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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屋外院子围墙上的石砖被风卷起,砸在了门上。

“这屋子坚持不下去的。”聂彦突然开口。他看向颜姬,心里未定自己究竟要不要相信对方的话,可年侍郎,的确在意颜姬,而云嬷嬷,也是在年家长大的丫鬟,聂彦调查过,只是关于颜姬的身份,他查不出来。

颜姬坐在矮板凳上,一双眼望着几乎要承受不住风,一炷香之内就能飞走的木门,道:“既然将军入我房中避难,我便不会让将军轻易出事。”

这一夜的小屋轰隆声不断,早就该被风沙卷走的房梁上萦绕着一道浅金色的光,小屋晃动得厉害,将塌未塌,聂彦与颜姬都是一夜未睡。

他们没什么话要说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至多聂彦心中要杀了颜姬的想法,暂且被搁置了。

云嬷嬷一夜被惊吓多次,从未出过燕京的人刚来到北漠,便见识到了百年不遇的沙尘暴,加上她身上伤重,一日下来还不见好,便是彻底好不了了。

早间风沙离去,大雨骤然倾下,颜姬护了一夜的房屋,在沙尘暴过去之后便摇摇欲坠,几片破损的瓦片从中落下,霎时间,屋顶上漏了一个洞,雨水浇灌进来。

聂彦在风沙过去了之后,便离开了小屋,他一夜心中担忧的皆是城外将士,一早便领着习惯早起的徐竟炎,带了一批队伍从小门出了城。

颜姬还在屋内,瞧着不断灌入房中的风雨,她的手甚至都不敢碰上云嬷嬷的背。

一个人的一生,关于生死,恐怕也只有一次奇遇,当年颜姬能救活她,她已经心满意足,如今颜姬又是渡劫的紧要关头,云嬷嬷不敢再劳烦她了。

人能安稳活过半百,已经足够庆幸。

大雨被风吹远,等吹到床榻这边后,便像是一团雾,几滴雨水落在颜姬的脸上,她伸手触碰,指腹摩擦,不禁皱了眉头。

“这风中有毒粉,已融入了雨水,七夜城怕是要守不住了。”颜姬道。

“姑娘去吧。”云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前姑娘说,似乎到了劫数,妖非妖,灵非灵,究竟是妖是灵,就看这一回,可偏偏陛下要派人来北漠,赏赐给聂将军。”

云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与侍郎大人都劝姑娘别来,您偏来,当年顺手的恩情,您却记到了如今。您说您来,是私心,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您的劫数在北漠,不在燕京,您的成败在聂将军处,也不在侍郎府。”

“小云……”颜姬只是一声感叹,云嬷嬷便摆了摆手,有些话,不必说出,她自明了。

是恩情,还是感情,欠下的是命债,还是心债,唯有颜姬自己知道。

颜姬离开了房屋,风中有毒这件事,还得尽快告知,否则北漠军中无人知晓,被敌国杀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恐怕到时候,燕京的皇帝就真的会下痛手了。

颜姬离开后没多久,聂将军派来小屋的军医便跟随将士一起到了,他临走前见云嬷嬷可怜,随口吩咐让军医去小屋查看,谁知道军医与将士赶到小屋时,屋内就剩下云嬷嬷一人,她半边被子湿透,顶上的房梁轰然倒塌,砸在床铺上,人死一瞬间,血肉模糊。

该是她乱糟糟的死,不管是三十多年前小巷,还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都改不掉,命运,何其可笑。

聂彦出了城后,大半日的时间才清点出城外驻扎将士的损失,死伤倒是没有多少,大家都是在北漠住惯了的人,对于北漠的气候也都知晓,一旦风沙来临,自保不成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才短短一日的时间,城外军四万余人,居然有一万多人皆已病倒,浑身无力,剩下的人中,也有一部分咳嗽不断,高烧难退,便是看上去精神,举着刀剑也挥不了几下。

聂彦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立刻吩咐手下人派请军医查看情况,是否是风沙之后骤然降温,引起的风寒,可军医到时查看了一番,有的是中了风寒迹象,有的则像是中毒。

聂彦一听是中毒,首先便是怀疑军中有内鬼,可军医在军营伙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东西有毒,就连那些开了封的酒也一一试探,并未查出,唯有几个人今早吃过水煮的早饭里头似有微末毒素,可银针探入都不可查询,军医也不敢断定。

