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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令!”

暗夜蒙昧,朔风似箭,旷野云低,两军交阵,刀剑嗡嗡争鸣,箭矢破空而出,战鼓擂擂,呐喊阵阵,厮杀之声直冲霄汉。

徐颢挥剑斩下敌军首级,振臂高呼,“三军将士随我诛杀反贼,平定乾坤!”

.......

裴国公府。

二等丫鬟们捧着金盏汤盆鱼贯而出,立在正房外的大丫鬟方捧着膳食挑帘子入内。

内室里,薛亭晚正服侍着裴勍穿着软甲,美人儿略垂了眸子,低着头为他整理腰间悬带。

昨夜她实在难抵困意睡了过去,男人才踏着溶溶月色迟迟回府,今晨一早,刚听见两声鸡鸣便又起了身,方才洗漱的功夫,外头的亲卫已经催了三回,说是东宫太子派紫宸殿中的宫人来请国公爷入宫主持大事了。

薛亭晚心疼又无奈,脸上难免有些不悦——裴勍是大齐的臣子,却也是她亲亲的夫君!就算是个铁人也经不住这么熬的!

可偏偏这动乱的时局,紫宸殿中少了裴勍坐镇,依着太子那拖泥带水含含糊糊的性子,文官武将只怕要当殿打起来!

裴勍握住缠在自己腰间的玉手,把人拉到怀里,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叫你再睡会儿,偏不听,非要跟着起来。这早出晚归的日子还要持续一段,日日吵的阿晚不得安睡怎么行?不如今晚我睡到书房去?”

薛亭晚倚在他胸膛,闷声道,“才不要,一天本就见不着淳郎见面,若要睡到书房去,岂不是要一连多日见不到面!”

“前天还说要为淳郎生儿育女的,淳郎也答应了,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她抬头看他,杏眸里全是委屈,裴勍叹口气,俯身吻住樱唇,“我可没忘,只是阿晚也答应我了,要先把身子养好,嗯?”

那日裴勍和薛亭晚吐露了老国公夫人的死因,薛亭晚心头又悲恸又疼惜,听到男人担心自己身子受不住孕育之苦,甚至想到了“若是不要子嗣,便从裴氏旁支过继孩子来抚养”,当即感动得泪如断线,含泪发誓说“会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的为淳郎诞下子嗣”。

那日过后,薛亭晚每顿饭都要多用一例养身子的补汤。

薛亭晚眼睫微颤,红着脸点了点头,“太医给我开的汤药,我会好生喝着的。”

打帘子去了外间,小宴桌上早已经摆好了一应色香味俱全的早膳吃食。

裴勍夹了一块虾仁春卷放到薛亭晚碟子中,叮嘱道,“虽说反军人马已经被逐出城外,京中尚存奸细和流兵,阿晚一人在家,需紧闭门户,若无要事,便不要出门,如若出门,定要带上府中亲卫随行。”

自打怀敬反了之后,京师内城外城便纷纷戒严,自朱雀大街向外的八条主干道上,禁军每隔两个时辰便巡逻一次。

薛亭晚应下了,伸了玉筷夹起春卷,“淳郎,如今京中大乱,人人自危,戒备森严。尹小姐刚入国子监中担任上师便逢此祸事,她孤身一人在京中,只怕有诸多难处。”

起事当晚,怀敬的人马和御林禁军在如意湖畔拔刀相见,乱臣贼子纵火而逃,不料火势连绵,趁着西风蔓延,竟是一把烧了国子监的大半房舍。

国子监太学里的监生大多是贵族子弟,女学里的贵女亦是出身高门显贵之家,如今战乱纷纷,早就跑回家中避难了,只剩下那些并非京城人士的庶人子弟,他们家在外地,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国子监外并无他处可以落脚,国子监祭酒和几位上师为了安置监生们的事情东奔西走,终于寻得京城南边儿的天龙寺,和主持讲明了缘由,将二十多位监生安置道寺庙中的客房里暂时落脚。

