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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年陆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抢劫杀害了,一年后犯人被公审,他爷爷还带着他去看过,陆辛十六岁的叔叔抱着他。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陆辛的爷爷奶奶为了养活陆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纪了还开了个小饭馆,陆辛小时候是他叔叔带着他,再大一点儿,他就经常在放学后去饭馆儿里帮忙。

他八岁那年,奶奶急病没了,同一年,他叔叔的亲生父母也找了过来,原来陆辛的叔叔其实是他堂叔。

叔叔跟着亲生父母出了国,陆辛就和自己的爷爷相依为命,他从小是野着长大的,越大了,爷爷越管不住他,爷孙两个也能闹得鸡飞狗跳。他十四岁那年,爷爷也去世了,他想一个人再把爷爷开的小饭馆撑起来,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小叔叔回国,想带他也出去,可陆辛也看得出来,他小叔叔在国外也是过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边儿了还穿着,小时候文绉绉的最讲究了,天天压着我吃菜,结果出去一趟回来吃啥都跟见了我奶奶似的,这是往好了过日子么?”说起来的时候,陆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夹了一块带着蒜香的牛肉片儿放在嘴里,香得很。

魏师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照顾陆辛的,他不上学,出去一野三五天,到处去人家馆子里偷师,也不是没挨过打。

“我那时候就不太喜欢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有点儿扭捏?后来我知道他是我妈发小儿,再想想薛阿姨对我态度很奇怪,我就猜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过我也不常见他,他那时候就在北京呢,两三个月去看我一回不错了。”

陆辛吃了一口西芹,看着沈小甜吃牛肉吃得那么香,他识趣地没伸筷子。

“拜他为师是我晃了两年之后,觉得边边角角能学的都学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学,什么八大菜系,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吓了一跳,就跟我说我想学什么他能教,鹤来楼的总厨,那不是一般人。”

陆辛就拜师了,一来是想学厨艺,二来是魏师傅确实待他不错。

“鹤来楼的老师傅叫许清淮,听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扬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个儿子,就是许建昌,九几年就出国了,本来是说以后这个鹤来楼就交给他大徒弟魏师傅来管,许建昌就坐等收钱,所以魏师傅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给鹤来楼当了十年的总厨,认真算起来,他是在鹤来楼里认认真真干了三十年。

“结果呢?零六年的时候,许建昌回来了,一开始说是回来探亲,后来就留在国内不走了,我拜师之前,他就已经跟魏师傅闹了半年,想把鹤来楼改成一个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厅,魏师傅是个守旧的人,当然不愿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确实没什么章法,把臭鳜鱼切成小块儿摆在大盘子里再叫个什么维多利亚奇妙鳜鱼,这是个啥呀?许清淮自己也摇摆不定,他应该是想守着老规矩的,可老规矩未必比得上亲儿子。

“许建昌还私下联络了魏师傅的几个师弟,一块儿鼓捣了一个菜单出来,说是要跟魏师傅斗菜,结果输了,那是我拜师之前的事儿。

“我拜师之后……嗯……反正那段日子过得还行,许建昌他们那一伙儿做的东西,我一吃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后来在薛阿姨那儿大概也是我的罪证。

“过了两个多月,许清淮说有人举报魏师傅贪了鹤来楼里的钱,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师傅为了证明自己没贪,和人一口气盘了十年的账,正月十五发着高烧在后厨里戴着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鹤来楼开年的日子,有食客说鹤来楼的饭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许建昌就趁机又要跟魏师傅再比一轮。

“魏师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鹤来楼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时候许清淮的身体也不太好了。”

陆辛吃了一口面。

这家店做的炸酱面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馆一样,面里加了点儿碱,跟细筷子尖儿差不多粗细,菜码也是寻常的菠菜豆芽黄瓜和心里美的萝卜丝儿,肉酱里肉丁寥落,大概跟肉价拉不开关系。

沈小甜看着他,说:“魏师傅比了?输了?”

