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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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服的人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太子沈琅带着其余几名伴读进来,拉他去偏殿下棋。

他下了几盘,便困了。

那年轻的妇人来,使宫人带着他,进暖阁睡了一觉。

他做了个梦。

梦见了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樱桃树,结了鲜红的果;梦见了自己坐在屋檐下弹琴,原本怎么也弹不好的调忽然都顺畅了起来;梦见府里的厨子终于做了一碟特别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来端了就要往外面跑……

然后跌了一跤,忽然醒了。

睁开眼时,外头竟然已经天黑,暖阁里一名伺候的宫人也没有。

只有低低的哭声传进来。

他从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见几名年纪不大的宫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着眼泪,哽咽不已。那年轻的妇人则与那一身头戴凤冠、宫装华丽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难掩忧色,可看见他时仍旧露出笑容,招手让他过来。

他问,发生什么了?

她说,没有什么,会好的。

年纪不大的孩子,虽然懂的事情还不够多,可也隐隐嗅到了空气里浮动着的恐惧。

只是谁也不敢说。

子夜时,以前他见过的一名守卫宫门的将军冲了进来,身上披着带血的铠甲,朝着皇后跪下来磕头哭道:“京城将破,请娘娘开密道,入地宫,保住殿下!”

于是他们被蒙上了眼。

黑暗里,只有那名妇人紧紧攥着他的手。

等到蒙着眼的绸布被解开时,他们已经到了地下一处暗室之中,隐隐能够听见头顶上沉重的脚步踏过去的声音,还有刀剑相交的声响,几乎持续了整整两个日夜。

他睡着前能听见。

睡醒了睁眼开,还能听见。

直到第三天声音才渐渐小了,听不见了。

躲藏在暗室里的人们已经憔悴了许多,几乎喜极而泣。

皇后却厉声责斥,叫他们不许哭。

年轻的妇人将他搂在怀里,说,舅舅和父亲都是大将军,率领着十万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赶回来,接他们从这里出去。

他听了,心里却始终有一团迷惑:假若他们不能赶回来呢?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阴鹜的脸色,到底没有说出口。

时间在等待中消磨。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时辰,日夜,只是睁着眼睛听他们说话,或者闭上眼睛做起纠缠的噩梦。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没有睡着。

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来后叙说了不久,就有尖利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十分地熟悉。

他没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来。

珠帘遮挡了他的身形。

离得近了,听得便更真切了。

“娘娘,天教与平南王来势汹汹,本自狼子野心,杀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踪迹,那三百孩童或还有救,兴许能撑到援军来救的时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谁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们一杀以绝后患;是假,未必不恼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党已经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无人出现,岂不激起民变?届时即便驱逐叛党,平复叛乱,焉知不会引起朝野动荡,清流诟病?”

“可娘娘,他连七岁的生辰都还未过……”

“太子又才多大,难道你竟敢让我的儿子去送死?”

“那又凭什么该是我的孩子?!”

“就凭我儿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凭沈琅是君,他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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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臣,当为君死。

他静悄悄地站在珠帘后,看见那年轻的妇人哭干泪水,泣血般颓然地坐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冷厉的女人说:“去请小世子来。”

边上的太监躬身应了,走到这边来掀开珠帘,在看见立于帘后的他时,吓得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颤声喊:“世子,怎、怎么在这儿?”

头戴着凤冠的萧皇后身形僵硬了一瞬,脸上的戾气尚不及平息,却在转头看见他时,连忙换成了平日的亲近温和,还冲他笑了起来:“怎么,睡不着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边没有走过去。

萧皇后却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圣贤书教,该当忠君。现在外面有坏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读,愿不愿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头向角落里看去。

年纪相仿的沈琅瑟缩着坐在那里,触着他目光时有些躲闪,可一转瞬又恶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训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萧皇后恼了,骂他:“闭嘴!”

等转回头来向他时,又和颜悦色:“本宫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该知道取舍。”

那哭泣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往这边冲过来,哀嚎道:“不,不要去!”

萧皇后一摆手。

站在黑暗里的那些太监就上来将她按住,拦在远处,他只觉得这些人好像长在那片黑暗里似的,走出来时,像是从黑暗里血淋淋地剥出来,却行尸走肉似的悄无声息。

萧皇后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朝着他回头一指那个女人,笑着说:“看,你娘亲这些天藏在这里,都要憋坏了,憋疯了。她疼你,你也护她,对不对?”

侍卫的手上握着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鞘,在幽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他们制住了那个孱弱的女人。

使她无法发声,不能动弹,只有悲切的呜咽。

她含泪的眼,仿佛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回答说:“我,愿代殿下;臣,愿代君。”

距离他最近的女人满意地笑了。

距离他最远的女人却掩面哭倒。

他走过去。

有人拦住。

萧皇后看他半晌,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退开了。

他来到那美丽妇人的面前,抱住她,轻声说:“娘亲,不怕。”

她却哭得更厉害,拉住他不肯松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开。

他看见他们将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听见萧皇后在他背后说:“姑母会看好她的。”

有太监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来,给他换上。

从鞋袜,到玉佩。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来向那妇人安安静静地磕了三个头,她疯了一样用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

黑暗在这时仿佛成为了无底深渊。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在听见一道机关声响、暗道打开后,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摘下蒙眼的绸布,从乾清宫的丹墀旁走出,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宫人的尸体横了遍地,石缝里,低洼处,冻住的鲜血像是殷红的琥珀。

天上还在落雪。

他不知道是从进宫那一天开始,雪就一直在下,没有停过,还是中间停了又下了新雪。只觉得很冷,冻得人手指发疼。

梦境在行走间跌坠。

黑的夜,白的雪,无不化作了厉鬼,声嘶力竭地向他叫嚣。

忽然间有无数陌生的脸孔重叠在面前。

阴沉,狰狞,森冷。

有人问,你是沈琅?

他说,我是。

然后就听见长刀出鞘,雪剑铮鸣,一声寒彻骨的冷笑:“杀!”

杀——

眼前忽然被袭来的风雪遮挡,他步履维艰走在一条河中。

雪雾里传来猫儿的叫声。

他冲进去,大声地喊:“你们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

他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地,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赤红——原来脚下不是河流,是无数淌不尽的鲜血;原来绊脚的不是石头,是一只小小的胳膊。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他往后退了一步。

可大风恰在此时卷来,扫清所有遮挡视线的迷障,露出那无数孩童尸首堆砌成的小山。残破的四肢,压着冷硬的躯体;割破的喉咙,挨上撞碎的脑袋……

几只猫就蹲在上面,埋头吃着什么。

它们浑身脏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没有半点肉,显得一颗脑袋有这怪异的棱角,浑身紧绷着转过头来看他时,两肋的骨骼在干薄的皮毛下突出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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