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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璋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到底,她不知道皇帝究竟为何会踏足这软禁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来看她这微不足道的、濒死的前朝公主?

“告诉她……”皇帝的声音肃穆沉厚,这声音让人无端便觉得,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一定会算数。

驷马难追,千钧不移。

“宫里有她的画像。”他说,“史官会记载下来,人们会知道,宝华公主……”

“很好看。”

皇帝读的书不多,没有什么文采。他便是称赞她的美丽,也赞得这样朴实无华。

斐娘的影子矮了下去,叩拜。想谢圣恩,却哽咽不成声。

皇帝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谢玉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斐娘爬起来钻进帐子,小心地围拢帐幔,不叫烛光刺了谢玉璋的眼睛。

她握住谢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说:“他喜欢你。”

“我一直说,他喜欢你呀。”

“你总不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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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什么呀?又是那些老话。

喜欢?喜欢又是什么呢?

老可汗喜欢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恶心。

夏尔丹喜欢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惧得发抖。

乌维也喜欢她。他倒是温柔,而且是那么地迷恋她宠爱她,让她以为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后来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欢,对谢玉璋来说,不外乎恶心、恐惧和失望。

但她在弥留之际,却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欢,会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她被越来越深地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幻听越来越清晰。

小宫人的笑声。

飞翘的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尚宫柔声唤她:殿下,该起了……

该起了……

“该起了。”

“殿下。”

“殿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盛夏阳光刺目。

负责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徐姑姑圆圆的笑脸就在眼前。

“起来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哄她像哄孩子。

宫人们围上来,个个声音轻柔娇美,唯恐了惊了午睡刚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润润喉咙吧。”

“殿下,奴婢给您净面梳头。”

“殿下,下午穿这条真紫软烟罗的裙子吧,整个宫里,也就公主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了。”

谢玉璋茫然地抬起手,掌心伸向阳光。

那只手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的娇嫩。阳光穿透手掌的边缘,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颜色,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总之,怎么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干枯瘪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觉异样,蹙眉唤她,“怎么了?可是受凉了?唉,早说过午睡时分不可放这么多冰盆……”

她絮絮地说着,冷不防谢玉璋一把推开了她,只穿着柯子小裤赤着脚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惊:“殿下?!”

谢玉璋披头散发赤着足站在白玉阶上,花荫下乘凉玩耍的小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她。

绣球花一蓬一蓬,凤尾花红得艳丽。

回廊下娇俏的宫娥们都提着裙子向她奔来。

蝉鸣声是从远处低等宫人们居住的方向传来的。贵人们的居处,內侍们早用竹竿将呱噪的知了都粘干净了。

阳光绚烂刺目,谢玉璋抬手遮着眼,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她偶尔午夜梦回的旧时光。

那时候,她是大赵皇室嫡出的宝华公主。

十四岁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宫里。

高贵的身份,无暇的容颜,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换三套衣裙。

从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饭,从不知大赵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从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荣华富贵,有朝一日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宫娥们围了上来。

那些或清秀或明艳的面孔,谢玉璋都还记得。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流泪,“别找我索命……”

她们都是她最喜爱的宫人,跟着她去了漠北。她们都没能回来。在粗鲁肮脏的男人身下,在战火突来的兵荒马乱中,这些美丽娇柔的女孩子个个香消玉殒,化作塞外的一抔黄土。

宫娥们面面相觑,小心地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们对谢玉璋伸出手……

谢玉璋尖声大叫,疯了似地踉跄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宝华公主谢玉璋小眠梦魇,赤足披发奔于宫中,发厉声。

宫人围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惊闻,匆匆折返朝霞宫,公主扑于其怀,凄厉痛哭至昏厥。

第2章

李固和他的七兄李卫风都站在树荫下等着他们的义父陛见结束。

远远看去,便能看出他们和內侍们不一样。

內侍们站在那里,垂首含胸,后背微躬。这是奴婢相。

河西节度使李铭的两个义子皆是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的体格,站在那里不动不摇,挺拔如青松。西北男儿的彪悍精武,只由这站姿,便可窥一斑。

他们兄弟的排行是按照被李铭收为义子的先后顺序而非年纪,但李固年方十九,比他的七兄小了数岁,体格上便更瘦削些。

蹀躞带勒着一把细腰,既坚且韧。

青年将军的英武之气震慑得身边的小內侍直屏住气息,心中激得热血沸腾,暗想:倘若自己子孙根尚在,或许也是这副模样?

可眼角余光瞟过御花园外守卫的宫廷侍卫,又忽地泄了气。

这些内廷侍卫都是云京城勋贵子弟充任,俱都是子孙根健全之人,却也不见有这般威武气势。便是执着长戟立在那里,虽然甲胄在身,银光闪闪地乍一看挺有气势,可仔细再看,便发现那背也不挺,腰也不直。

站一会儿,便要挪一挪腿,换个重心。

不止是內侍看到了,李铭的两个义子自然都将侍卫们的形态收于眼底。李卫风的眼中便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绣花枕头。”他低声说。

“七哥,莫乱说话。”李固瞥了他一眼,眼含警告。

侍卫们离得远,但有个小內侍离得颇近,或许会听到他们说话。

李卫风瞟了一眼那小内侍,见他将头垂得更低,背躬得更厉害了,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也都是第一次来云京。整个云京城,虽然第一眼的繁华锦绣的确让人惊艳震撼,但随即扑面而来的绵软靡靡之感,实在让这些在尘与血中历练出来的西北男儿皱眉。

李固的目光忽然凝住,投向远处。

李卫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长廊里,三个穿着官服的却背着箱子的人在內侍的带领下,朝某个方向去了。

“医官。”李固忽然道。

李卫风问那小内侍:“那是太医吗?”

小内侍躬身回答:“是。”

李固不及阻止,李卫风已经大大咧咧地问:“哪位贵人病了?”

小内侍当时额上便冒了汗。

李固、李卫风都是平民出身,因勇武被李铭看重,收为义子。李铭有十二子,除了四子李浩是亲生之外,余下十一人都是养子。

将军中勇武少年收为养子,也是这些节度使们常用的培养人才的手段。

李铭的十一个义子中,只有他早年收养的三个养子读过书。

李铭子嗣艰难,早年膝下一直空虚,遂从亲族中抱来了三个男童养在身边,本待他们稍长一些,观其贤愚再从中择最优者过继为嗣子承继香火。

不料养了两年,一个妾为他生下个儿子。

幼童存活不易,李铭也并未将三个养子遣送回家,和亲子一并养在膝下,亲自教导,却再没提过过继之事。待亲子五岁之后真正立住了,过继之语,更如浮云。

后来孩儿们日益年长,李铭更是逐年从军中寻觅勇武年少者认为义子,拢在身边。只是对这些义子,再不像当年对三个养子那样精心培养。

义子一多,自然而然地稀释了三个养子的分量。可谓是一举两得。

李卫风在众人中行七,李固行十一,两个人都是军伍士兵出身,没读过什么书。“窥探禁中”别说是什么意思,便是这四个字,听也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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