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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嫣‘唔’了一声,低着头看着自己烛光下莹莹发光的指甲,“我在想乘表兄的病。”

“清河王?”婢女清一边给陈嫣按摩头部,一边道:“清河王看着确让人难受,可、可翁主又有什么法子啊!多想无益呐!”

没有办法么?陈嫣心里摇头。她知道她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第15章 蓼莪(12)

早晨的温室殿是忙碌的,上上下下的宫人都围绕着天子,直到天子仪仗出了温室殿往宣室殿去才能稍微放松一些。不过再忙碌也忙不到温室殿西边偏殿,这边是陈嫣的居所。在温室殿正殿上下忙乱的时候,经过这里的宫人都放轻了脚步。

这也是天子吩咐的,不夜翁主一个小孩子,正应该多睡,根本不让宫人叫醒,就让她睡到自然醒。

天子的命令对于宫人来说不啻于铁则,陈嫣由此在未央宫过上了比皇帝还舒服的日子——天子还要早起上朝呢!皇子公主也得早起请安,不存在睡懒觉到日上三竿的!

不过公元前的西汉没有什么夜间生活,或者说有,但是和一个六七岁女童也是无关的。所以陈嫣向来早睡,就算是孩童觉多,巳时之前也能起床,正好赶上和天子大舅吃饔食。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待天子仪仗离开温室殿后,没过半个时辰陈嫣就翻身起床了。等到盥洗完毕,她吩咐请来了自己身边熟悉的侍医。

西汉的太医制度分为两班,一边归太常,一边归少府。太常的太医系统专门为朝臣服务,少府的太医系统则是为皇室服务。而所谓少府太医,大多是地方选送的优秀医生,这些人往往在专门的机构待诏。只有皇室有需求的时候才会传唤到宫廷,称之为侍医。

陈嫣从小生病到大,身边的侍医几经淘汰,剩下的都是熟悉她身体情况,医术十分专精的小儿侍医。因为常常见面,彼此之间也算是熟悉。

“翁主这方子么…”已经五六十岁的太医捋了捋一把白胡子,凝神思索起来。

他思索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陈嫣拿出来的一个药方。要说这个药方是真不错,太医一见就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但陈嫣打算向清河王身边的侍医推荐这个新药方,这就让人犹豫了。

要是治好了清河王,那自然皆大欢喜,没有什么好说的。可要是没有治好,甚至最后清河王还是夭折了,会不会有人联系到这个药方,牵连到不夜翁主身上?

不夜翁主年纪小,没人会觉得这件事是她一力主张的,只会将药方安在他们这些侍医身上。到时候真有个不好,岂不是惹祸上身?

陈嫣自昨日从曲台殿回温室殿想了很多,最终做出决定却没有多少犹豫。

说来也是巧合,陈嫣上辈子的时候祖父是一名中医。说不上医术精湛,但在本地还是有一定名气的。大病他不会去治,会劝人去大医院。可要是日常小病,他向来是手到擒来的。

感冒发烧显然属于此列。

陈嫣没有跟着爷爷学中医,但小的时候学写毛笔字,抄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文章,而是中医学的古代典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对中医药方是有一定了解的。

就是这样她也不敢给人开药,因为中医是一门很讲究经验的学科。有的时候两个病人的病症看起来完全一样,也有可能要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药方。

但是刘乘的病症不一样,他属于风寒感冒,这是一种后世差不多已经研究透彻的病症,不存在多少意外。再加上此时他身边的侍医已经断出了他的病,不需要陈嫣再去判断…缺的只是一个对症、有奇效的药方而已。

陈嫣心里十拿九稳,她想到的是《伤寒杂病论》中被誉为千古第一方的‘桂枝汤’。

这个方子一个是容易凑出来,所用的药材都是此时已经理解了药效的,只不过没有人将其组合起来——也可以看成是此时的人对于中医学药理理解还没有后来医圣张仲景时期那么深刻。

另一个,这个药方可以针对很多病症,而不只是风寒感冒,很多时候都用得着,出现频率极高,这才有了‘千古第一方’的美誉。

更、更重要的是,刘乘的种种症状都正对‘桂枝汤’!

