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阮闲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他自认没有破绽。可那仿生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我骗你的。”唐亦步一脸严肃,“现在你的反应告诉我,你刚刚的确在说谎。”
“……”
“你想锻炼自己的能力,取得更多信息优势,并借此找到摆脱这枚耳钉的方法。对不对?”唐亦步指指阮闲钉着耳钉的耳垂,阮闲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不动。“没问题,我可以帮你训练你的能力。”
“为什么?”阮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因为无论我是否插手,你总会想办法去做。”唐亦步摊开双手,“‘帮助你’能减少你因此陷入危险的可能,还能提高获取你好感的概率。”
阮闲开始考虑面前的仿生人是不是哪里设计出了点问题。
“把这些大声说出来可对你的计划没什么帮助。”他干巴巴地回应。
“你自己也能想到这些,说不说没有区别。”
“……不,我没想过你会想要我的好感。”不知为何,阮闲有点不自在。或许是因为那枚耳钉还在耳垂上持续不断散发异物感,他想。
唐亦步微微睁大眼:“可你明明也是这样做的——选取人类最容易接受的性格,甚至为他们增加自己的风险。你想让避难所的人类认同你,哪怕那些好感没有实际用处。”
他顿了顿,走近一步,紧盯阮闲的眼睛:“之前你也有几次对我产生类似于愤怒的情绪,你将它们全部压了下去。当时我们产生冲突的确对你不利……但你的伪装过于熟练,对于‘不产生冲突’这个目的来说也有点过头。”
阮闲暗暗捏紧手中的盐豆饼,差点把那块可怜的饼子捏碎。
“现在你又在伪装了。”唐亦步摇摇头。“我们已经是合作关系,你——”
“我没必要讨你喜欢,你说得对,我不该做无谓的伪装。”阮闲嘶声开口,声音冷了下来。“是我判断失误,毕竟你的外貌太接近人类了。”
或许他该发个脾气,扔出回应后,阮闲有点茫然。唐亦步直白的说明带来某种被剥去皮肤的痛感,那些伪装早已成为自己人生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他从不认为它们会是个需要被提出来的问题。
【做得很好。】养母总会这样夸他。【闲闲这么聪明,绝对能演好一个温柔的人。只要表现得没有危险,大家就不会怕你。记住没有?】
愤怒是危险的,冷漠是危险的,不满也是危险的。他必须把它们藏好,藏在微笑后面,就算要表现,也不能对人当面发泄。谁都知道研究所那个丑陋的“轮椅怪物”虽然拥有骇人的智力,脾气却好到极点。
如今他想冲唐亦步发发脾气,却发现自己早就忘了发泄愤怒的方法。就像往常一样,短暂地冒头之后,它再次沉入他的心底,成为漆黑洪流的一部分。他的情绪迅速冰冷下来。
而唐亦步就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等他发脾气。阮闲一瞬间有点挫败。
“算了,我们继续走吧。”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率先踏出一步。
“好。”唐亦步眨眨眼,“现在把手给我吧。”
“不。”
“我说过,我会帮你练习。”唐亦步从地上捻起块碎土,用它在掌心划了些什么,随后绕到阮闲右侧,伸手抓住他的右手。“包括那块盐豆饼,如果你没胃口,我也可以帮你吃掉一些。”
“我需要怎么做?”阮闲三两口把饼子塞进嘴里,噎得咳嗽两声。
“感受。”唐亦步发出细小的叹息,挪动手指。“不要去看、听或者嗅闻。把注意力集中到右手,感受触摸。”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前进,阮闲突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傻。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苦笑两声,手上的触觉就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之前因为遗传病导致的皮肤病变,他从未被人拥抱过,也没有人牵过他的手。虽然身边这位不算是人,但那只手非常温暖。命运果然是疯狂的,世界正常运转时,他活像活在一个他人碰触不到的空间里。如今人世的残骸正在他眼前翻滚,他才第一次触碰到人类的肌肤。
“……感受到什么程度?”集中精神无果,阮闲不得不再次发问。
“我在我的手心里写了句话,尘土的痕迹还在。等你能精确地把那句话解析出来,基本的触觉训练就算完成了——有了基础,其他训练要好做得多。”
阮闲甩甩头,努力将精神集中到右手——
肌肤之间的摩擦迅速转为剧痛,冷汗瞬间打湿他的背。阮闲压住几声惨叫,嘶嘶抽着气。
“超载了,调整集中程度。”唐亦步提醒道。
