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就偏离了道心。

心魔由此诞生。

这就是鲭鱼幻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通过了考验,即是锤炼道心,使之更坚定明晰,没有通过的人,固然能够想办法脱离幻境,却要面对此后的心魔折磨。

殷渺渺很幸运。她依靠聪明才智,揣摩出了上一轮的考题,侥幸过关,而错过的道心考验,也在这一轮的复仇故事里得到弥补。

——又或者说。她并非幸运,而是克制住了种种诱惑,始终不曾违逆过道心,缺少的不过是拨开最后一层迷雾。

现在,易深微微一点拨,她便顺理成章地顿悟了。

“恭喜你。”他含笑点头。

“多谢。”

殷渺渺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已经逐臻圆满,到达了最后的屏障。

堪破瓶颈的契机,即将到来。

第495章

鲭鱼幻境外。

第一盏灯亮起后, 陆陆续续就有人弹出了幻境,无一不是双目发直, 神思恍惚,更有甚者,明明是壮年人,却岣嵝着背,瘸着腿,明明是男人,却双腿并拢, 婷婷袅袅,宛如女子, 十分怪异。

周围的人大感好奇,想追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却一无所得——他们甚至认不出问话的是情谊深厚的同门,仿佛失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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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人们听说鲭鱼幻境多么可怕,可想得再多,也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而后,又有浑身浴血的人出来, 观其神色,倒是都十分清醒,但不是神识损耗便是身受重伤, 仿佛发生过极其惨烈的斗争。

萧丽华便是此时出来的, 她面如冰霜, 红衣滴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情绪,仿佛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围观中的一人瞧见,暗自摇头:可惜了大好机会,竟然未能得手。

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二盏灯也亮了。

一群人前后脚出来,乔平和汀兰亦在其中。他们俩落到花园里时,神色还有些迷惘,待看到满园宾客时,才清醒过来已不在其中。

汀兰的神智和记忆回笼,下意识地去看乔平。幻境里瞧着他便有无限柔情的感觉已然消失,但离奇的是,仍有淡淡的情意存于心湖,泛起阵阵甜蜜的涟漪。

她心慌意乱,呆立许久方回过神,抬首望了眼游衍。

他正密切地注视着义女,神色平静。汀兰环顾四周,见出来的人虽占了大半,可游百川不在其中,便知自己输了一筹,不由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叔叔,我……我失败了。”

出人预料的是,游衍并未责怪,只是问:“你可还好?”

“我无事。”她的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但最后得到的花中幻境却有点拨之意,心境反而更上一层楼,“我让您失望了。”

“没事就好。”游衍淡淡道,“且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垂首立到他身后。过了会儿,又情不自禁地去看乔平。

他也在看她。

汀兰忍不住微笑起来,自己却不知,待脸颊的肌肉牵起才觉不妥,下意识地抬手遮掩,碰到冰冷的面具方记起旁人看不到。

游衍不曾错过义女的异常举动,意味深长地看过去:“看来里面发生了一些意外的事。”

汀兰悚然一惊。

“回头我们谈谈。”他举杯饮酒,余光却扫过乔平,暗暗皱眉。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转眼之间,大部分人都已弹出幻境。乔平粗粗一数,发现认识的人里,只有殷渺渺、游百川、孔离还有飞英尚未出来。

然而,幻境的难度不一,有人迟迟不出来,既有可能是闯到了后面,也有可能是迷失在了前面的关卡。

他不担心殷渺渺等人,却很担忧飞英的处境。他才刚刚结丹,这里的幻境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难了?要是出事,他该如何向长辈们交代啊!

*

此时此刻,殷渺渺刚得到了花中幻境的纪念品。

——那朵由她亲手摘下的曼陀罗。

得到它的刹那,她的脑海里被传入了一段话:黑色曼陀罗,复仇死亡之花,含有剧毒,三滴花汁可使五脏溃烂,五滴药石罔救,十滴即刻毙命。望慎用之。

“多谢。”她轻轻叹息,用最好的竹玉匣收起了它。

这是一份很及时的礼物,她不久便需要用到。

接着,花园里的百花不约而同地摇摆枝叶,如摩西分海让出了一条小径,示意她离去。

她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幻境正殿的门口。两个垂髫女童提灯而立,异口同声地说:“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进去。”

“谢谢,我想进去。”她道。

于是,合拢的石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她抬步走了进去。

殿里很空,很冷,像是个冰冷而巨大的棺材,衣衫摩挲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像是周遭埋伏着什么可怕的妖兽。

但殷渺渺知道,殿中空无一人。

她立了片刻,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提示,唯一看起来有点意思的,只有正中摆放着的那把椅子。

大殿是平的,不像金銮殿一样有着高高升起的宝座。这把椅子摆在正中,毫无睥睨众生的傲然,反而有点……可怕。

殷渺渺坐了上去,有种被人监视审判的错觉,不由寒毛直竖。但很快,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空旷辽远,她似乎身处在茫茫雪原,又似是在无边丛林,天下之大,却无第二个人。

孤独。她感觉到了强烈的孤独。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最后,一股强大的威压自上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顷刻间,呼吸停滞,脊梁弯折,血肉经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压力,纷纷外渗。

她眼耳口鼻皆淌出鲜血,视野中金星乱冒,头昏脑涨,好似下一刻整个脑袋都会爆炸,开出一朵血花来。

“噗。”她喷出鲜血,手指痉挛地握起蜷缩。

朦朦胧胧间,孤旷的场景转换了。

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炼气十层的少女,有个满脸戾气的小公子手持长鞭,没头没脑地抽她:“贱婢,你还敢躲?”

这句台词开启记忆的闸门。

她记起来了,自己叫七十二,是徐家的奴仆,名字是编号而非其他有意义的词汇,是因为像她这样的奴隶,通常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

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是东西南北四大家族,他们是贵族,拥有无上的特权。再往下,是依附于他们的中小家族。如果投胎到了这些家族里,无论是大是小,首先值得恭喜的是,你成了一个良民。

良民的良不是优良的良,是说你是个被承认的人,能够拥有姓氏。与良相对应的是贱民,低贱的贱,他们不是“人”,是“物”,是主人的私产,身体也好,性命也罢,都归属旁人,而不是他自己。

贱民无名无氏,如果遇到心善的主人,或许会随便被取个狗儿猫儿的名字,但更多的会像七十二一样,只有一个数字作为编号。

她死后,就会有新的七十二,人口繁多的修真界,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每天也有无数人出生。

这个世界里,贵、良、贱三个层次,构成了社会的食物链,三个阶级泾渭分明,不得混淆,也永远无法改变。

她看向鞭打自己的小公子,他才练气三层,修为远不如她。可他是良民,是修真家族的子嗣,是她的主人。

因为投胎的肚子不同,他生来就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而她就算被杀,也不能够闪躲。

何其可笑!

她站起身来,在周围人错愕怒吼之中,杀掉了他。

“我为什么不敢躲?”她对他说,“你要杀我,我就能杀你。”

“你好大的胆子。”其他的奴仆怒不可遏,扭曲的面孔中隐约可见惊恐,“你、你居然敢以下犯上。”

他想攻击她,却反被她所杀。

“疯子、疯子!!”剩下的人修为都不如她,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七十二想起来了,这里是小公子游戏别院,她是奴仆中修为最高的人,但一旦有人离开这里,请来救兵,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她不得不杀了那些准备逃跑的人。然后,她搜走了小公子身上的所有法宝,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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