辛佩玖家在京南,京城大乱之后,辛父辛母心如火焚,很不的插翅飞到京城中把女儿接回去,奈何京城和京南相隔千里,如今流年不利,路上保不齐会遇见土匪流兵,此时上路,并非明智之举。

辛佩玖倒也颇具胆识,只修书一封叫辛父辛母放心,随着庶人监生前往天龙寺中避难。

“辛小姐毕竟是女子之身,在天龙寺中和男监生们同吃同住终究是不方便的,淳郎,不如将尹小姐接到府中,也好略尽照应之责。”

这话说的恳切又真诚,裴勍可没忘记那天美人儿泪痕满面说要退位让贤,让他纳妾的场景,此时闻言,不禁挑眉,“阿晚不吃醋了?”

薛亭晚面上一红,躲了男人戏谑的目光,抿了抿樱唇,“淳郎既然和我坦诚说了‘辛氏是好友,不是情人’,我自然也拿辛氏做至交好友!我又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何来吃醋嫉妒?”

“我的阿晚。”

裴勍微勾薄唇,揽她入怀,“便依阿晚所言。”

两人吃个早膳的功夫,院子里候着的下属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得了裴勍的恩准,被婆子带着入了正房,顾不得闯入内院的些许尴尬,隔着屏风急急汇报了昨夜凉州的军情。

根据徐颢命人发回的军报来看,凉州数战节节败退,军中内鬼横行,再这么耗上几日,只怕派往凉州的兵力都要折损大半。

裴勍越听,脸色越寒,等到听完了,俊脸上压眉沉目,直接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然后起身出门,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往禁廷去了。

☆、第116章心中不定

因着献庆帝昏迷不醒, 无法主持朝局,群臣只能以太子为尊, 在紫宸殿中议事。

内殿中, 几个位高权重的老阁臣正愁眉不展的争论不休——显然是得知了昨晚凉州败仗的兵报, 正在商讨应对之策。

裴勍面无表情地绕过外殿唇枪舌战的百官, 径直走到内殿, 略一拱手,“殿下,诸位大人, 此战胶着, 我亲自去一趟凉州。”

此言如惊雷,震得几位须发花白的阁臣瞬间鸦雀无声,就连太子也愣了一愣。

昨夜凉州兵败如山倒, 若是任战局发展下去,只怕徐颢和兵部侍郎难敌反军,那凉州司马不日便能带兵杀到京城。

太子示意内侍为裴勍看茶,沉吟道,“凉州战事凶险, 国公一旦离京,孤心中不定。若是反军再生出事端来.....京中没有国公坐镇, 只怕民心会乱。非要国公爷亲去吗?派别人前往不行吗?”

裴勍道,“兵部大半兵力已发往塞北, 剩下的一半兵力戍守京城, 不宜调动。御林军和龙禁尉布防京城, 将领各司其职,此时若调遣人马,只怕会军心大动。”

“实不相瞒,昨日下官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怀敬安插在三军中的内鬼名姓,只有除去这些内鬼,凉州一战才有胜算。”

那日,薛亭晚接到怀敏从塔尔特寄来的信件之后,把名单拿给裴勍看,裴勍思忖了两日,决定亲自前往凉州了解此事。

四位老阁臣和太子闻言,皆是面上一喜。

裴勍掀了掀茶碗,眸色深沉,“下官抵达凉州之后,会将内鬼悉数斩草除根,此名单牵连甚广,为免有人打草惊蛇,暗中通风报信,此事除了殿下和四位阁臣大人外,并无第六个人知晓。”

裴勍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个关头,手上的名单便是除去内鬼的最佳契机,若是名单泄露,只怕战火还要绵延多日,惹得民生多艰,生灵涂炭

一阁臣也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在明,奸细在暗,不便借其他官员前去督办,依着下官之见,还是裴国公亲自去塞北除掉那些奸细为妙。”

