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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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嫣吃饭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桑弘羊在看她…她想要桑弘羊不要那么担心,但是现在的她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像是溺水的人,光是自救就已经耗尽一切气力了,哪里还能去安慰岸边想要救她的朋友呢…

送来的食物非常清淡,但是种类却有不少…在大家的朴素观念里,能吃就代表病好的差不多了,所以惟愿陈嫣多吃一些。然而陈嫣哪能吃那么多,最终也只是喝了小半碗稻米粥,两片水煮的鱼肉,两口鸡蛋羹,然后就没有了。

接下来送来的是黑色的汤药,对着汤药沉默了一会儿。然而还不等身边的人以‘身体为重’这样的理由劝她,陈嫣就端起了这一碗温度恰到好处的药汁,一饮而尽,中间甚至没有停一下。

陈嫣的神色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药汁当然很苦,她的味觉没有问题,她也知道这是苦的。但是和往常不同,她并不觉得这苦有多难以接受。

这就像是人处在疼痛之中的时候,总想要找一个事情转移注意力。疼痛还是那个疼痛,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对于承受疼痛的人来说就不是那么难挨了。有些人如果转移注意力足够成功,完全投入到另一件事当中了,甚至会完全察觉不到本该承受的疼痛。

对于陈嫣来说,一碗汤药给味觉带来的苦实在不算什么,现在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另外的存在牵扯住了!

身体上出现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痛到了神经麻木的程度。这种情况下,不小心的一个磕碰伤,谁还能感受的到呢……

有女婢端来冲淡苦味的糖,以及用于漱口的清水…其实对于陈嫣来说,这些都是没必要的。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什么都没有说,漱了口,又含了一颗糖…现在的她,光是维持这一幅虚弱的躯壳就已经用尽全部的力量,就算是多说一句话,多解释任何一点儿东西,都觉得没有办法做到。

小案、软枕之类的东西被撤了下去,陈嫣又重新躺下,这个时候疾医夏侯老先生也进来了。给陈嫣诊脉之后,点点头道:“翁主身体康健,风寒虽重,却也不妨事,发汗之后已好了许多…药可以再减轻几分了…翁主这几日最要紧的是好生休息!”

他又说了许多医嘱,比如说室内的通风要好,但要注意不能让陈嫣经风。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但陈嫣身边的婢女听的很认真,听着还拿笔记了下来,就好像一条做不到陈嫣就会死一样…这次陈嫣的病来势汹汹,确实把她们都吓到了。

她们早就不是最开始侍奉陈嫣的那一批人了,知道陈嫣小时候身体不好也只是知道而已,根本没见过陈嫣体弱的样子。从她们能够接触到陈嫣起,她就是健健康康的,忽然来这样一下,她们心中是非常不安的。

不只是因为她们敬爱着改变了她们人生的陈嫣…从功利一些的角度来说,陈嫣其实就是她们的保护人!如果陈嫣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人就算不会雨打风吹去,也不可能拥有如今的生活了——她们现在虽然是婢女,但是陈嫣对待婢女的方式特别。物质上的事情不说,也没必要说,关键是尊严。

其他人不在意奴婢的尊严,严格意义上来说,封建社会的奴仆婢女,和牛马之类的牲口是没有差别的!他们就是牲口,只是长了一张和人一样的脸——如果能明白这一点,就能明白为什么古代会那样拿奴婢的命不当命了…明明儒家学说是倡导人命贵重的,而儒家学说几乎主导了整个封建社会。

因为奴婢不是‘人’!

而陈嫣她在乎他们这些最底下的人的尊严,这不是浮于表面的一点儿小恩小惠!这种虽然可以一时迷惑人,但长期下来,大家都不是傻子,谁也骗不了…即使是对陈嫣没有太多感情的,他们也在乎自己。

没有陈嫣存在,他们通通得换个活法。而已经习惯活得像个人了的他们,绝不愿意再去当牛马……

夏侯老先生吩咐这些事情的时候怕打扰到陈嫣休息,所以是在外间详细说的。内室之中,除了几个留下的婢女,就是桑弘羊了。

陈嫣的情况好转了,他本来应该轻松的,但是完全做不到…他感觉心还在不停地往下坠。这种感觉甚至让他觉得整个腹部都在隐隐作痛…然而他确定自己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着陈嫣睡着,桑弘羊回了陈嫣这里依旧留给自己的院子——他直到没成家之前都是住在栌山庄园的,这里当然有他的住处。在他成家搬出去之后,也保留着,方便他偶尔回来使用。