说起来古代治疗风寒的汤药也不止一种,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小柴胡汤等等,同样都是很有效验的名方。但不同的药方针对的是看起来相似,实则谬以千里的病症。

陈嫣曾多次看到爷爷使用桂枝汤治疗,相关的常识还是懂得。

刘乘是典型的风寒感冒,脉象无力,舌头色淡,腹部微微痉挛,与此同时伴随着出汗的症状。再联想到她平常身体虚弱——用桂枝汤是无疑的。

而为了保险,陈嫣又找来了身边的侍医。他们都是常常处理小儿疾病的,他们或许无法自己想出一个良方,但一副药对症不对症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就好比是成绩好的学生做题,特别难的题目让他们去做也不见得一定能做出。但看到答案推测正确不正确,却相对容易。

“翁主这方子倒是极好的,对了清河王的病症。只不过…”吞吞吐吐半晌,侍医才道:“只不过能不能病愈有时也不是看药方,若是不能痊愈,到时候…”

有的人生病放着不管也会好,有的人吃的药再对症也没用!哪怕是在医学相对发达了不知道多少的现代社会也有这样的问题,更何况是公元前的西汉了。

考虑到刘乘的身体一惯不好,用了药也不好是很有可能的。

侍医不必将话说满,陈嫣也很清楚他的未尽之意。事实上,昨天之所以会思考这件事,也就是这方面的担忧。但也只是短暂的担忧而已,她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这个,只是…”只是她不能看刘乘这这样去死!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周围的人就不再是历史书上一个个铅字印刷的名字了,而是活生生的人!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命不怎么值钱,在陈嫣看不到的地方,饿死、病死的人何其多!刘乘除了皇子与诸侯王的身份以外,其实并不显得特别。为了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这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陈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得失来衡量,很多事情是陈嫣没有办法!她也不是什么有着兼济天下理想的圣人。但事情发生在眼前,她确实有解决的办法,失败了也不过就是不会伤筋动骨的小麻烦。

为什么不去做?

刘乘像一个哥哥那样对待她,因为明哲保身的关系看着对方去死?不做一点点的努力与尝试——若是刘乘真的因此死了,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愧疚!

饔食时陈嫣向天子大舅说了这件事,毕竟她不想自己送去曲台殿的药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被使用。若是由天子直接命令,执行力是能够得到保障的。而且若真是依旧不能药到病除,陈嫣也不会有太多的压力。

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和天子大舅解释这张药方的来历。

“阿嫣这药方哪里得来的?”刘启问过侍医,得到药方确实对症的肯定答复后,挑了挑眉。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陈嫣自己想出来的,久病成良医的故事也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六七岁女童身上。

对别人,陈嫣或许还能够胡扯一个出处。或者是在不夜县的时候听当地大夫说的,又或者不记得哪本医书上看到的。这个说法或许能够验证,但谁又会闲着没事非要去验证陈嫣话里的真假呢?

药方确实没有问题,这就足够了。

但对着父亲一样的舅舅,陈嫣无法说谎…只能低着头道:“是、是医书上看到的。”

确实是医书上看到的,只不过这部医术还有等几百年才会诞生。

刘启点了点头,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只是不在意这件事的究里而已。将药方交给身边的一个宦官:“送到曲台殿,着侍医用药。”

“唯唯。”宦官连个等儿都没有打,转身就往外走。

陈嫣心里惴惴,但在发现天子大舅真的无意追问后,很快放下心来了——不是她心大,而是说话的对象是刘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如果真的有想法,需要对陈嫣迂回着来吗?不需要的。所以这个时候不问就是真的不问,而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晌后陈嫣去睡午觉,刘启将上午没有处理完的奏章批阅完毕,这才躺在榻上,由宫女揉捏头部。微微闭着眼睛:“去,叫来嫣翁主身边的傅母和侍医。”

