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1 / 1)
金兰光顾着高兴,没看明白他的眼神,吩咐杜岩赏东宫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每人两个月的月俸,尤其是跟随朱瑄的近侍,多赏了一个月的。
朱瑄病愈,东宫上下喜气盈腮,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代众人谢赏,小满几人围着金兰凑趣说笑。
书阁那边忽然来人,说是有事向朱瑄禀报。
朱瑄换了件玉色罗直身,到了书阁,几位东宫属臣都到了,拱手道:“殿下,司礼监那边传出消息,圣上下旨命我等推举治河总督。”
一般来说,嘉平帝想要任命谁为新的治河总督,可以颁布几个他自己属意的人选让内阁大臣挑选,或是由六部推举能人,这次嘉平帝自己也举棋不定,选择百官举荐。
洗马道:“兵部右侍郎江巩通《治河通考》,为人老成,勤俭笃实。”
少詹事不赞同地道:“治河总督总揽治河工程……江巩年轻,恐怕难以胜任。”
主簿提出自己的看法:“大理寺少卿李栋如何?他以前主持过漕运……”
一时之间,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朱瑄抬起眼帘。
众人立刻止住话头,听他指示。
朱瑄道:“孤决定推举宋素卿。”
众人齐齐呆住,书阁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洗马皱眉道:“殿下,此人搜刮自肥,而且是钱兴一手提拔,钱兴收养的干儿子娶亲,宋素卿亲自上门恭贺,每年岁末宋家送给钱家的节礼多到十几辆骡车都装不完,推举此人实在不妥!”
主簿也不赞同:“宋素卿治下苛严,当年为了截断汶水,他压榨民夫,逼迫民夫连日连夜修筑堤坝,累死了不少人,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朱瑄摇了摇头:“所谓的搜刮自肥,不过是宋素卿为了修筑工程临时征用了漕粮……压榨民夫的事也并不是实情,他年富力强,于治河一事上颇有见地,试问满朝文武,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在半年时间里保证漕运畅通无阻?”
众人沉默。宋素卿确实有真才实学,特别在治河方面经验丰富,如果他不是阉党的话,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那些中饱私囊、霸占农田的罪名,一半是当地豪强中伤他的谣言,一半是文官为报复钱兴夸大了事实,当时群情激愤,嘉平帝正好要敲打钱兴,加上宋素卿本人确实小节有亏,所以他才被文官拉下了马。
朱瑄看着众人,道:“洪水泛滥,千里沃土顿成汪洋,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宋素卿既然是个人才,为什么不推举他为治河总督?为了一己之私阻挠他治理河汛,何其狭隘。”
众人怔了怔,忙抱拳道:“殿下贤明,下官等自愧不如。”
朱瑄声望日隆,少詹事和主簿见他主意已定,不敢多说,转头就去草拟奏折,尽量以最平实的语气推举宋素卿,以免被文官攻讦。
……
第二天,各部官员的折子送抵嘉平帝案头,司礼监太监代为朱批。
众人正忙着批阅奏折,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小内官通报,说是嘉平帝的近侍张公公来了,秉笔太监面面相觑,嘉平帝就是个撒手掌柜,什么时候关心起百官奏折了?
张公公为人谨慎,没有进屋,站在门口道:“陛下打发我来问东宫的折子。”
几位太监对望一眼,没敢接话,眼神示意小内官去请钱兴回来拿主意。
张公公催促道:“陛下等着呢!”
太监们还是不敢动。这时,一直低头专心批阅奏折的罗云瑾站了起来,找出东宫的折子,递给张公公。
张公公看他一眼,面带赞许,“罗统领和我一道去见陛下吧。”
嘉平帝刚刚服用了丹药,身体发热,不能见光,躺在内室凉榻上散药,身边几个宫人帮着打扇,床榻前设有冰盆,冰山冒出丝丝寒气。
罗云瑾进殿,奉上东宫的折子。
嘉平帝抬了抬手,半靠着竹枕,问:“东宫举荐了谁?”
罗云瑾已经看过折子,回答说:“太子举荐了宋素卿。”
嘉平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问:“还有其他折子吗?”
