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1 / 1)
“你是……夏途!”许金露说出这句话后,便犹如疯了一般,抓乱了鬓角的发丝,沉浸在梦魇之中,不断尖声叫喊:“你是夏途!你是夏途!你是夏途!!!”
过往回忆,犹如潮涌,翻滚在心头,水中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心脏,许金露不知自己究竟能退缩到何处,更是联想到这两年来,夏途一直闷不吭声伴在自己身侧,有多毛骨悚然。
那一年,她与爹娘入城,爹娘说要让她过好日子,想把她卖给罗家当婢女,他们哪儿见过什么世面,就看过罗家的婢女走在街上都得被人喊一声小姐,气派得很,便与罗家管家的侄子口头说好了,等他们今年收成了之后,便让许金露入罗府做事。
许金露那时十四岁,还未完全长开,但已有些迷人之姿,她爹去与酒楼商量下个月卖柴火的事儿,她便与娘一起在街上闲逛,看看能否给家里添置些什么。
这一闲逛,许金露却惹来了麻烦。
南都城里有个才来了几年的小霸王名叫夏途,城中居然有人专门在夏府门前盯梢,只要夏途出来了,便有乞讨的小孩儿在街市里头喊一声,凡是不愿意遇见夏途的,都可以提前躲了过去。
许金露显少来城中,并未听说过夏途的名号,她娘却拉着她往小巷子里走去,让她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出去,而她娘则去找她爹,说今日早些回去。
街市里也有些乱,夏途出街找了几家店铺麻烦,故意涨了租金之后被一家店主瞧着不顺眼,招呼伙计一起打了出去,嘴里还骂咧咧地说:“我这店的银子是给你老子的!不是给你的!若真是涨了租,你让夏老板自己派人来说!大不了我不租就是!”
那店主还算硬气,手中的算盘朝外丢,夏途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带人与那店铺的伙计动了几次手。
都是狐假虎威的下人,哪儿打得过干活的伙计,夏途很快就被人从街市上追了出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喊道:“我一定要让我爹收了你这破店!让县令把你关进大牢里!”
夏途捂着被割伤的手,见还有人追过来,连忙钻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巷子里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蹲在地上拔墙角缝里的草玩儿。
许金露第一次见到夏途,便在那阳光照不进的窄巷中,夏途见她看着自己,连忙瞪她一眼道:“别出声!”
几个伙计的声音传来,夏途拽着许金露便让她站起来,然后自己提着许金露的袖子遮住脸,猫着腰躲在她的身后,等伙计从巷子前跑过了之后,许金露才开口说了一句:“啊呀,你受伤了。”
夏途看向手背上的伤,的确还在流血,许金露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手帕,提起他的手便为他包扎,略有些圆的脸很嫩,带着点儿笑说:“我给你包扎一下。”
许金露的手帕,在夏途眼里就是一块扎手的破布,不过许金露的脸好看,说话声音也软软的,他看了对方许久,等手上被包扎好了,那去夏府通风报信的手下也就都回来了。
听见街上有人喊‘少爷’,夏途便伸手在许金露的脸上摸了一把,被调戏的许金露震惊到慌乱,夏途笑道:“长得不错,等着小爷来接你入府!”