不一会儿,傅母益和侍医就过来了。

“翁主最近接触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

傅母益和侍医自然不知道这问话是什么意思,但面对天子谁也不敢隐瞒,所以陈嫣身上的事情被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上来。

刘启闭着眼睛听在耳朵里,思绪不由得渐渐飘远——他并不怪他的孩子想要掺活到儿子的病里。如果陈嫣不是他的孩子,这件事会变得很敏感…皇家医药事,向来都是惹人遐想的。

这是她该过问的么?其中会有什么阴谋么?

但因为陈嫣是他心爱的孩子,所以想法就发生了变化。他很清楚,陈嫣要是真有什么心思,根本没必要如此,事情有着简单的多的办法。陈嫣这样做,真的就是关心一个平常亲近的表兄而已。

她未必不知道这件事敏感,只是她依旧去做了。

等到傅母益和侍医退下,贴身宦官朱孟低声道:“陛下,嫣翁主良善…”

刘启微微抬了抬眼皮,微微一哂:“朕知道阿嫣心善,只是担心她是被有心人利用!”

第16章 蓼莪(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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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关中天黑的很早,用过飨食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彻底黑了。陈嫣喝了一杯热热的羊乳,不一会儿觉得上下眼皮打架,由傅母益抱着去了西偏殿歇息。刘启作为还要工作的成年人留在了正殿,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站在殿外的武士一动不动,宫人的定力却差一些。原地跺了跺脚,就着殿外幽暗的灯火看到黑色的夜空里随着呼呼的风飘的来碎玉一样的雪花。‘呼啦啦’,刮在脸上生疼。

宫外冷到了骨头缝里,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的。公元前的西汉时期,取暖手段有限,就连暖炕都还没有得到应用,真正有效的取暖手段就是烤火而已——当然,除了在殿内多设炭盆,温室殿还有别的手段,只不过类似‘以椒涂壁’这样的手段到底有多大的实际作用,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不过只是烤火也足够了。

层层的帷幕将殿内分割成许多空间,同时也阻挡了温度散失和冷空气入侵。再加上足够数量的炭盆,也很暖和了。

天子刘启只穿了一身轻薄的丝绵袍就已经觉得恰好了。

殿内的宫人大多安静侍立在一边,注意着连枝灯里灯油的情况,一旦有灯油不够了,立刻要添油。

没有人敢打扰天子处理政务,整个温室殿安静地落针可闻。倒是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毕剥’声明显了起来——这也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免得火星子掸在缫席或者屏风上。

处理完了上上下下的政务,只剩下一些少府的呈送文件了。一般来说少府说到的都是一些‘家事’,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天子都是比较靠后去看。

今日少府有两份奏章,刘启拿起上面一份,看过之后‘呵’了一声,不再去理会。这奏章上只说明了已经出嫁的平度公主低价买了少府一个漆器作坊——这有些类似清朝时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手头上缺钱的时候就会找国库去借,然后这些人都在国库挂了不小的账目。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也没人觉得这是一个要紧的事。

然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遇到了硬茬子的皇帝,该还钱还钱,问题严重的抄家。著名的曹雪芹先生家族就死在这件事上面——虽然当时的曹家问题很多,这件事只能算是导火索。

此时的少府也是如此,皇室成员,或者和皇室比较亲近的王公贵族,一旦有什么钱财上的不凑手,就会想到挖少府的墙角。低价买入一个手艺很不错的漆器作坊,回去继续运营,那就是躺在床上赚钱!

或者说,哪怕不低价买,就正常价格买,那也是赚的!普通人为什么不做这个生意,不是人家想不到这个赚钱,而是没有足够的技术和工人!这可是西元前的时代,真当技术人才遍地可见啊!