裴勍阖上茶碗,眸光环视四座,声线沉定,“下官不日便动身去往凉州,还请殿下掩下此事,对外便称下官尚在紫宸殿中主事,配合下官唱一出‘空城计’。”

塞北战局难测,裴勍此去,成则反败为胜,败则性命堪忧。

他这一去,是抱着赴命之心的。

太子应下了,心中难免动容,起身冲着裴勍深深一揖,“国公大义,孤心佩之。”

外殿,文官的争论声乱作一团,还夹杂着内侍公公的尖利嗓音,“薛司丞!殿下和大臣们正在内殿中议事,内殿进不得!薛司丞,待老奴通传一声呐!”

薛桥辰压根儿不理会那大太监的啰嗦尖叫,提步便入了内殿,拱手一拜,“秉殿下,诸位大人,千机丞已经研制出了铜火铳,已命工部加急赶制出三百台,可即刻配备三军!”

怀敬起事当晚,有贼人去千机丞偷取机械图,薛桥辰应诏进宫,全权负责军机器械的配备之事。

铜火铳不同于刀、剑等冷兵器,而是以□□燃烧爆炸时释放的冲击作为动力,来发射石弹、箭矢等,铜火铳威力极大,杀伤力是弓箭的几十倍还不止。

为着研制火铳的事儿,他忙的脚不沾地,图纸画了五六回,□□配换了十几回方,众人皆不抱希望的时候,他仍然不言放弃,半柱香前,他拿着最新研制出的铜火铳去往校场实验,终于取得了成功,铜火铳发射出的弹丸将十丈开外的巨石轰击的粉碎,赢得了满校场的欢呼喝彩。

他欣喜若狂,抱着铜火铳翻身上马,直奔禁廷,来不及等内侍通报便闯入紫宸殿,现在站在内殿,脸上还带着几抹被炮火冲击的烟尘染上的黑灰。

少年郎君脏污的面容上,一双眸子乌黑明亮,满是雄心壮志与不服输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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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勍冲他点头,眸中毫不遮掩赞赏之意。

太子上前将薛桥辰扶起,满怀激动几乎不能成言,“司丞此举,是救万千将士于水火中啊!”

眼下手握内鬼名单,又有了铜火铳这种兵器的加持,剿灭反军,平定天下,几乎是指日可待了!

......

骠骑大将军苏承彦剿灭两浙行道的反军,带兵回京,行至禁廷朱雀门外,和巡视龙禁尉布防之事的苏易简相遇,父子二人索性策马而行。

穿过汉白玉桥,行过金水河,方见远处霞光万丈,残阳似血,一派金碧辉煌。

先前父子二人因着苏易简执意要娶李婳妍的事情置气许久,此时并肩策马,并无过多交谈。

京城戒严,禁军和龙禁尉忙着肃清逃窜的流兵,光是今儿个半天的功夫,苏易简就带兵平定了好几处乱子,身上的银甲染着几片血污。

苏父苏承彦在两浙和反军厮杀多日,又日夜兼程赶回京中复命,面上略显疲态。

行过了两重宫门,苏易简忍不住开口,“父亲这般连轴转未免过于劳累,不如向太子殿下复命了,暂行修整几日?”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反军尚未肃清,哪里容得上片刻的喘息!为父赶着回宫复命了,今晚立刻发兵增援凉州。易简,你务必带着龙禁尉庶卫好京师,京师若丢了,龙脉便丢了!”

苏承彦叮嘱了几句,方觉得自己在军中发号施令惯了,口气过于严厉。远远望着禁廷的红墙金瓦,凝视了许久,才道,“我听闻......徐府有了后,可是真的?”