聂彦正焦头烂额之际,徐竟炎进了营帐,面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聂彦道:“有话直说。”

徐竟炎回:“将军,营帐外……有个女子找您,说是、说是您的小妾。”

聂彦一听,眉头皱起,本想直接将人哄出去,怒意已到了嘴边,临了又犹豫了,最终聂彦摆了摆手,道:“叫人进来。”

徐竟炎命人将颜姬带进,自己退出了营帐,见了周围营帐内的将士,大多都捂着肚子虚弱进出,军医忙得不可开交。大雨还未停下,冰冷的雨水落在厚重的盔甲上,徐竟炎眉心紧皱,也不知……秦姑娘那边,是否躲过了昨夜的风沙,又是否一切安好。

风沙过后的大雨,持续了足足两日,秦鹿从军营大院回到客栈之后,就一直待在了梁妄的房中守着对方。

她已经告诉过军营里的将士风沙里有毒,如何做,就看他们自己信不信这话,能不能度过难关了。

梁妄睡了一日一夜后,身体里的毒便被消解了,他身体异于常人,只是经这舟车劳顿后感染了风寒、又是中毒的,虚弱了好几日,病恹恹懒洋洋地就窝在客栈里,哪里也不想去了。

风沙过后的第三日,刚入子夜,屋外的大雨方才转小了些,城中便听见了咚咚当当敲锣的声音,有举着火把的将士成排在街巷中穿过,高声喊道:“邑国正在攻城!家中有男人的,还认自己是个男人的就跟过来!守过今夜,都论军功!”

邑国与羊国,两个国家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联合着北漠之外的几个部落,攻打天赐北漠这边已经大半年了,凡是愿意入军的人,其实早就穿上铠甲军装站在城墙上了,留下来的,或者离开了的,都是心有顾忌,不想死的。

打仗这种事,秦鹿与梁妄已经见了许多回,但在安稳中度过了百年,乍一听夜里的敲锣声,与将士跑过街道的脚步声,还是心有余悸,仿佛百年前长达了数十年的硝烟,其实就是昨日。

梁妄披着外衣,将客栈窗户掀开了一条缝隙,大雨转了小雨,浇不灭城中火把,远处街巷里的火把光芒影影绰绰,而城门那边,似乎灯火通明,照着黑夜里落下来的银针细雨,起了大雾盖下的错觉。

雨停时,就是异国攻城时,但雨一直不停,就只能等雨小了。

秦鹿说:“这雨下得有些古怪。”

天空没有轰隆雷鸣,却见雨水不断。

梁妄收拢了领子,朝着远方微微挑眉,忽而一笑,说了句:“看来北漠军注定不是此时落败,这仗还有得打。”

“王爷此话何意?”秦鹿替梁妄倒了一杯热茶,不解地问他。

梁妄说:“军中有人会求雨之术,她倒也聪明,风中带了毒粉,覆盖了整座七夜城,大雨将风中残留的毒粉淋入了井水中,短时日内会叫人体虚无力,但这种无力,吃了药两三日就能好,毕竟不是直接服毒,死不了人。”

“所以求雨之术,是为了将城中水里的毒彻底冲刷下去,也是为了给临来的战事拖延两日缓和时机。”秦鹿明白了。

如此一来,下毒的异国必然等不及,等到雨小时,连夜冲城,恐怕即便带人冲过来,也入了北漠军的圈套,雨势转小,必有陷阱。

第109章 将军之信:二十

世事如所料, 天刚微亮,一场焦灼了数月节节败退的战事赢来了转机。

夜里还敲锣打鼓呼吁众人前去城墙应敌的北漠军, 在聂将军的统领之下打下了漂亮的一场瓮中捉鳖。

羊国、邑国攻城兵五千余人,后卫兵两万余人,包括十三个北漠中零散部落的上万人,意图趁着午夜转小的雨水冲破七夜城的城门,直取七夜城,大挫北漠军的锐气。却没想到所攻城门早有坚守, 而原先就扎根在城外的四万余北漠军也早有埋伏,将羊国、邑国的攻城兵困在了城门之下。

两侧各有两万大军如同北漠天空上的鹰,左右两翼大军从中冲破了攻城兵与后卫兵, 分出一万余人与城中将士一同剿灭几千攻城兵,剩余的三万余人奋力抵抗异国与部落的三万余人。