他是天生被惯大的目无王法,打他的店铺老板果然如他所说,被县令关进了大牢,那店铺很快易主,而许金露的噩梦,也从那时开始。
第84章 澜城古籍:十七
夏途想要得到一个人, 只需开口对下人说,其余的事情都无需他去操心动手。
那时夏家与官家为伍, 当官的给夏家行方便,夏家也每年给官家许多钱,夏途就像是南都城的太子爷,犯了事儿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许金露在遇见夏途后的短短一个月内,家里的祖宅便被卖出去了。
说是因为许金露的爹早间去酒楼里头送干柴,板车撞上了一个老头儿, 把老头儿撞倒就医,大夫一查,老头儿身上的毛病许多, 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
许金露的爹据理力争,说自己是手推的板车, 也不是拉着马的马车,怎么可能把人撞成这般, 那老头儿不依不饶,说要到官府去告许金露的爹。
许金露的爹那日出去卖柴, 再回来时,便是带着官府的抵押令, 将祖宅抵押给老头儿那一家了。
他在堂上为自己争辩,那老头儿身上的毛病早就有了,老头儿的左邻右舍也都知晓,但这老头儿生来就是个无赖,偏偏官府那边得了夏家打招呼, 就是要为难许金露的爹,导致许金露一家没了祖宅,无处可去。
城外老庙内,倒是还可以勉强遮风避雨,许金露的爹那次在堂前拒不承认自己撞坏了老头儿的身体,被县太爷打了二十大板,之后腿脚就落了毛病,出去给人当苦力干活的时候,又被上头的人苛责。
祸不单行,不过才短短几日,许金露的爹因为干活弄坏了夏家一个分店的瓷瓶,那老板说瓷瓶值一百两,许金露一家前去求饶,那老板却说许金露长得好看,要向许家讨要姑娘,写个卖身契卖给夏家,当夏少爷的婢女。
许金露的爹娘何尝不知夏途的为人,如若将许金露交给夏途,那便是让自己的女儿前去送死。
他们不同意,那老板便找来了讨债的日日去闹,到后来老庙也住不下去,他们只拖了半个月,便又被人围在山间殴打了。
偏偏那些人打的都是她的爹娘,许金露一边哭,一边过去拦着,路边好心人说告了官府,官兵来了,那群人才跑开,临走前撒了一把石灰粉,迷了许金露的眼。
许金露当时只顾着哭,加上石灰粉撒入眼中,没一会儿双眼便灼痛得不能睁开,她爹早些时候被官府打了板子还没好全,这回又被人打了好些棍,便是年轻力壮的身体也扛不住,倒下了。
许金露的娘照顾她爹,没察觉到许金露的眼睛渐渐看不太清了,他们家没有银钱,许金露也不知晓那些恶霸就是夏家店铺的老板找来的,趁着眼睛还能看得见,去了一趟夏府。
那日夏途正好出来玩儿,瞧见门前蹲着个姑娘挺漂亮,凑过去一看,觉得眼熟,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姑娘他先前在巷子里见过,后来还与手下的人说想讨来自己身边做婢女的呢。
事情过去了一个月,夏途早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却没想到许金露找上了门。
许金露只知道,夏府想要让她入府当婢女,她看见了夏途,便犹如遇见了救命稻草,拉着夏途说自己想要卖身进夏府当婢女,换得银钱给她爹治病。
夏途见状,自然高兴,对着许金露的脸又是摸又是掐的,见许金露的双眼红彤彤的有些可怜,便让手下人给了她一些银钱,而后说:“这些钱你先拿回去救急,等你安置好了你爹娘,便来夏府见我。”
那种情况下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当婢女,其实也就等于是当个通房婢,长得漂亮点儿的,若是公子有那方面的要求了,便得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伺候。
许金露将钱捧回去给爹娘,说自己去找夏途了,说以后要入夏府当婢女,她爹娘听说了之后,顿时心灰意冷,她爹吐了一口血,神志不清,她娘更是痛苦不堪,打了她,骂了她。
她娘说:“你也这般年纪,如何还不懂事?!若是夏府是个能去的地方?你爹当初又如何会拒绝啊?我们今日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夏家!都是因为那夏家的公子想要买你做婢!”