桑弘羊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毕竟脑子里纷繁复杂的念头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腹部隐隐作痛,头也快疼的裂开了…但是没有想到,整个人完全被念头、疼痛这些东西塞满之后,他反而什么都没办法去想去感知了。

才躺下,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就睡着了。

桑弘羊睡的很沉,连一个梦也没有,想法,这个时候和他一样进入梦乡的陈嫣却睡的很浅,被各种梦境纠缠着。

陈嫣从又一个梦境中惊醒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几乎就在脱离梦境的一瞬间,她就什么都忘记了。但她分明还能感觉到残留在身体里的沉重…其实就算什么都不记得她也知道,她梦见的都是自己的求生,自己的死亡。

这样想着,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梦境稍微清楚一点儿,她似乎正在一座密林之中寻找出去的路,但是她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她又醒了…回忆起刚才的梦境,陈嫣再也没有了睡觉的意思…其实大脑还是有些沉,但是她不想睡了。于是招来婢女,要求洗澡、吃东西…这些都是随时准备着的,自然很快就办妥了。

桑弘羊傍晚醒来之后又来看陈嫣,发现她就靠在榻上看着窗外出神。

“…阿嫣…你在做什么?”桑弘羊声音干涩。

陈嫣并没有看他,依旧看着窗外:“在等下一场雪…天好冷,应该要下雪了吧…”

第305章 葛生(2)

最近的栌山庄园处在一种非常奇怪的氛围里。

说这里反常, 好像又不是,一切井井有条、不慌不乱,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这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因为最近栌山庄园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些事之后, 还能够保持一切如常,这是做不到的…除非, 除非这里的主人刻意为之。

“咳咳、咳咳,”轻轻咳嗽了几声,陈嫣捂住了嘴…一旁宋飞熊担心的目光几乎要隐藏不住了, 陈嫣不是没有发觉,但她只能当作没看到。继续指着几样下面人送来的首饰对宋飞熊道:“宋姐姐挑几件吧…比外面送的要强几分, 勉强能用…”

在封建社会, 钱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可以说是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说打造首饰的工匠,一般大贵族家里都专门豢养了这些人,这些人的技艺比外面做首饰的工匠往往要好得多!

这是因为传承, 也是因为各自的目的本来就不同。

这种大贵族家养的工匠, 来路都不简单,很多就是少府卖出的, 可能世代做一样的手艺不知道多少代了!而外面的工匠, 没有那么长的传承, 除非是天纵奇材, 不然在这上面基础就差了一筹。

至于目的…大贵族家养的工匠,目的就是做最好的首饰,做的不好就得挨罚。至于外面的工匠,表面上他们也要做最好的首饰,实际上不是,他们或者自己当老板,或者给别人打工,但最普遍都不是要做最好的首饰,而是最赚钱的首饰。

做好一点儿的首饰才能赚钱,所以他们会尽量弄得优质一些,但绝大多数为了利润考虑,不会去考虑‘最好’。因为随着好到了一定程度,再往上走的时候,每上升一点点,付出的代价就是之前的数倍。

相比之下,贵族之家的工匠往往不惜工本,材料上也是紧着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赚钱的目的,很多事情也就简单了。

如果是现代,这种办法不能用,因为工匠可能会工作不认真…也就是古代了,工匠地位低,无论是靠惩罚控制,还是诱之以利,都是管用的。

这是年后新送来的一批首饰,陈嫣正在看着,宋飞熊就来了,所谓见者有份,陈嫣立刻就让她自己挑选几样。

宋飞熊看着这些精巧漂亮的首饰,又看陈嫣点评了几样,一切都仿佛最平常不过的样子——陈嫣是一个很喜欢漂亮小东西的人,也很有自己的审美,这一点宋飞熊是非常了解的。实际上若不是如此,陈嫣也不可能曾经引领长安流行那么长时间…现在也引领了齐地的流行。