两军对垒, 人数相当,聂将军早有准备, 而异国与部落却毫无戒心,被杀得措手不及。

几千人哪是城中众人的敌手, 还没到一个时辰,七夜城的城门便大开, 留几千大军守城,剩余的将士全都吆喝着军威震震,跟随聂将军形环绕式包围异国。

这一场仗,可谓是空前绝后的胜利。

北漠军中人人振奋不已,本来已到了颓势, 却没想到反而能反败为胜。

一日过去,薄薄的雨水停了,军中才有消息快马加鞭地朝燕京过去,说是聂将军带着军师与一个女人前去敌国谈判,北漠中十三个部落,投诚天赐的有六个,剩余也都各有不服对方的,乱作一团。

羊国死伤惨重,叫停战事,同意撤兵,唯有邑国还守着先前攻略下来的城池不肯撒手,聂将军于信中写道,假以时日,夺城之辱,他一定会让邑国还回来的,事实上,这一场漂亮的战事,也足够他扳回面子。

打了胜仗的气氛,与败仗不同,更何况是这般大的胜仗。

七夜城中,就连百姓都围到城墙那处喝彩,客栈小二也去凑了热闹,回来之后兴冲冲地与秦鹿说,他看见聂将军了,穿着铠甲,好生威风,满脸艳羡崇拜,说了句:“若我也是那般男子就好了。”

秦鹿听见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催促着小二快去烧热水,这雨水闷湿了好几日,她与梁妄都得沐浴,好好解一下身上的疲乏。

安置好梁妄之后,秦鹿才宽衣解带,靠在浴桶中眯了一会儿眼,再醒来已是傍晚,桶中的水有些凉了,穿好了衣服,秦鹿便要去梁妄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

今早得来的胜仗,午间又谈定了条件,直到傍晚,一片死气沉沉的七夜城难得容光焕发,街市里头摆了好些摊贩,吃的玩儿的都有,就是要让大战一场的北漠军有个消遣娱乐的地方,秦鹿也想去凑热闹。

刚才她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就看见客栈外头的一条街上有灯火了,远远飘来了烤鸡的味道,她虽不吃荤,可闻着也香。

这一路上来北漠,秦鹿与梁妄都吃了不少苦,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

才走到梁妄房前,秦鹿打算敲响对方的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句:“秦姑娘。”

秦鹿应了一声,回头看去,见到身穿铠甲,袖口上还滴着水的徐竟炎站在楼梯道旁,浑身铠甲分量太重,他一步步过来,发着沉重的声音。

秦鹿见到他,有些恍惚,转瞬笑了笑,眉眼弯弯,说道:“这身衣裳还真适合你。”

徐竟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铠甲,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早从战场上下来,身上满是血污,只能淋雨冲刷干净了,谁知道这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半个时辰前才停。”

“怎么?今日忙坏了,都来不及换身干净的衣裳了吧?”秦鹿说罢,朝梁妄的房间看了一眼,眼眸微垂,顿了顿,再抬头时又是一笑,她朝徐竟炎走去,道:“我们下去说,不打扰我家主人休息。”

“好。”徐竟炎跟着秦鹿下楼。

他道:“今日将军拉着我们几个喝了些酒,还论了军功,正式场合,铠甲是不能脱的,我回去准备换衣裳时,又被刘宪拉住了,说了好些话……作别了他我就来找你了。”

秦鹿哦了一声,问徐竟炎:“你喝酒啦?”

“一些,是北漠百姓去年埋在土里的桂花酿,味道不错。”徐竟炎本想停步,没想到秦鹿居然朝门外走去了,于是他连忙跟上,问了句:“秦姑娘这是去哪儿?”

“我还没吃饭,打算出去看看那闹市里有无什么好吃的。”秦鹿说着,双手环胸,手指摆弄着束袖的带子玩儿。她见徐竟炎的腰上挂着个小酒坛子,于是问他:“是这个桂花酿吗?”