“是。”夹着面,陆辛笑了一下,“小赫那时候才六岁被人不知道领哪儿野湖去了,薛阿姨来找魏师傅回家找孩子,许建昌激他,说输了的人以后彻底离开鹤来楼,魏师傅红了眼,赌了。结果许建昌拿出来的菜真的比从前高明太多。他就输了,从此得离开鹤来楼,一环扣一环,他里里外外被人算计得死死的,为的就是让他彻底离开鹤来楼。”

“那你呢?你在这儿又发生了什么?”

“魏师傅输了之后,许清淮和许建昌都开口让我留下,他们说魏师傅被逐出师门了,我没有。”

说起这句话,陆辛的眼神里带了几分煞气。

“我就说我是没根没着的野厨子,从今往后我都是个没根没着的野厨子。”

盘子里还剩三块肉牛肉,沈小甜夹了两盘放在了陆辛的面碗里。

“野厨子,吃肉吧。”

第55章 三文鱼炒饭

陆辛故意一口把两块肉片放在嘴里, 吃得很香,

“还生气吗?”

“气。”

牛肉彻底吃完了,沈小甜挑了一筷子头儿的面, 又放回了碗里。

陆辛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怎么了?气得饭也不吃了?不至于啊,我都没气过呢。”

“不是这样的……你气不气,是你的心胸气量,这事不对就是不对,他们夫妻两个人的不信任, 不该牵连到你的身上……”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身上。

陆辛又笑了一下:“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该不该啊?要我说,如果真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魏师傅就该跟薛阿姨把话说透了,可他那个性子你也看见了。薛阿姨也一样,你也别怪她,其实我也不怪她, 我后来在扬州遇见了一个从前在鹤来楼干过帮厨的,他跟我说薛阿姨当年也不是这么不容人的, 她是生魏赫的时候遭了罪, 我估摸着, 就是产后抑郁症, 只不过十几年前, 哪有人知道这个啊。”

沈小甜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声音还是清澈又甘甜的, 也隐隐有着分量:

“陆辛,在关于你的事情上, 我没办法去想别人到底有没有苦衷。伤害这种事情,看的是过程,不是结果,不是你不痛,她就没伤你,也不是你现在还跟我说说笑笑,我就要去想她是个产后抑郁症患者。”

“就像这个勺子。”沈小甜拿起餐桌上没用过的金属勺儿,“它现在的导热性很好,我把它插在热汤里,它也很快就热了,可要是我一直把它加热,它的导热性是下降的……你不能要求它在高温的情况下还要维持着很好的导热性。你也不能要求我在生气的时候还保持同理心。”

“我知道。”

陆辛说着话,一只手从桌子上面伸过来,戳了戳沈小甜拿着勺子的那只手。

“来,给你降降火,火气都传我身上来。”

对面的男人半边儿身子被玻璃窗透过来的光照着,他的手臂伸过来,影子投在了桌子上。

沈小甜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

也看见桌上的影子,也在戳另一个影子。

抬起眼睛,她能看到陆辛带着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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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勺子放在桌上,她翻过手,去抓那根淘气的手指头,陆辛的手就被她压了下来,竟然有几分温顺。

陆辛的另一只手把西芹炒百合往沈小甜的面前推,嘴里说:“多吃点蔬菜,降火,要不,你再喝个王老吉?”

沈小甜终于笑了,不是那种一直挂在脸上能掩盖一切的笑,笑意在唇角也在眼角。

陆辛被沈小甜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也翻了过来,他说:

“其实这事儿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那帮孙子都把我当孩子呢,说到底他们要对付的是魏师傅。”

“别看我那时候年纪不大,我还真看不上他们那些人把一个小酒楼当了宝贝勾心斗角。就是憋气,魏师傅真的把半辈子都填在里面了,结果被人这么赶出来……他被这事儿给激得大病一场,我跟他的师徒缘分也断了,过了一年多,我听说他在别的饭馆里干活儿,前几年又去了那个机关食堂,虽说没了鹤来楼总厨的名头,可好歹稳当,就是他自己走不出来。

“你看,我不一直就很好。”

说着话,手还不老实,一开始只是手指尖儿动两下,还有些害羞似的,看沈小甜的手一直不动,他就用手指头去挠沈小甜的手心。

“别生气了。”挠两下,再挠两下。

沈小甜终于开始吃面了,左手还放在那儿,右手拿起了筷子。

两个人的手,就一直这么扣在一起。

吃过这一顿,两个人站在这个“北京郊区”的街头,走是不会走的,他们两个是为了魏师傅的病来的,那就必须等一个结果出来。

正好,魏赫的短信又过来了,应该是发了好几条,陆辛看了之后只跟沈小甜说:

“魏师傅挂了后天的号,估计很快就能出结果。”

“哦。”沈小甜空着手,在路上慢慢地走,又说,“那我们在北京干点儿啥呢?”