这种事情只是小事,平常也很常见。只不过相比起小吃小拿,这次平度公主手笔大一些而已。但说起来还是小事一桩,报告给皇帝知道也只是表达一下少府忠心,没有随便安排陛下资产的意思。

刘启也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人,随手批了就扔到一边。倒是剩下一份奏章让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一份太医令的奏章,主要说明的内容就是根据曲台殿侍医报告,清河王的风寒已经痊愈。

清河王是天子的亲儿子,前头天子还亲自安排过药方,现在病好了,主管这件事的官员说一声是很正常的流程。

但看到这份奏章时刘启想到了陈嫣拿出来的药方…站起身来,往西偏殿去。

此时的西偏殿卧室已经熄了灯火,卧室外的灯倒是留了好几盏,都是守夜的宫人在看。这些宫人都得管着炭盆不熄,还得服侍主人半夜喝水或者更衣…瞌睡是不敢打的,不然一夜无事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事谁都救不了!

这个时候主人倒不一定会惩罚,但上司绝不会放过!

刘启到西偏殿的时候这些宫人就正在添炭、添灯油,见到天子来到,一个个都深深伏跪。而刚准备出声问安就被天子阻止了,挥挥手,让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而卧室之中也是有宫人的,两个宫婢跽坐在床尾,照管陈嫣——防着陈嫣踢被子什么的。

两个宫婢当然注意到了外间的动静,见到是天子也很乖觉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着头,跪着挪到了一边。

适应了卧室的昏暗后,刘启透过外间一点幽暗的烛光看到床上的大概情形。

陈嫣睡得很好,她没有什么睡觉的坏毛病。这上面刘启没有让宫中女史训练过,因为陈嫣好像从小就有很好的习惯,不需要掰正。

被子恰好掖在女童圆润的下巴下面,规规矩矩地仰卧,一双小手看被子轮廓是乖乖交叠在小腹上的。确定哪里都好之后天子才在床头的位置跪坐了下来,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孩子脸上的细细绒毛,在幽暗的光线里有着微微的光。

就像阳光下的细小灰尘。

伸出手本想摸摸孩子的脑袋,但又怕吵醒了孩子,于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回来。

但还是吵醒了因为身体不好格外浅眠的孩子…陈嫣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舅舅…?”

刘启将孩子用丝绵被裹好,抱在怀里轻轻拍背:“…阿嫣安睡吧。”

闻到一股让人安心的檀木香气,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的陈嫣不一会儿又睡着了——仿佛全心全意信任着父母的幼崽。

小孩子乖巧柔软的样子让刘启不经意间想起了好几年前的事情…那一日本身是平平无奇的,没有发生任何值得铭记的大事。但奇异的是那一天的种种琐碎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上天预示着什么一样。

一切都在向人间的帝王示意:上天早有安排。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还年轻,精力无限,春日里在上林苑纵马。饮马河边的时候却遇到一个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木盆,木盆里是鲜花拥簇的一个孩子…上百种的鲜花有异香,闻起来让人心驰神往。

忽然梦醒,之后天将破晓的时候有宫人来禀报,之前后半夜里他的姐姐馆陶长公主生下一个女孩子。

虽然觉得巧合,但天子此时并没有完全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说到托梦的故事,老刘家才是祖宗,高皇帝玩这一手顺的不行!而到了刘启这里,王皇后做妃嫔的时候就向外宣扬过儿子刘彻是梦日而生。刘启相信吗?没有人会去问天子这个问题。

一开始听说,当是后宫女子争宠的手段,只当是听个乐就是了。做到了皇帝这一步,因为‘近天’‘近神’,反而更容易看透这方面的虚伪。也因为如此,天子并没有因此生气,谁会为一件一笑置之的小事生气呢。

直到后来这个孩子送到了自己身边,刘启的内心才反复想起那个梦境——有些事情或许的确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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