徐竟炎低头看了一眼酒坛,摇了摇头,又说:“你若想尝尝,我倒是知道谁家有,凭着我现下这身军装,应当不用花钱也能喝到。”

秦鹿唔了一声,点头道:“好啊,带我去尝尝。”

徐竟炎本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秦鹿一个姑娘家,当真打算与他一同喝酒,这回反而是徐竟炎有些不自在了。

可说出去的话儿哪有做不到的道理,徐竟炎还是领着秦鹿去了一家店,那家酒楼的门外也摆着一些摊位,秦鹿瞥了一眼,大多是肉食,本就是给将士们吃的,她吃不了。

酒楼的老板认得徐竟炎,连忙领着二人去了楼上的小雅间,爱喝酒的男人都在一楼大堂里,挤在一堆热闹,还能吹牛。

雅间前面隔着一道木屏风,一楼的人群秦鹿看不太清楚,只能瞧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徐竟炎似乎有些局促。

桂花酿端了上来,徐竟炎体谅秦鹿是个姑娘,故而只要了一壶,本想与对方小酌,却没想到秦鹿说:“这么点儿都不够润嘴的,小二,多拿两坛来,我与徐公子也好多聊聊话。”

秦鹿问了徐竟炎战场上的事儿,生死擦肩,也有许多回,徐竟炎的运气不错,杀了不知多少敌军,他们大约统计了人数,这回羊国死伤近万,损失最为惨重,而邑国也至少损失了三千兵,如若细细统计下来,恐怕不止这些数。

北漠就好许多,死伤加在一起,只有一千多,可以说是以一敌十的奇迹之战。

在这其中,那个燕京过来的颜姬,也出了不少力,她会一些岐黄之术,能呼风唤雨,帮了大忙,若没有她,恐怕七夜城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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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战事,徐竟炎便滔滔不绝,秦鹿就光吃着酱菜配桂花酿,听他说了许长时间,等徐竟炎口干舌燥了,才发觉自己话多,于是笑说:“不知道为何,我见秦姑娘总觉得亲切,我原不是个话多的人,现下反而啰嗦了。”

“先前在街巷前,徐公子见过白衣,就是那个不着调的小孩儿。”秦鹿喝了桂花酿,眼尾微微泛红,倒显了几分风情,她放下酒杯道:“那时我欠徐公子的解释,今日便说给你听吧。”

秦鹿突然垂眸,说:“我在北漠耽搁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到天香花,最迟后日也得走了,否则赶不及回去,也见不了友人的最后一面。”

徐竟炎似乎有话要说,秦鹿轻轻叹了口气:“我与徐公子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不知徐公子可听说过慕山起义军啊?”

“听过。”徐竟炎点头,慕山起义军的统领为秦虎,曾经让天赐一度觉得头疼难缠,虽是英雄豪杰,却站错了阵营,最终得了个落败的下场。

秦鹿说:“这世上有人、有妖、有仙也有鬼,每一种生命,都在以其不同的方式活着,既有生死,便有轮回,白衣是鬼……我也是。”

乍一听秦鹿是鬼,徐竟炎惊讶,却也有些预料之中的释然。

后来秦鹿说给他听的故事,关乎于一百年前的慕山起义军统领,那个如今已经写入史记中,寥寥几页纸的男人。

秦鹿道:“兄长疼我,爱我,护我,哪怕他知晓我并非是他的亲妹妹,却待我比任何人都好,兄长死时,让三千英魂送我离开,也正因为如此,我的魂魄才得以保存,直至见到主人。”

再看向坐在对面的男子,秦鹿想,恐怕是因为自己醉酒了,才会在这张脸上,再看见秦虎那种肆意的笑,他胡子拉擦,从不打理自己,与徐竟炎的性子完全不同。

秦虎凶悍、直率,若能动手的,绝不动嘴,他勇猛,有头脑,有胆识,即便满嘴脏话,却还能在说脏话的时候,以手捂着秦鹿的耳朵不让她听。

徐竟炎虽坦诚却克制,言谈举止都像个大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对人谦卑有礼,便是在军营里当了北漠的将领,也说不来一句骂人的话。

秦鹿突然想起,梁妄之前与她解释过陈瑶已死,所以陈瑶的转世严玥即便再像陈瑶,也不是陈瑶这句话,她当时迷糊,不懂这话的意思,于她来看,人即便死了,可魂魄转世相貌不变,其实只是等于失忆了一般。

不过现在秦鹿想通了,是真的想通了,秦虎死了,故而碰见了与秦虎再像的徐竟炎,哪怕他可能就是秦虎的转世,这世上也再没有秦虎了,他们除了相貌,内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秦鹿喝多了,出酒楼时脚步还有些踉跄,徐竟炎将她送到了客栈门前,满脑子里都还是酒楼里听到的前尘旧事,关于秦鹿后来的生活,她没多说,所有言语,都止在了秦虎死去那一刻,而后加了一句:“你与我的兄长,至少有七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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