陆辛:“爬长城?”

沈小甜的步子都停了。

“这个就算了吧……我对长城有阴影,大三那年清明,我们室友就要去爬长城,结果早上七点坐上大巴,下午三点都没到,最后晚上十点多回来了,长城没看见,人城看得清清楚楚。”

陆辛差点笑出声来。

“我带你去吃点儿好的。”沈小甜突然说,“我以前就挺喜欢那家店的。”

于是两个人又走了十几分钟,找到一个地铁站。

坐在地铁上,沈小甜突然说:“其实咱们离开北京也行吧,从济南到北京两个多小时,跟南站到魏师傅家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又说了几句别的,过了一会儿,就低着头,仿佛睡了,陆辛看着她的发顶,一直看着。

“陆辛。”沈小甜没睡,只是声音很低很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老师了么?因为我发现我,我心里没有足够的爱,想当一个好老师,需要一个人心里有很多力量,要面对学生的好,要面对学生的不好,还要面对他们出于对你的好而做下的不好。

“太累了,我坚持不下来。我不够包容,也不够善良,更糟糕的是,每次遇到这些事情,我就会想起我外公。

“我小时候,沽市的学校还没开始供暖,冬天想要过冬,一面是学生自己拎着家里的煤和木头来,一面是学校得弄到煤。

“我五岁那年冬天,天特别冷,哪儿的煤都不够烧,珠桥边的树都让人砍了好几棵拿回家烧了,为了抢劈下来的树枝,还有两家人打架。

“学校里也缺煤,我外公就用小推车一车一车,把他给家里买的煤推去了学校,我在幼儿园,是能守着煤炉搓着手取暖的,有一天我幼儿园放学了,我外公一直没接我回家,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离我家近,就把我送了回去。

“结果家里冷冰冰的,我外公穿了一堆衣服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推他,怎么都推不醒,阿姨说他是发烧了,出门去喊人。

“我看见他脚边放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煤,我家就剩那么多煤了。”

“可那时候的他,还被很多人叫……

“真正当了一个老师,每次遇到事情,我都会去想,我能不能当个一个像他一样的老师,可是一次又一次,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真正去温暖和包容别人。”

陆辛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手中握成了拳头又张开。

他听见沈小甜沉沉地说:

“就在刚才,我又有了这种无力感,陆辛,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你,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光是让自己不要被愤怒冲昏脑袋,我就已经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没事儿,咳。”出声之后才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有些干涩,陆辛清了清嗓子说,“我哪用你替我使劲儿啊?我自己的劲儿都用不完,分你也行。”

“你分我?怎么分啊?”

沈小甜似乎笑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他。

陆辛笑了笑,用手包住了沈小甜的手。

“你看,我在给你传劲儿呢。”

地铁上,一个年轻人戴着耳机站在两个人的旁边,看了一眼那交握的手,他慢慢转身朝向了另一个放下。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吃狗粮”。

下午五点多,西二旗地铁站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这个昌平和北京市内的中转站承载了大量人上下班的往返换乘。

他们大部分是住在昌平的北漂,穿着不怕在地铁里弄脏弄坏的外套,穿着运动鞋,背着书包。

和步履匆匆的他们比,沈小甜和陆辛两个人真的很像两个看风景的游客。

又换乘了两次,地铁出现在地上又钻入了地下,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酒店是沈小甜在要去吃饭的地方旁边订的,图的就是方便,两个人放下行礼洗了把脸,钻进一个小胡同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灯箱牌子。

“海大叔的炒饭?”

“嗯,这是我和我室友他们最爱来的一家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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