娘的一席话,犹如五雷轰顶,许金露这才知道,穷人若与富人斗,只能落得一败涂地。
许金露的爹没能好,也不肯用夏途给的钱,便在床上残喘了几日,去世了。
许金露穿着孝衣将钱送回了夏府,这回她没碰见夏途,哭着对夏家的仆人磕头,让他们给夏途传一句话,叫夏途放过她。
那一次在夏府门前哭,许金露的眼睛就更看不太清了,后来傍晚回家,她摸索着河边小道,走着走着突然掉入了水池里,挣扎了许久才爬上岸,眼前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偶尔有几个影子从跟前闪过,但也捕捉不上。
许金露回到家中,她娘点着灯,她才勉强能看见一点儿人影,然后她看见她娘做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轻声说了句:“以后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便成了她娘的最后一句话,她爹娘情深,许金露的爹走了没两日,她娘便在夜间投井自尽了,那井口很小,稍微胖一些的人都进不去,可她娘偏生是瘦的,第二日飘在井中,四肢僵硬。
老庙门前的一口井,无人打捞,许金露看见娘的尸体飘在井里的时候,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从那一刻,她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不过是小巷中与夏途的匆匆一眼,他们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便将许金露原本贫穷却幸福的一生给彻底毁了。
她甚至也不想活了,一片漆黑的日子让她没有半分活着的乐趣,唯一的乐趣,便是知晓她家支离破碎后没多久,南都城的官府被朝廷查办,夏家也没落了。
许金露摸索着进城,她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能活着摸到夏府门前宏伟的石狮子,然后她就站在夏府门前骂,骂夏家活该,得了如此结局,也是上天给他家的报应!
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天收,她诅咒,诅咒夏家人这一辈子都不得好死,破碎的声音在雨夜中疯狂且痛快地喊出,每一句话,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宁可这辈子都没见过夏途,宁可从未入过那道小巷,那样她的爹娘尚且在世,她的祖宅不会被人骗去,她不会走投无路只能投靠夏家,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认贼作父,是夏途,毁了她的一切。
可偏偏就是这个夏途,在她眼盲之时,假装成一个哑巴,将她从一群坏人的手中救出,甚至陪在了她身边两年的时间从不吭声,他说自己是什么?
他是坏人?
不!不是!他不是坏人,他是魔鬼!
许金露越想,就越觉得可怕,她居然让一个害了自己一生,害得她父母身亡的魔鬼留在身边两年,甚至喜欢上了他,就在方才,还说想要嫁给他?!
多可笑,太可笑了!
落在身上的雨,犹如一把把刺上心头的刀,越是寒冷,许金露就越是清醒,她的双手在地上摸索,夏途对着神明祈求,祈求她能双眼看见的声音还在不远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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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索到了地上的竹竿,握住的那一瞬,疯了一般朝夏途的方向打过去,许金露虽然看不见,可她听得见,她能感受得到自己手中的竹竿落在夏途的背上,那一声声毫不留情的击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夏途被打的闷声不肯,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红皮子纸书,可是没有任何变化。
饶是他跪在这里恳求神明完成他的愿望,估计也没能给出任何反应,非但是他的,就是周围几个人的,也没有任何人跟前的书被收走,没有任何的人的愿望被实现。
夏途慌了,他不明白,他的愿望不大,只是想弥补一点点而已,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做过的坏事终会有报应降临,他甚至不怕许金露听出自己的声音,就想求许金露能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已。
如此……都不行吗?
难道曾经因为他而发生的过错,饶是他再努力地去恕罪,也无法获得一点儿弥补,一点儿原谅吗?
