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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璋道:“与我收拾东西,今日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福春趴在地上,眼看着有裙裾从眼前漫过去。过了许久,良辰转回来了,过来搀扶他:“干爹起来吧,公主已经饶过干爹了。”

福春觉得浑身都虚脱,对谢玉璋从心底生出了惧意。

平康坊。

“初心?”李固握着茶杯,反问。

莫公道:“还记得吗?”

李固问:“怎么才算初心呢?”

莫公道:“曾经你最想要的,曾经你最想做到的。我知道一定不是当皇帝。”

李固笑了,道:“谁能料到自己会当皇帝,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李固又想了想,道:“曾经想要的东西很多。”

“刚入营的时候,想要的就是军饷能按时发,吃饱饭。后来入了李府,想要做义子中最好的那一个。再后来想河西上下一心,我等皆有依靠。再后来……”

李固回忆着,直到他的回忆触动了某个点,他忽然怔住。

莫公抬起眼眸,凝视他:“想起来了?”

李固望着滚着水的壶,沉默许久,道:“我的确有一个心愿,在那之后再没有能超越它的。因后来不论我想要什么,都有能力实现。独那件事,我无能为力。”

李固求而不得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说出来太可笑,他没有告诉莫公。

昔年他第一次离开河西来到云京,见到了还是少女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那时他站在廊下,一抬眼,隔着水看见了她。人说一梦可以瞬息千年,果然不假。水那边宝华公主谢玉璋且行且舞地走过那一段曲折回廊,水这边年轻的河西将军已经在脑子里与她共度了一生。

那个梦和许多军汉的梦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他戎马军功,努力养家。有绫罗了,给她裁衣裳。有金银了,给她打钗环。

生一群崽,有男有女。妹妹出嫁若在婆家受气了,哥哥们撸袖子打上门去。

仅此而已。

只当这个“她”是水对面那个公主时,便分外地可笑了。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恐怕连什么是“灶台”都不知道。

她也不稀罕他的绫罗和钗环,她拥有的,都是他给不起的。

他曾经最想要的其实如此简单,偏实现起来却这么难。

莫公道:“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依然无能为力吗?”

李固道:“只因我现在是皇帝,更加无能为力。”

莫公问:“何以如此?”

李固道:“因我若只想了夙愿,轻易就可办到。可对那人来说,必将造成伤害。我不愿,我没办法,只能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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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公问:“做了皇帝还要忍着,做皇帝是为什么呢?”

李固道:“我若能想明白,又何必坐在这里?我只知道,即便是做了皇帝,有些事也不可以做。”

莫公微笑:“善。”

第135章

谢玉璋日日到朝霞宫报道。

她每天来得早,李固都还在处理政事,也不必去紫宸殿见他,直接去朝霞宫即可。

李固也并不去扰她做事。只他何时去看过她,看了她几回,谢玉璋都能从良辰那里知道。

就如她会想控制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李固亦然。

谢玉璋有时候抬头望着中庭葳蕤盛开的花也会想,李固这个人真的是个君子啊。倘若最后还是跟了他,人生这样收场,也不算差。

到那时跟李固说说,还让她住在朝霞宫。人生起于宫闱,终于宫闱。

总归是比前世强过太多了。

天天干活也是太累,谢玉璋偶尔也给自己放松一天,打扮起来赴宴。便看到很多女郎的衣裙眼熟,俨然是她春日宴穿的款式。所谓时兴,便是这样。

人们问起她最近,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她现在日日进宫,在修订宫规。

“被抓了壮丁呢。”谢玉璋抱怨,“只陛下心疼自家人,不愿意娘娘们累着。贵妃娘娘病着,崔娘娘邓娘娘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我只好硬上了。”

大家笑道:“皇嗣事大,对娘娘们来说,当然子嗣的事排在前头。再说现在这云京里,再没有人比你更熟知宫闱旧规了,陛下也是知人善用。”

谢玉璋虽是公主之尊,到底是外姓。她去给皇帝去干女官的活儿,大家亦能理解。

当然她也管不住别人说嘴。

“一个外姓女天天往后宫跑,谁知道怎么勾引皇帝呢。”张芬说。

她堂姐吓坏了,道:“你可别再乱说了,先前祖父生了好大气,连累大伯父大伯母都挨训。”

张芬脸臭起来:“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堂姐道:“咱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若不是,她是公主之尊,你没事不要去招惹她。若是,她有这本事,你可就闭嘴吧。”