凡是栌山庄园新出了什么东西,立刻就会引来整个齐地学习…而栌山庄园新出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陈嫣弄出来的。

陈嫣闲来无事会摆弄宝石,会看新料子,和身边的人商量着做新首饰、新衣服。偶尔兴致来了,她带头做手工,和婢女一起穿珠子、做胭脂…陈嫣是一个很擅长给自己的生活找乐趣的人,每次宋飞熊都能感受到她是在尽力让自己的生活过的有滋有味一些的。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那样的她没什么两样…但宋飞熊知道的,这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陈嫣的眼睛里没有了平常的温暖、兴趣、兴致勃勃,剩下的更接近于一种行将就木的存在。

宋飞熊知道,陈嫣在可以维持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样子,她自己是这样,身边的人也要这样…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如常,是没有必要这样的。正是因为所有的都留不住,所有的都将崩塌,所以才要假装若无其事。

仿佛这样,就能多留在‘旧世界’片刻一样…仿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刻意回避的那些就永远不会来一样。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该来的始终要来…没有什么过不去,从来都是回不去而已!

于是宋飞熊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嫣自欺欺人…她该去让她清醒的,毕竟现在的一切都是虚伪,总有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的时候。真到了那个时候,受到的伤害只会更深,无论怎样,宋飞熊都是想陈嫣好的。

等到桑弘羊来的时候,宋飞熊终于是没办法了,他向桑弘羊求救——她没有向这个男人低过头,这是她死都不干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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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恒…你有法子的吧?救救翁主…你去救她…只要你救了翁主,我日后只听你差遣…凡是我能做到的,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宋飞熊站在院中游廊屋檐下,日光照在面对面的两人身上,地面上投下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影。

属于女子的那个人影低下了头,然后是眼泪一颗颗砸落在地面,泅湿了一小片地砖,那一处的颜色比别处更深了好多。

桑弘羊脊背挺直,脸色平静,仿佛什么都不能将他压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这些日子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被挫败。

他和陈嫣再不分你我,也始终是两个人,他无法救她,甚至替她减轻痛苦,让她好过一点也做不到。

“…我先去看看阿嫣…”良久,他也只能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就匆匆离开,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无法回应宋飞熊的请求,还是难以面对此时此刻无能的自己。

桑弘羊来到陈嫣的小起居室的时候,陈嫣正在窗下摆弄一盆花,至于之前的首饰,早就已经被放到一边去了。

见桑弘羊来,陈嫣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子恒过来看看,这一盆玫瑰如何?”

这个时候已经有华夏古代种玫瑰了,至于现代玫瑰…那是选育和杂交的结果,她在这上面也没有太多研究,也就没有随便尝试。

不过即使是现在的玫瑰,也有一些不错的品种…她记得她在上林苑就见过人工栽培的玫瑰,可见现在的鲜花栽培虽然比不上后来一些朝代,但还是有市场…毕竟造景的时候花草树木还是用的很多的。

这盆玫瑰也是新育出来的,相比起过去的玫瑰,香味不见得突出,但花型花色很好看…这也算是研究所那边的‘失败产品’,因为他们要搞的是强香、多花、生存能力比较强的玫瑰,现在玫瑰可是精油的原料之一,一直没有停下这方面的研究…

虽然是‘失败品’,但也不是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比如说造园就用得上这种漂亮的花。不过,这点儿赚头几乎等于没有,因为这个时代能造园的始终是极少数,再考虑到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存在,这生意做不了几笔,根本没必要弄。

相比之下,留着日后杂交试验、继续育种,以及拿来讨好陈嫣还比较实际。

陈嫣果然喜欢…花型有点儿像现代玫瑰…这让她很有亲切感。

桑弘羊不说话,只是走过去看花,花朵粉白,确实非常好看。

这个时候窗外的光忽然刺眼了很多,陈嫣抬头看向窗外…原来原本半遮住太阳的一片云移开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大地之上更温暖了。

确实也到了该温暖的时候,算算日子,这也是春回大地的正常时间。原本蛰伏了一冬的绿意迅速从土壤中钻了出来,如果陈嫣这些日能出门的话,就能看到外面的点点新绿了。

然而温暖的阳光并不能让陈嫣更好,相反,她的脸色一下惨白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桑弘羊知道陈嫣最近这些日子咳嗽不停…然而疾医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给陈嫣开一些止咳的药剂吃着…陈嫣的病症虽然是身体上的,但大家都知道,解决的要点并不在身体,而在她的心。

虽然已经见惯陈嫣咳嗽了,但咳嗽的这么厉害却是第一次!桑弘羊手忙脚乱地给陈嫣顺气,对旁边的婢女大声道:“愣着做甚!去请疾医来!!”

