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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将军在凉州。僚城是末将与张霈他们几个在守。”

冯驾点点头,心放下去一些。

“呃……世子爷与世子嫔还好吗?”冯驾挑着眉望向唐纪,心里敲着小鼓。

“唔……”唐纪有些迟滞,想了想决定先说活着的人。

“世子嫔尚好,他们薛家也无碍,只是损失了不少钱财。”

冯驾的心瞬间放下去一多半,他扬起了嘴角直点头,人活着就好,钱财都是小事。

“侠儿呢,他还好吧?”冯驾笑意盈盈,一副神清气爽的闲适模样。

唐纪垂了头,并不说话。

堂中一阵静默,冯驾沉下了脸,心头警铃大作:

“告诉本官,侠儿呢?”

……

冯府的大门全开,直至内宅,全用白纸糊了,大门前有牌楼竖起,表明这家有新丧。孝堂外,挂神像,旁挂黑白挽联。灵桌供神主,香炉烛台倒也供奉得规整又得体。

薛可蕊身着素衣,跪坐灵堂的一侧给李霁侠烧纸钱。怀香急急忙忙给她送来一只软垫,要她起身,“三小姐,这垫子太薄,你身子才好些,就来这冰冷的地上跪着,怎能这么大意呢,来快些起来,奴婢给您加一层。”

薛可蕊任由怀香替自己处置好,重又跪下,继续手上的活计,“怀香,芳洲的情况好些了么?”

自李霁侠失踪后,芳洲便急出了病,直到前几日冯予自碧峰山脚下寻得李霁侠的尸首,这女子便得了失心疯一般时哭时笑。薛可蕊找来大夫替她看病,却又瞧不出什么问题,只说是有了癔病,须得好生将养了。

怀香扶着薛可蕊的腰好生让她跪好了,慢慢开口:

“得了癔病,能怎样好,不就只能这样耗着么?她还不就是老样子,一会哭一会笑的,到了午时便非要端出炉子来要给世子爷熬药,蔡九娘拦都拦不住。今儿一早,九娘便将那炉子藏起来了,每次生火,忒大的烟,满院子的人都没法呼吸了,希望今天能消停点。我看她呀,只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薛可蕊默然,说不出什么感受,她的心里堵得慌,望着当头置于香案头的李霁侠的画影,她突然有些想逃。

薛可蕊抬起手,示意怀香给她借点力。怀香明了,一把抬住了薛可蕊的胳膊,将她给扶了起来。薛可蕊转身,堂外炽烈的阳光照进眼里,明晃晃的,照得薛可蕊忙不迭抬手遮上了额顶。

炫目的白光中,立了一个人,肩宽背阔,挺立如松。

薛可蕊心口一跳,有什么东西涌上喉间。

她眯缝着眼,细细地看向突然出现在日光中的这个人慢慢走进堂中。

他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布带束紧发髻,穿了一身锁子甲,散发出冷冽的寒光,腰间酱色犀牛革,当胸护心镜上还布满了泥污与血痕。

他一边走一边定定地望着堂中央李霁侠的画影,一直走到香案头才停下,面上墨黑一片看不出是粘的血污还是泥。

薛可蕊不错眼的望着他那黝黑的眼,斧刻般的颊,鼻头一阵一阵直发酸。

冯驾立在香案头望着李霁侠的画影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唯有胸腔里那颗心倒是咚咚咚咚震得耳朵也跟着一齐轰鸣。

画上的李霁侠还是像他没回京时那般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冯驾转头,看见一旁的薛可蕊一身素白,仰头望着他,早已泪盈于睫。

“蕊儿……”冯驾好容易动了动那干裂的嘴唇,“我回来了。”

薛可蕊却再也绷不住,崩溃喊出一声,“大人……”

便抬手捂着脸哭得涕泗流涟。

……

冯驾终于回到了凉州的节度使府衙,他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来逾十万铁骑。他就像一缕春风吹进了久不见希望的凉州,给困顿中的人们带来新的血液和重新抗争的动力。

冯驾原本就是大唐的战神,从南到北他替元帝开疆扩土,论抢夺地盘,契丹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凉州曾经本就是他自己的藩镇,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重回凉州的冯驾犹如龙归沧海,虎入深山,他依靠手中这二十万兵,与冯予固守住的这不大的高地,将河西藩镇的土地,重又给一寸一寸给夺回来不少。