夏途任由许金露手中的竹竿打在身上,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许金露痛苦的声音叫他心中堆砌出来的那一点点希望,彻底破碎了一地。
他听许金露说喜欢他,夏途当真是高兴,可他也知道,他配不上许金露,夏家给许金露造成的伤害,是不论他如何补偿都无法磨灭的。
这两年来,他不敢发出一声,就是怕许金露认出自己的声音,他怕许金露知道他是夏途了之后,就不再接受他的帮助,甚至将他视为仇人。
夏途原本也想一辈子以一个哑巴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的,如若他像往常一样自私,只想着自己,不顾他人的话,他可以带着许金露离开南都城,找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可以永远得到许金露,却无法正视自己,也无法摆脱过去。
夏途看见了,那些人在许金露眼瞎了之后,对许金露的冷嘲热讽,众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许家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一定是他们家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实则不是,真正伤天害理的,是他夏途而已。
他眼看着曾经能为了一个陌生人掏出手帕去包扎,笑得宛若天使一般的女孩儿,渐渐变得敏感胆怯,不敢与人接触,不敢与人说话,总是躲在他的身后祈求与贪婪那一丁点的安全。
是他毁了许金露的一生,所以他得还给她一生。
夏途喜欢许金露,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如果以他这条微不足道的命,能换得许金露接下来无忧无虑的几十年,那他愿意死后作为鬼魂,上百年不得超生。
许金露将银子还给夏家的那一日,夏途其实都看见了,只是他没有出面,他想不通前段时间才找自己说要入府的女孩儿,为何突然这般厌弃他,于是他问了手下的人,才知道夏家对许金露一家做过的事。
夏途做过的恶事不少,也曾看中过一个貌美的女子拉入府中,一个多月后觉得无趣便送出了府还给人家,他耍过一些手段,却从未害死过人。
后来他跟了许金露许久,看见她变成了一个盲人,在田野山梗中慌乱无措,摔倒了无数遍,身上磕磕绊绊满是伤痕,走了一天半才找到她爹娘的坟墓,那坟墓当真简陋,就是一个土堆,木牌上面的字也刻得歪七扭八,显然是她自己刻的。
她就依偎在爹娘的坟墓前,哭了一整夜,然后在坟包旁边睡了一天。
那时的夏途,不觉得自己一定是有良知的,但他看着许金露的眼泪,心里忽而起了一个念头。
他想将许金露带回府上时,是因为许金露说话软糯,因为她笑起来好看,因为她待人真诚,但他或许这辈子,都再也看不见那样的许金露了。
这个念头,让夏途觉得些许惭愧,久而久之,跟着许金露,便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
他想看看,看看何时许金露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那他至少能过意得去,便是这一跟,出了南都城,也躲过了夏家的一劫。
第85章 澜城古籍:十八
夏家没了, 富丽堂皇的夏府成了官家的财产,官府的人在南都城找了夏途一日也没找到他, 便没再管他了。
夏途爹娘都被关入大牢,来日再审,那日夏途依旧跟着许金露,看见许金露在夏府门前谩骂了许久,大雨淋了他满身,他豁然间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
或许曾经许多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许多个对手下人随口吩咐的话,都会造就他人一生不幸。
那日突然出现的几个欺负许金露的人,也是因为夏家, 夏家曾找过几个地痞流氓去许金露家里催债,其实也是为了逼许家将许金露卖入夏府, 后来因为催债不成还惊动了官府,那几个人被夏家的人好一顿收拾。
如今碰见了许金露, 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原先是打算欺负许金露的, 夏途当时脑子一热,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他护下了许金露,那些人也从未见过他,并未认出他是谁。
许金露当时以为他是坏人,在他去扶对方的时候,狠狠地咬在了夏途右手的虎口处。
夏途以另一身份陪在许金露的身边, 便是从那一日开始。
那时的他,想的并不是恕罪,只是在心里安慰自己,许金露双眼失明看不见,他稍微照顾着一点儿,也无可厚非。再后来,那一日日总是跟在对方身后,不声不响,生怕对方出一点儿意外的行为,夏途才琢磨出,原来那就是喜欢。
他从一开始就喜欢许金露了,在许金露笑着替他包扎的时候。
夏途依旧跪在地面上,背后不知被许金露打了多少棍,每一次都甘之如饴,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惩罚,他的恶报来了。
身体上的痛算不得什么,心里的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
不论许金露在夏途的身上打了几次,夏途都闷不吭声,嘴里说出的话,永远都是祈求神明能让许金露双眼重见光明,许金露听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心里的疼痛便多加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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