其实请夏侯老先生过来也没什么用,这一点陈嫣自己心知肚明。如果夏侯老先生,或者其他的疾医有办法,现在她也不是这样了。

但她没有阻止桑弘羊,因为她知道这是桑弘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不让他做的话,他的懊悔与痛苦就能将他吞没——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家这样真心待她呢?她知道自己根本无以为报,只能尽量在别的事情上配合了。

其实,最好应该好好养身体,只要她好好的,就是最好的回报了…但是只有这个现在是无法做到的。

人类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陈嫣的手帕捂住嘴,桑弘羊的一只手在帮她顺气,另一只手则是被陈嫣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袖子——力气很大,很难想象,这些日子瘦了那么多,虚弱了那么多的陈嫣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就好像这是她最后的生命力了一样。

“阿嫣…”

好不容易咳嗽平息了一点点,夏侯老先生来了,桑弘羊被请到了屏风之后,等着看诊结束。

诊病之后夏侯老先生走出屏风,看到桑弘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什么呢?一开始还有可说的,到后来情况都是一样的,大家都知道了,确实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桑弘羊走到屏风之后,陈嫣这个时候没有咳嗽的那么厉害了,但是间或还是会咳嗽一两声。

陈嫣的目光始终是注视着窗外,并没有因为桑弘羊过来而看向他。

“子恒…我少年时听过一个故事…”

桑弘羊‘嗯’了一声,却没有说更多的话了,因为他知道现在的陈嫣可能并不想听什么,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

“冬日里,母亲给孩子用雪堆了一个人,以陪伴只能独自在家的孩子。雪人陪着孩子说话、玩耍、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但就是没办法进屋陪着他,因为一旦进屋,雪人就会化成水。”

“不过没关系,孩子可以在院子里和雪人一起…但这样是不够的,冬去春来,大地回春,冬雪只能化去…留不住的始终留不住…”

说到这里的时候,桑弘羊分明听到了一声抽噎,然而再看,陈嫣的脸上一丝水迹也没有,没有眼泪,或者说只是眼睛里没有流泪。

“…我从未如此地想要留下一个季节…这有什么可留的呢?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仿佛是日升日落一样,都不过是自然道理。没有人能够让他们更快,同样,也没有人能留下他们。”

“但如今我总算知道了…为何总有人要勉强不能勉强之事,,,许多事都是如此,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一回事,自己愿不愿意认清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人总是会保护自己,自我欺骗其实也是一种,仿佛只要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就真的不用去面对那些刻薄的命运。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陈嫣忽然想起这句上辈子她最喜欢的外国诗歌…忽然觉得用在此刻自己的身上,竟是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

“春日已至…已经很温暖了…”陈嫣说。

“是…”桑弘羊听到自己这样说。

陈嫣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一缕随时可以被掐断的轻烟:“真的不会再下雪了…”

第306章 葛生(3)

室内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这…”夏侯老先生有些迟疑,但又不得不说,只能走出内室之后轻声与桑弘羊和宋飞熊道:“按理来说, 翁主身体较一般贵女康健了许多,一次风寒不至于如此。然…翁主拖了这许久都不好…这都开春了, 却有加重的迹象,实在是…”

说到这里, 夏侯老先生也是愁眉苦脸,苦着一张脸道:“老朽实在是不堪用…已经无法可想了…回头修书一封与我一师兄,我等都是淳于先生门下, 只是我这师兄医术高出我太多了!若是有他来,手段要多得多…只是…”

说到这里, 夏侯老先生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胡子, 平常他是很爱惜自己的胡子的,常常注意保养。如今这个样子,显然是发愁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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