薛可蕊离开了枫和园,她无法再继续呆在曾经有过李霁侠的地方,她总是做噩梦,梦见李霁侠血流满面地来向她痛陈,他是那么的爱她。

薛可蕊重新住回了秋鸣阁,她一个人在这里住惯了。住在这里,她不会做噩梦,心情也会畅快许多,她喜欢这个隐藏在花木深处的小阁楼。

薛可蕊如常做着冯府的女主人,尽自己全力照顾冯予,也照顾冯驾。

冯驾和冯予并不常回家,他们要出去打仗。但是他们不在家并不妨碍薛可蕊替他们制备当月的衣裳,从里衣到外衣,薛可蕊统统一手操办。她比做李霁侠妻子的时候还要用心地四处搜罗能用来制衣裳的布匹,并从中选出最好的来单给冯驾和冯予做。

凉州才经过一次洗劫,城里的物资奇缺。不仅食物稀缺,布帛、药材,所有的生活物资统统奇缺。再加上凉州依然孤悬西北,四周都在打仗,行脚商早已绝迹,薛可蕊一面招呼冯状自库房里搬出府里尚存的所有物资储备,按月做好规划。一面放开手脚,与冯府的下人们一起,将冯府的后花园开垦出来种上青稞、高粱,和棉花。

一个月里,冯予能偶尔在家待上一两天,冯驾则是几个月能回来一两天。就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天内,薛可蕊会给他们准备他们最爱吃的饭菜,冯驾不吃羊肉,冯予却挺爱,如果遇上某一天两人同时回来,薛可蕊便费尽心思搜罗来两人都爱吃的牛肉。

这一天,管家冯状急匆匆奔来秋鸣阁找到薛可蕊。他告诉薛可蕊,今晚冯大人和冯小将军会一起回家用晚膳,与他们一同回府的还有一队来自南诏国的大约十余名使臣,并数十名将官。冯驾会将他们都带来冯府用晚膳,要府里赶紧做好准备。

冯状是来找薛可蕊支银子的,现在凉州城物价飞涨,一两银也就只能买几斤牛肉,要置办这样大一场宴席,没有几锭金是办不过眼的。

薛可蕊颔首,给冯状批了两锭金,让冯状一会拿着她的手牌去账房支取。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心痛了一把银钱后,又开口问冯状: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到处都在打仗,怎么还能有南诏国的人能走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来?”

冯状拱手,“回夫人的话,听带话的校尉说,是南诏国的三太子殿下。从前冯大人帮过南诏国的大忙,如今咱凉州有难,他们便是千里迢迢特意来帮咱们大人的。”

“哦。”薛可蕊点头,危难时刻方显真情,此刻能来对冯驾示好的,的确是难能可贵的真朋友了。更何况人家还冒着战火,奔行千里赶来凉州,的确得好好招待招待。这样想着,薛可蕊又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冯状,她思虑片刻,将支取银钱的批条改成了四锭金。

“他们是冯大人的贵客,东西紧着好的办,如若不够用,你尽管再来找我要。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千万莫让大人丢脸。”薛可蕊温声冲冯状仔细吩咐。

冯状正色,忙不迭拱手应承下,并让薛可蕊放心,他这就带上小厮出门,待置办好了食材,再来请世子嫔亲自掌眼。

第一零五章 心事

沉寂已久的冯府难得地也挂上了灯笼, 这些灯笼还是大前年柳玥君还在府里的时候, 上元节置办灯会时备下的。

望着那入目满眼的红色,薛可蕊心中有感慨万千。李霁侠与柳玥君, 如今都不在她身边了,仿佛已经成为了她遗忘已久的一个梦,在她脑海里只能作为一帧帧画面而存在, 带给她无穷的唏嘘与感叹, 无关乎仇怨,无关乎恩义……

冯府的门廊下大红灯笼整整齐齐,就算没有笙歌夜舞,那浓浓的喜庆的味道也能将整个冯府的上空给熏染得火热起来。

薛可蕊不错眼地望着那一排排红彤彤、圆滚滚的灯笼,心里想着,大前年上元节冯府置办灯会,整个冯府架上那么多花灯, 定然比起今晚美上不知多少倍了。只可惜那时自己正当被人嫌弃, 没能有机会亲眼看看那副盛景。