然而集中程度是个很虚妄的东西,这句说明要放在烹饪里,和“加入适量的水”差不了多少。阮闲左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继续随唐亦步的步伐向前走着。
剧痛变为刺痛,随即转为温柔的麻痒。他在其中感受到了什么,然而肌肤相贴的感觉太过美好,而那层尘灰又实在是细小。他恍惚了一段路,试图将那部分粗糙的杂质从温暖中辨识出,直到唐亦步松开手。
“散掉了。”那仿生人遗憾地收回手,又在掌心写了一次。“再来。”
可这回阮闲还没来得及将手伸出,唐亦步便换了个姿势。那仿生人警惕地停住脚步,挡在他身前。阮闲愣了半秒,迅速拔出双枪。原本集中在右手的精神终于散开。
看来唐亦步警惕的并不是人。
确定身边确实没有什么在接近。阮闲抬头,看向废墟海的方向。
暗红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夜空,建筑长龙的表面突然燃起熊熊火光,其中夹杂着不少苍白的巨大电弧。阮闲眯起眼睛,勉强从烟尘和火焰中分出了什么——
是两艘船。
两艘不小的船在建筑长龙附近漂浮,疯狂攻击着彼此。不用特地去加强听觉,阮闲也能听到这场战斗带来的隆隆声响。其中一艘显然落了下风,它转变方向,拖着滚滚浓烟和烈火,直直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仿佛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
“……”阮闲算了下它的坠落轨道,就算确定它不会真的撞上他们,他还是揪着唐亦步往后挪了挪。
“和我听说的差不多。”唐亦步紧盯着那艘冲来的船,“阮先生,欢迎来到废墟海。”
第27章 墟盗船
终于, 随着高温和巨响, 那艘飞来的巨船撞入地面。唐亦步伸出胳膊,一把勾着阮闲躺入地上的坑。金属碎片随着连绵不断的爆炸迸射而出, 一块扭曲的铁皮刮过两人身边, 留下刀劈似的痕迹。
爆炸很快平息, 剩下的只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唐亦步把阮闲紧紧箍在怀里,像缩进壳的蜗牛那样一动不动, 直到燃烧声渐渐消失。阮闲不得不将脸埋进对方的怀里, 把橡胶和塑料燃烧的难闻烟气撇在脑后。眼下唐亦步闻起来像是干净肥皂和暴晒过的草篮, 他努力把精神集中在这股味道上面。
空气渐渐冷却下来, 黑烟被晚风稀释不少。阮闲吐了口气,终于成功把鼻子从唐亦步的外套里抽回。
他站起身,捶捶躺得酸痛的背,望向那艘船。
船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呼吸和心跳, 只剩一点点燃烧带来的崩裂声, 外加金属冷却发出的咔咔轻响。
黯淡的月光之下, 那艘奇怪的大船斜斜插入泥土, 只在外面露出三分之二左右。看造型有点像潜水艇,没被火焰熏黑的位置露出些肮脏的铁灰色。它的设计和造型都粗糙至极,外壳残余大量铁皮拼接的痕迹, 不像是精密科技的产物。
唐亦步拍拍身上的泥:“附近有人吗?”
“没有。”阮闲用手指搓了搓烧黑的船体, “船里面也没有。”
“好极了, 我们进去。”唐亦步表示。
“……你确定?”先不说毒烟还未完全散开,这艘船的着陆方式实在怪异。按理来说, 比起深深插进泥土,它更应该直接撞散架在坚硬的土地上,裂成数块。这艘潜艇似的船处处透着诡异,阮闲不太想贸然接近它。
更别提船内传来浓郁的肉体烧焦味,里面的确没有活人,死人倒是有不少。他不确定自己对里面的景象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
唐亦步干脆得多。他利索地从船体上扯下块铁皮,卷成锥状,在半崩毁的船周一通乱扎。晚风不小,船内浑浊的热气随风穿越孔洞,附近的温度又降了些许。
“我们得先一步搜索下物资。”唐亦步丢掉手里的铁皮,搓搓手。“通常来说,废墟海的人不会追这么远,不过这些金属部件可能引来拾荒木偶。有人类盯着,低调为上。”
说着他撕面包皮似的撕出一个入口,做了个“请”的动作。
阮闲握紧手中的枪,叹了口气,随唐亦步走进船舱。这一进去,阮闲便立刻发现了不对——他的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地面。
就像有人把这艘船的前三分之一齐齐削掉,巧妙地将剩余部分摆在地面上。船内的地面非但没有冲撞的坑洞,连草茎都安稳地待在石缝之中。阮闲蹲下身,顺着船内侧的舱壁向下挖了挖,地面下原本平滑的舱壁和泥土融在一起,变为某种坚硬而疏松的蜂巢结构。
月光顺着头顶的孔洞落下来,照亮前方的小片地面。仿佛一朵枯萎的黑色花朵,一只烧焦的手探在泥土外,沐浴着银色的光辉。
阮闲皱起眉,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小心地戳了戳它。那只手的手腕发出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断裂声,倒向一边。
泥土下的人体和舱壁遭遇类似,柔软的肉体同样与泥土融合,化为细密的蜂窝状。
“这艘船……穿过了泥土。”阮闲回过头,看向正在往背包里装罐头和工具的唐亦步。