张芬脸更臭。

虽则背后说着谢玉璋的坏话,待到她办赏花宴,依然给谢玉璋下了请柬。

她现在过得如此快活,怎可不叫谢玉璋看看。

谢玉璋却推了。对张芬,偶遇斗回嘴也就得了,原就不是非得去打交道的人,实没必要。

张芬却大怒,觉得谢玉璋不给她面子。恰好李卫风回府看闺女,张芬堵了他:“听说你和谢氏很熟,你去替我请她。”

李卫风道:“你什么毛病,人家不愿意跟你来往,非上赶着。”

张芬道:“我堂堂丞相嫡孙女,邶荣侯夫人,云京有几个人敢不给我面子,偏她脸这样大,下我的面子。”

李卫风实懒得理她,把闺女塞给她,转身想走。

张芬冷笑道:“你敢不去,我去抄了你城外的外宅去。”

李卫风站住,转身:“我城外什么外宅?”

张芬讥讽:“真当我不知道吗?一休沐就往城外跑。你跟皇帝一个路数,偏就被谢家女勾着。一个前朝庶人,我怕跌了身份,懒得跟她计较而已。真惹了我,我伸手便碾死她。康乐那个病秧子,我都不用伸手,吓也能吓死她。”

【若我死了,你可会杀死张氏为我偿命?】

李卫风凝视着张芬。

张芬一竖眉毛,正要说话,李卫风一步跨到了她面前。

他的眼神张芬从没见过。

“她若有事,”这个男人盯着她,说,“你给她偿命。”

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

他是个很不讲究的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在这桩婚姻里对她也多是让步。张芬一直不怎么看得起他。但这一刻,张芬忽然生出了恐惧。

父亲训斥她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以为李子义的爵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自己杀出来的!

张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李卫风其实是一个以杀人为生的男人。

李卫风摸了摸女儿的头,转身离去。

张芬冷汗涔涔。

但李卫风还是去永宁公主府找了谢玉璋:“就这一回,给七哥个面子。”

谢玉璋生气:“你老跑去谢家村干嘛!”

李卫风垂头:“我什么也不干,我就去看看她。看看,就心满意足了。”

的确像另一个站在廊下只看看她的男人。怨不得他们能做兄弟。

李卫风许诺:“我保证你全须全尾。”

谢玉璋叹气:“你也别太看不起张芬,她既是为了面子,我要在你家出事,丢脸的是她这个主人。只你想想办法,我姐姐那里怎么办。我实担心。”

李卫风道:“我放了人过去。守村的校尉也是我的人。谢家村现在铁桶一样,我是不会叫她有事的。”

谢玉璋与他熟稔,早知道他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的人。他出身贫寒,能有今日的地位荣宠,绝不是个能被小觑的人。

只不过是他嘻嘻哈哈的模样,迷惑了很多人。

谢玉璋那日终还是去了,张芬待她也并不失礼。侯府尽是富贵气象,张芬在侯府一人独大,女眷们对她都又羡又嫉。张芬享受的便是这份感觉。

爹娘都生得不错,她的女儿生得也好看。只差一个儿子,人生就达到了圆满了。

李卫风给谢玉璋安排了两个武婢,贴身跟着她。实是多虑了。张芬并没有做什么。

谢玉璋离开的时候,李卫风竟然亲自在府外等着,颇令她无语。实则张芬一生囿于内宅,甚至没有作大恶的能力。

“你要出事,我人头不保。”这会儿轻松了,李卫风又开始嘻嘻哈哈。

谢玉璋问起武婢,李卫风道:“都是我们河西的女郎,父兄都在我麾下。你放心,我给你姐姐身边放了两个最厉害的,一个人能撂倒好几个大男人。”

谢玉璋遂放心。

李固并不扰谢玉璋做正事,但每旬末日使他们约定的日子。这一天谢玉璋得去履行约定,去紫宸殿见李固。

她道:“七哥苦。”

李固道:“你觉得许多人都苦。”

他的眼睛里含着怒气。

谢玉璋狼狈,解释道:“人只能去同情和自己差不多的,或者比自己低的,没资格往上走。”

打着“臣妾还要去做事”的借口赶紧溜回朝霞宫。

路上遇到了邓淑妃,带着乳母和一串宫人,抱着二皇子在御苑中晒太阳,享受好天气。

她看到谢玉璋,笑起来:“永宁。”

这些日子谢玉璋日日进宫,因要召唤六局女官,邓婉又领着三嫔代理内宫事务,二人颇打了些交道。交情不再如以前那般浮于表面,仅限于客客气气了。

彼此都是拎得清的爽利人,说话便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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