酉时刚过,前院一阵人仰马翻, 薛可蕊知道, 定然是冯驾和冯予带着客人回府了。

薛可蕊没有去前院厅堂迎客, 她是新寡的世子嫔,张罗招呼客人这些事情, 自然只能是冯状去做。昨日听管家说起, 冯驾又得了几座城池, 她很想出去看看他,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过府门了,她有些想念他。

怀香往秋鸣阁送来了晚膳,一碟秋葵,一碟胡萝卜,一碟蒸饼,外加一碗豆腐汤,和一碗白米饭就是薛可蕊今晚的晚餐。她要为李霁侠茹素,虽然冯府里没有一个人要求她这样做,薛可蕊依然主动要求厨房单独给她做素食。李霁侠活着的时候她为他做不了什么,他死了,反倒能将世子嫔该做的事做得妥妥帖帖。

“怀香,冯状可有说过厨房的人手不够?”

薛可蕊一脸愁容地冲身旁的怀香发问。凉州城破了两日,那两日简直过得暗无天日,就在薛可蕊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在契丹人的马刀下时,好在冯予攻回了城。

可是府里的婢仆早都跑光了,大难当头,当然是各自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到如今府里的婢仆人手都是缺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府里大多时候就薛可蕊一个主子,为了节省银子,薛可蕊认为冯府就不必再补招婢仆了。

“唔……”怀香口里包着一大口蒸饼,忙不迭点头,“是的,三小姐,状叔说了,让我这里吃完饭就过去帮着照应呢。”

薛可蕊点头,也赶紧催促怀香,“既然如此,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会把碗盏送去后院,你吃快些,也好去给冯状搭把手。如果没吃饱,我让后厨给你留一只鸡腿,晚上回来你慢慢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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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香口里呜呜呜地应着,当真狼吞虎咽,看得薛可蕊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好一阵。

怀香很快便抽身去了前院,薛可蕊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自己的晚膳,再唤来正在池边吭哧吭哧洗衣裳的吴嬷嬷,让她给自己备个空食盒。她要把这些用完了的杯盘碗盏统统收了送去后院给仆妇洗,顺便再给怀香装几只鸡腿回来,免得她晚上回来忙饿了。

吴嬷嬷应诺,手脚麻利地帮着薛可蕊收拾好,用一只大食盒装了,脏盘子放底部,干净的罐子放上层。再用手掂了掂,吴嬷嬷开口了:

“世子夫人,这盒子忒重,夫人能提得动?要不还是放在这里,待奴婢洗完衣裳再送去吧?”

薛可蕊摆摆手,“无碍,这点东西,本夫人我可单手提行数里!”

说完,薛可蕊直起身来,果真单手就提着这食盒飞也似的出了院门。

将脏盘子送去后院时,薛可蕊顺道瞅了瞅厨房的锅,看见一旁的小灶上还用小火炖着一锅粥。

“冯三儿,这粥炖着是给谁吃的?”薛可蕊随口便向后厨的管事问话。

“哈,世子夫人!这些粥啊,都是给琴房的姑娘们留的,刚才赶时间,她们只胡乱用了些肉和菜。采薇姑娘说口里干得慌,让厨房给她们姐妹几个备点爽口的粥,晚间回来她们再用点,所以……”后厨的管事冯三儿搓着手一脸讪笑着从灶旁直起了身。

“琴房?”薛可蕊不解,她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冯府还有什么琴房。

“呃……”冯三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不等他再解释,忙着备鲜果的甘大娘在案桌旁笑出了声:

“哈哈!冯三儿逗您呢,夫人!这小子不老实,对着世子夫人也敢打哑谜,当心我替夫人出刀教训你这没正形儿的!”