罗云瑾拿出一份奏本,交给小内官转呈,“还有一份折子,詹事府少詹事弹劾礼部……晋府宁化王逼迫宫人陪殉,公然违抗朝廷法令,礼部没有及时加以申斥,还隐瞒圣上,少詹事认为应当追究礼部。”
嘉平帝瞳孔一缩,冷笑了一声。
内室霎时安静下来,几名打扇的宫人头上沁出冷汗,张公公也大气不敢出一声。
许久后,嘉平帝闭了闭眼睛,挥挥手。
罗云瑾告退。
张公公亲手沏了杯茶送到嘉平帝手边。
嘉平帝接了茶,浅啜一口,问:“朕已经下旨加封那两个宫人为夫人,太子居然授意少詹事弹劾礼部……你看太子在想什么?”
张公公跪倒在地,斟酌着答:“回陛下……太子殿下醇和仁善,一定是不忍人殉之事,这才上疏……”
嘉平帝喝着茶,一言不发。
五哥倒是真的仁厚……他既然看不惯人殉之事,将来必定不会逼后妃陪殉……
这天下午,嘉平帝命司礼监拟旨,任宋素卿总理河道,并授权提督军务,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征用沿岸民夫、漕粮、差遣当地官员。同时,嘉平帝下旨,命太子朱瑄负责治河的后勤事宜。
群臣一片哗然。
太子推举宋素卿,文官恼羞成怒,觉得太子太过单纯……但嘉平帝让太子负责后勤,无疑于帮太子建立威望,等宋素卿治河有成,这功劳肯定有一半是太子的。而且嘉平帝公开此事,人人都知道太子对宋素卿有雪中送炭的提携之恩,宋素卿必然会对太子感恩戴德。又有治河期间,太子负责后勤,宋素卿肯定不敢得罪太子……
群臣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而过,不明白嘉平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50章 困觉
在任命宋素卿为治河总督的同时,嘉平帝也公开了少詹事对礼部的弹劾,叫来宗人府宗正,道:“先帝上宾,顾命毋令后宫殉葬,可以为万世法。”
宗正一头雾水,嘉平帝刚刚加封两个被迫殉葬的宫人为夫人,又说废除殉葬应该为万世法……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没办法,谁让嘉平帝是皇帝……他这些年任性妄为,又不是没干过自打脸的事……
宗正飞快思考,答道:“臣谨记。”
嘉平帝这一时默许又公然反对的做法让群臣都摸不着头脑,接下来礼部上疏谢罪,嘉平帝嘱咐礼部:“若再有藩王逼迫宫人殉葬,理应劝阻,迁其妇别室,好生照料。”
这回众人明白他的态度了,他也不认可殉葬。
前朝的消息传回后宫,薛娘娘第二天就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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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着金兰的手,笑眯眯道:“不过是藩王府的两个宫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为她们说话,太子却冒着惹怒圣上的风险上疏,太子果然宽厚。”
金兰和朱瑄提起过这事,朱瑄当时没说什么,只安慰她说那都是各地藩王府自作主张,朝廷律法严明,宫中不会有后妃陪殉。
原来他居然借着少詹事的名义上疏反对这事了?
怎么也不和她说一句……
薛娘娘还拉着金兰的手絮絮叨叨:“太子真是个好人……这些年宫里妃嫔谁有烦难,没人理会,求到东宫那里,太子能帮就帮,之前的吴皇后一直幽居冷宫,靠宫人变卖针线养活,她宫里的宫女偷盗宫中古董拿出去卖,让人抓住了,这要是告到郑贵妃面前,吴皇后还有命活吗?太子听说了这事,帮着遮掩了过去……还有六哥、七哥、八哥,宫里的太监暗中克扣,也是太子出手帮的忙……”
金兰认真听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进宫就得到除了郑贵妃以外的所有后宫妃嫔的善待,连废后王皇后都不忘打发人给她送礼,各宫提督太监、掌事姑姑也对她十分尊敬,她在仁寿宫的时候,所有后妃都向着她说话,帮她哄着周太后……她主持乞巧宴,宫中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帮衬她,一个添乱的都没有,赵王妃也老实了,见了她就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朱瑄曾经施恩于后宫诸人,她们感激朱瑄,又没有机会报答,自然对她这个太子妃好。
而且朱瑄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但为人清冷,很少和后宫妃嫔有交集,后宫诸人找不到巴结讨好他的法子,自然就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讨好奉承她,就是示好朱瑄。
进宫的第二天,朱瑄牵着她的手去仁寿宫,阖宫皆知……朱瑄那是在警告后宫所有人……
赵王妃抓伤了她的手,转天就老实得跟避猫鼠一样……
她在仁寿宫受的伤,朱瑄立刻加派人手保护她,让她少去仁寿宫,一点都不担心这样会得罪周太后……
郑贵妃多次授意钱兴在前朝给朱瑄添堵,她进宫了,郑贵妃近水楼台,却从来没有下手害她……