苏易简一愣,颔首道,“是,父亲。徐国公府逢添丁之喜,德平公主有了身孕,前些日子儿子已经带着薄礼上门恭贺过了。”

苏承彦沉默了片刻,似是下了艰难的决定,“等这次战乱之后,肃清反/贼,天下大定,你和李婳妍就成婚吧。”

苏易简一愣,忙勒了缰绳,心头又惊又喜,还有几分难以置信,“父亲!您不是一直反对我和婳妍......”

苏承彦摆手打断,“以前为父囿于门第之见,顾忌着祖宗门楣,家族声望,不惜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如今看着这江山一夜间苍夷满目,方才觉悟人生苦短,唯有‘珍惜’二字。”

“当年娶你母亲的时候,你外祖父迟迟不松口,后来的种种艰辛不必详述。为父经历过的苦,何必叫你们年轻人再经受一遍?你母亲去的早,为父纵横沙场、刀头舔血这么多年,险些忘了她去世前的叮嘱,她说,此生对你最大的期望,不是建功立业,功勋彪炳,而是只有‘平安喜乐’四字。这又何尝不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那李氏之女幼时同你一起长大,论品性相貌,为父心中是有数的。这回她能从教坊司脱身,虽说是皇上御口赦免,其中也少不了你的奔走之功。既是痴心一片,郎情妾意,我又何苦来哉从中作梗呢?须知有些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等到斯人已逝,才是最大的悲哀。”

末了,他重重叹道,“为父老了,老了啊,”

苏易简心中一震,望着父亲打马远去的背影,才猛然发觉他的两肩有些佝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

苏易简目送苏父入了朱雀门,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拉着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径直朝松墨巷子狂奔而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他心急如箭,喜不自胜,连迎面吹来的料峭寒风都仿佛带了暖意温柔。

松墨巷子里幽静无人,他翻身下马,喘了两口气,猛地推开两扇乌木铜兽门。

里头庭院深深,一棵小儿环抱粗的垂丝海棠正开的荼蘼,远远望去,枝间新绿盎然,芳花初绽,一片晕晕染染的胭脂红。

海棠花下,正立着位女子,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衫裙,飞仙髻上只斜簪一只玉簪,眉目如画,周身如空谷幽兰,香洁雅芬。

李婳妍正凝这海棠出神,听见门口的动静,方转头看向苏易简,笑道。“何事竟这样匆忙?”

苏易简一路疾驰狂奔,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她面前,出口却却成了一句,“婳妍,秋海棠开了。”

李婳妍展颜一笑,“这棵海棠还是我七岁那年,苏伯伯带着你上门做客,咱们一起在家里后院儿种的。后来父亲出了事,被抄了家,宅子也被封了,我以为这棵树也不在了.....”

她眼圈儿一红,忙掖了掖泪,笑道,“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它却这样走运,长得枝繁叶茂,花绽如云。”

当年禁军奉旨查抄罪臣李氏的府宅,这棵海棠树本该被拦腰砍断,或是一把火烧个干净的。不知苏易简打通了什么关节,硬是将海棠树从李府中移植出,安置在苏府中,好水好肥地精心照料了十年。数月之前,李婳妍从教坊司脱身,又不惜劳苦地把树连着根土拔起,栽种到了松墨巷子里的新宅院里。

——哪里是树走运,分明是情郎有心。

十年恍然一梦间,海棠花开依旧,人事却坎坷跌宕,兜兜转转,爱恨纠缠,转眼竟是又回到了原点。

“怎么会不在,该在的全部都在。”

苏易简走到她面前,伸手摘下一朵含苞的海棠,簪在她的鬓发间,面上含了笑,眸中满是骐骥与柔情,“婳妍,这场战事平定之后,我们就成婚吧。”

李婳妍一愣,微红眼圈登时泛起了泪光,她扑入他怀中,抑制不住地低声呜咽起来。

这一天,他和她都等了太久了。

.....

翌日一早,薛亭晚尚在香梦中,裴勍便早早起了身,她一向睡觉浅,听着帐外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和男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音,缓缓睁开一双杏眼,口中绵软唤道,“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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