甘大娘挥舞着一把大菜刀,正大刀阔斧地分切着一只只去了皮的,白嫩嫩的苹果肉。她转过头,用她标志性的大嗓门冲薛可蕊打着哈哈:

“夫人,其实也没啥,就是他们爷们儿常去的沁欢楼。今日有贵客登门,冯大人叫了沁欢楼的老鸨,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来陪贵客喝酒的。”

“……”薛可蕊明了,她扯了扯嘴角,冲冯三儿和甘大娘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便提着装了两只鸡腿的食盒,迈开腿往外走。

沁欢楼,她当然知道,凉州城最有名的花楼,里面不仅有美艳的汉人女子,还有不少西番女子投身其中。从前吴守信做节度使时,沁欢楼盛极一时,凉州不少达官贵人的小妾,有不少都出自沁欢楼。

叫欢场里的女子上府门陪客人喝酒,那是贵胄的作派,从前凉州城里也有少数有权有势的贵胄会这样做。因为要人自白日起便上门.服务,花楼里的老鸨非要更多银子才肯放人,要是点了楼里知名的姑娘上门,若你没权没势,有点地位的姑娘压根儿就不会搭理你。

花楼女上门陪客不稀奇,稀奇的是叫人来陪侍客人的人是冯驾,在薛可蕊眼里,冯驾似乎是不近女色的。更稀奇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那沁欢楼还能有心情做卖笑的生意……

不过很快薛可蕊便想明白了,冯驾是男人,全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他为何就做不得?从前有柳玥君一尊佛似的守在冯府,冯驾就算有这种时候定然也会选择在府外进行,如今柳玥君不在府里了,他自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理虽是这个理,薛可蕊却莫名地有些生气。她提着食盒偷偷摸摸顺着墙根儿往前院厅堂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不知怎的,一听见有沁欢楼的女子来陪客人,她就想去前院寻个暗处来悄么么地守着。

很快,薛可蕊便溜到了宴会厅前的花园内。她立在一丛桃花树后,透过芬芳四溢,稀松大张的桃花枝的缝隙,薛可蕊看见宴会厅的大门大开,厅内满当当坐了一圈的人。

冯驾端坐上首,面前一张长条几,看那菜式与酒盏,应该还有一人与冯驾同坐。只是眼下那座位上却是空的,那人许是有事暂时离开。

冯驾的左右下手分列了两长溜的案几,赴宴的人没有一个是薛可蕊认识的,想来这些人就是冯状所说的,南诏国的使臣了。冯予坐在冯驾的左下手,他们叔侄二人皆与人推杯换盏,兴致正浓。

堂下坐了几名女子,因她们皆是背对大门,薛可蕊只能看见她们袅娜的背影,娉娉婷婷,婉转风流。她们一意只顾抚弄着古琴、琵琶、洞箫……果然吹拉弹唱,一派奢靡好景象。

薛可蕊不错眼地盯着厅堂内吃喝弹唱,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自己则猫着腰,缩在一棵桃树的后面。她禁不住自鼻腔内冷哼一声,心里暗道:哪怕是战乱,冯驾依然成功让这场宴会保持了大唐时期最纯正的奢靡气质。

薛可蕊盯得正带劲,突然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衣摆响,她猛然回头,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她踉跄后退几步差一点扔掉手里的食盒。

“你是谁?”薛可蕊捂着心口大口喘气,一幅死里逃生的惨淡模样。

“呃……”来人头戴玉冠,身穿一件描金绣彩的玉白色的缎袍,他似乎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薛可蕊吓坏了,往一旁闪了几步差一点闪到他自己的腰。

“这位姑娘……”缎袍公子虽然差一点闪到腰,依然不忘保持客气,他冲薛可蕊拱手作揖:

“在下是节帅的客人,承蒙节帅厚爱,今日特来叨扰府上。贵府建得甚是雄伟,在下刚才去了一趟恭房,回来,便寻不得路了……转了老半天转到这桃花林,听见前头有歌舞声,知道自己快到了,这才……”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上茅房迷路的客人。

冯府缺婢子,客人来了也没个引路的人,怨不得人家要迷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可蕊忙躬身冲对方施礼:

“是的,公子,这里已经是厅堂的花园了,公子一直朝前走便是。”

听说自己没有走错路,这名男子甚是开心,忙不迭冲薛可蕊道谢,又大踏步往前走。走了几步这男子便顿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

“姑娘你……”

他望向薛可蕊耳后尽绾的发髻及时止住了嘴。牟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望着薛可蕊咧嘴一笑,便转身急急忙忙赶回了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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