他体弱多病,肩上背负的压力那么重,每天从早忙到晚,心血几乎熬干,居然还为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
他什么都不想让她操心……
金兰心中又酸又胀,眼眶微微发热。
朱瑄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
夜里金兰坐在灯前看书,听见水晶帘外传来内官说话的声音,知道朱瑄回来了,立刻放下书站了起来,一直迎到回廊前。
庭燎熊熊燃烧,朱瑄一身浅月白常服,在内官和护卫的簇拥中往里走,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微微皱着的眉峰,他在思考,虽然面色冷淡,依然不掩举手投足间沉静的斯文儒雅之气。
回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
金兰往前走近了几步,内官看到她,吓了一跳,忙提灯在她前面照明:“殿下慢些走。”
朱瑄听到声音,眼帘撩起,看到昏黄烛光中的金兰,眉峰皱得愈紧,不过脸上的沉郁之色马上淡了几分,脚步快了些,拉起她的手,“夜里冷,就别出来了。”
他的手干燥温暖,不像发病的时候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金兰搂住他胳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他不吃药了,药味自然就淡了。
她紧紧搂着朱瑄的胳膊,仰起脸,小声说:“我想早点看到你。”
朱瑄低头看着金兰,薄唇轻挑,是微笑的模样。
内官们相视一笑,打发走护卫,只留了一个提灯的小内官跟在两人身边。
两人一起进殿,金兰服侍朱瑄脱衣,垫脚帮他解开发网的时候,他眼神幽深,俯身搂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金兰觉得他这两天好像格外黏人……他平时清冷端正,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吃饭的时候朱瑄问金兰乞巧宴的事,她道:“德王妃和齐王妃精明强干,什么都能周旋,又有黄司正帮衬,还有你找来的两个提督太监看着,我倒是不用忙,只管最后拿主意……”
她可没有夸张,两个提督太监八面玲珑,事事都想得周到,而且事事都想在前头,她这边还没吩咐,提督太监那头已经处理所有事情,等她问起的时候,回答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帮忙的德王妃和齐王妃既然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自然也是聪明人,很快就能上手料理宫务,不过她们很谨慎,只管她们自己的,其余的事坚决不插嘴,勤恳本分。黄司正更是老成练达,有她坐镇,宫女干活麻利,效率奇高。
“我这样算不算偷懒?”金兰笑着自嘲。
朱瑄给金兰夹菜:“你是主持之人,本就不必事事躬亲……底下人出了什么差错,你只管问提督太监、黄司正,他们自然会派人去料理。”
金兰看一眼槅扇,小声说:“就和皇帝驾驭群臣一样,皇帝不可能一个人处理所有政务,必须倚靠群臣来治理天下,群臣各司其职,皇帝善用人才,那朝政就趋于稳定,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得会用人、敢用人才行。”
朱瑄忍笑:“圆圆高见,为夫受教。”
金兰笑着拿手里的筷子去敲朱瑄夹菜的筷子,“和你说正经话呢,别取笑我。”
她每晚都坚持等朱瑄回来才让摆膳,和他说说话。朱瑄怕她担心,朝堂上的事不会瞒她,夫妻俩什么话都说,用膳时伺候的人会避出去,只有杜岩手执拂尘守在槅扇外面。
朱瑄挑眉:“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手腕一翻,按住金兰的筷子不让她动,幽黑双眸中透出几分孩子气。
金兰抽了一下没抽动,笑了笑,左手往前伸,直接端起整只瓷盘挪到他跟前:“五哥,不和你抢了,你爱吃,都给你。”
朱瑄失笑,收回筷子。那是一大盘糟鹅胗掌,他不喜欢吃。
吃过饭,金兰先去洗漱,等她从净房里出来,发现屋中光线朦胧,角落高架壁灯里的烛台都被撤走了,帐幔低垂,只留了一对红烛,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屋里很安静,没有内官侍立,朱瑄坐在椅子上看书,红烛笼下淡淡的晕光,他坐姿端正,从背后看就知道是个风度仪态高雅温润的男子。
金兰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在他背上,发现他在看《治河奏议》,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干的长发垂落在他颈间,一目十行,道:“我看你书房里有手抄的《黄河运河图卷》,你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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