“这是墟盗的船。他们需要在废墟海里航行,船必须拥有穿过固体的能力。”唐亦步正蹲在一个焦黑的柜子前,努力寻找没被烧毁的小物件。“这艘船的振动系统失灵了,这种事故很常见。”
“你似乎很了解这里。”阮闲远离了那只断手,向上走了几步,拾起一把烧得焦黑的小刀。
“听说过一点。”唐亦步停住动作,向孔洞外望了望。“我们的动作得快些,有其他机械过来了。”
阮闲贴紧裂缝,同样望向脚步声的来源——
一群球状金属机械正在迅速靠近,它们迈开四条尖腿,在身后留下一串灰尘。一只个头不大的拾荒木偶紧随其后,歪歪扭扭地走着。和他们在森林里遇到那两只不同,它身上的金属碎片不算多,不少地方露出柔软的苍白组织。
按照这个速度,估计还有两三分钟,那群怪模怪样的东西就能到达船的残骸。
阮闲瞬间没了打听消息的心情,他环顾四周,找到一捆凑合能用的金属绳。正当他打算向上翘的船尾行进时,一阵奇怪的破空声划过他的耳畔。
“事情不对,”他下意识去扯唐亦步的后领,“我们撤。”
唐亦步倒也没废话。他一把拽起鼓鼓囊囊的背包,听话地站起身,在船舱的另一边撕开出口。两人尽量安静地挤出船舱,把持续靠近的机械们撇到另一边。天空中奇怪的嗖嗖声还在靠近,阮闲刚想示意唐亦步快些离开,那声音的正体就逮住了他们。
一张近乎透明的柔软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们整个扑到网底。同样倒霉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那群机械,球状小机械葡萄似的挤成一堆,吱吱乱叫。拾荒木偶则拼命扭动苍白的节肢,疯狂地挣扎着。可网柔韧又结实,活像是某种蛛网,没有一只机械成功逃脱。阮闲用刚捡到的小刀使劲割了割,连痕迹都没能留下。
唐亦步左右打量一圈,缓慢地躺在地上,又安详地摆出了阮闲熟悉的棺材式睡姿。
“你不打算挣扎下吗?”有那么一瞬间,阮闲有点想用刀子戳戳那近在咫尺的仿生人。“比如撕开这张网,我们换个地方睡。”
“这网太结实,我徒手撕开会引起他们的警惕。这样也好,反正我们早晚要跟墟盗打交道。”唐亦步就那样任由网子兜在脸上,听起来心平气和。
阮闲坚持不懈地用刀子割了一阵,终于确定这东西各种意义上软硬不吃。他挪到唐亦步旁边,气馁地坐下,姿势和不远处自暴自弃的拾荒木偶有点微妙的一致。“你确定他们不会杀了我们?”
“通常来说不会。我们可以伪装成人类,这个年纪的人类是最有用的劳力,属于重要资源。”唐亦步伸手勾住阮闲的腰,将他紧紧固定在自己身侧。“出了问题再跑也不迟,还能搭上顺风车。”
“顺风什么?”阮闲抓紧那条勾过来的手臂,警惕地问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唐亦步的回答更快。
这网来得多快,回去得就多快。它幽灵般穿过那艘船的残骸,只将具有生命特征的两人和机械生命留下,直直向废墟海拽去。
网子被扯到半空,球状小机械和拾荒木偶沙丁鱼似的挤过来。迎面而来的风速极快,它们在网中不快地扭动,阮闲被挤得差点吐出来。方才躺直的唐亦步则顺势弯起身体,他们活像两只被捞进渔网的虾子。
飞了得有几分钟,他们终于撞上了什么柔软的物事。凭借身下的震荡感来判断,接住他们的东西很接近于塑料布制成的气垫。
这回阮闲果断决定和唐亦步一起装死。
“收成不错。西边那群傻逼,死了倒也能给咱再弄点好处。”有个粗哑的男声在他耳畔响起。“我瞧瞧……铁珠子三十五只,还行。哎呦呵,拾荒木偶一台,赚了赚了。”
一只铁杆子伸过来,直接戳到阮闲腰侧。
“有人。”粗嗓门立刻警惕起来,那杆子收了回去,随后响起一阵武器启动的咔咔声。“刚子,把网翻过来瞧瞧。”
“好嘞!”
身下的网被抽走,球状机械叮叮当当散落开来。阮闲死鱼般瘫在气垫上一动不动,从眼缝里瞄着同样面朝下的唐亦步。
“两个,都还在喘气。”那粗嗓门好像在跟人通话,“咋说呢……瞧着不像西边的人。”
气垫一下下凹陷,有人在走近。一只手拽住阮闲的头发,逼迫他抬起脸。来人嘶嘶抽了两口气,松开他,又揪起另一边的唐亦步。
“俩小白脸,西边没有这样的人。我寻思那长相,要么是仿生人,要么是基因操作的。”他听起来有点困惑,“体格不错,看着有点力气。船长,你看这——好好好,我先把他们弄回去。您说位置?就1306培养皿的墙那边。”
阮闲努力听了听,可只能听到一阵阵杂音。对方估计没有通过语音下达指令。
“刚子!”粗嗓门窸窸窣窣地放好通讯器,“把这俩绑好了,带到据点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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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没回话,阮闲能感觉到一只大得过头的手直接把自己揪了起来,用束缚带包成个春卷。他和唐亦步被人一边一个扛在肩膀上,随着那巨人摇晃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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