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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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行云老老实实答:“我既认公子为主君,便当有为人下属的自觉本分。不为主君分忧,反倒拿衣物这等细小之事叨扰,岂不是上赶着找骂?”

按她上辈子习惯的人际准则来类比,飞星等同与她级差不大的同袍,而李恪昭则不啻于主帅地位——

她好端端一个人,又不是生来欠揍缺骂,吃饱了撑的才会拿这种私下小事去烦主帅。

李恪昭举目望天,嗤之以鼻:“如此说来,你与飞星倒是颇不见外。”

“哦,”岁行云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只是不甘遭受伙伴冷落。”

“闭嘴。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

他恼羞成怒的威胁并未使岁行云惊恐,反倒惹得她哈哈笑出声。

此时此刻,他在岁行云眼里终于不再只是史册上那个功业煊赫、千古流芳,却无具象的“缙王李恪昭”。

是个前途可期,却有血有肉、喜怒生动的十九岁少年。

是她决心浴血跟随的主君,也是与她并肩的伙伴之一。

红尘有幸,如此甚好。

****

翌日天不亮岁行云就进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训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叶冉调度指点。飞星与十二卫无事时也会来加入,大多做为喂招的陪练。

因不能为外间人察觉西院所行之事,质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这些人的日常作训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简,更偏于单一的力量提升与简单阵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叶冉是个严格却不刻薄的教头,知岁行云这身骨没底子,便只让她先单独做些基本功。

无非就是扎马步、卷腹、举石、短距急速折返之类。

这些事,上辈子的岁行云打从记事起就开始练的,如今虽做得勉强又狼狈,但谁都看得出她尽了全力,叶冉每每下达指令并做过示范后便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点点慢慢来。

于是她一边认真而艰难地依令行事,一边悄悄将所有人都打量过。

休息间隙,她也主动与人攀谈、熟悉,到午时出西院之前,已将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问过一遍。

其中并无她要寻的“那个人”,她有些失望,进而生出不可名状的茫然。

上辈子所学所长都在脑中,只需假以时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复体力与武艺,她很快就能成为岁小将军该有的模样。

可有什么用?“那个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怀疑,“那个人”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后世史书讹传杜撰。

下午在书房识字时,岁行云恍兮惚兮想着心事,言语少了,神情也木然许多。

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在旁就着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图商议着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忽然,一册竹简横飞而来,砸落在她右手边的桌面上,惊得她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抬眸正对上李恪昭的冷漠脸:“新教的十五字都认得了?”

她向来一点就通,又甚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过以后,她便埋头反复书写以强化记忆。

今日却一反常态,频频提笔呆怔,李恪昭早察觉她不对劲,已忍了她将近半个时辰了。

岁行云木木摇头。

“既不认得,还敢当着公子的面发呆?找揍呢?”飞星幸灾乐祸地起哄。

“这就写。”岁行云没精打采地重新提起笔。

她自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一个叫“卫朔望”的人。

*****

因战乱、国难等缘故,之后的两千多年里有大量史料陆续散佚,再加之此时的“上古雅言”这种字体在传承中出现断层,后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关于李恪昭的记载其实并不多,也就《缙史》中关于开国主的部分里详细记载了一些与他有关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质子时期具体处境如何、最终怎样躲过卓啸追杀平安归缙、哪年相王、何时一统天下等等,连后世史家各派之间都因缺乏明确正史记载而无法达成共识。

是以,“缙王李恪昭”这位对后世进程有重大影响的君王,流传于世的许多生平事迹,多来自史料旁证、野史传说、话本戏文。

在岁行云的记忆里,后世所知李恪昭身边最重要的人物,并非叶冉,更不是飞星,而该是那位写下《朔望兵阵》的兵家大能卫朔望。

此人在后世史学界褒贬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阵》更是后世兵家学子入门必读,算起来也可谓是岁行云上辈子的启蒙先师之一。

《朔望兵阵》对后世的意义并不在于其中阵法与计谋有多玄妙,而是它首开先河,提出“兵者诡道、兵种详分、情报先行”的治军用兵方略。

在卫朔望提出这观念之前,列国作战皆以“用计用间”为耻,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敌军情报,对战多是粗暴的大兵团正面对垒强攻,纯粹力量与人数的比拼互耗,而兵种细化分类更是无从谈起。

而这些,恰是岁行云真正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卫朔望首开先河启用了成建制的女兵女卒。

据史载,有了卫朔望先行,之后才有各国纷纷效仿,募兵对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才逐渐有了光明正大凭军功争取赏赐与爵位的机会。

随之便一步步有了与男子同等的读书受教、承袭家业、出将入相,甚至问鼎天下的可能。

岁行云铁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边,为的就是寻机会效命于卫朔望麾下。

可眼下这局面让她忐忑。

她心中是当真有些没底了。世间到底有无卫朔望这人?

若这世间并无此人,或尚需再等许多年他才会出现在李恪昭身边,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视她的价值,早早给她机会一展所长?

想着想着,岁行云又停了笔,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眼。

却不幸被对方逮个正着。“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总觉李恪昭语气隐隐有点气急败坏的狼狈感。

“字倒没有。只是公子脸上泛红,”岁行云随口敷衍,低头继续写字,恹恹提醒,“或许还是打开窗透透气为好。”

然后,她就听到飞星起身开窗的动静,以及叶冉中气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机的爽朗笑音。

*****

二月廿日,午时近尾,听香居。

因今日听香居的“活人战博棋”赌盘开得极大,自是宾客络绎。

听香居后院有一处开阔的演武场,正是为这棋局而辟。为方便客人们观战,四围都起了以跑马回廊相连的高台雅阁。

每间雅阁皆以金红纱幔遮蔽,如此,不愿当众露面的客人便无后顾之忧。

李恪昭早早订下三间相连的雅阁,最外一间留了自己的人望风,中间空置,他与岁行云则在最里间等候卫令悦的到来。

接连练了两个上午的基本功,岁行云自是浑身酸疼、四肢发软,被人领进来时僵手僵脚又颤巍巍,时不时难受得险些将五官拧到一处。

今日李恪昭将与卫令悦密谈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岁行云知自己插不上话,纯粹就是来做陪客的。

如此倒顺遂她意,正好专注观摩活人棋局。

卫令悦还未到,她便径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阁最前,顺手捞了金红纱幔遮去大半脸,再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下颌懒洋洋杵在臂上,俯视着场中战局。

听着伙计站在棋盘正中大声说明规则。

每局三队人混战攻防,每队分别六人为子,另有一人为“执棋者”。场中有预先画好的棋盘,却非寻常棋盘。

纵横交错的走线中,分别有表示“城池”的五个大空格。

对战时,各方“执棋者”先掷箸,确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数,再以旗语指令棋子前进方向。

若有两队甚至三队人进到同一落子点,便可就地展开对攻或混战,将对方的人推出棋盘边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终胜负,以哪队“占领城池”及场中剩余棋子更多来做判定。

第一局开,三方“棋子”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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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别着金、银、铜三色铠甲做两队区别。

三方“执棋者”同样覆了面具,以一红一黑两支三角小旗在场面打旗语落子。

开场锣响,三方皆摆开了横蛇阵。

果然是正面对垒的粗糙打法,毫无战术可言,就看哪边“棋子”更能扛住对方的重拳猛攻罢了。

岁行云失望地撇撇嘴,侧过头靠在手臂上,只以余光懒散挂着场下局势。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来了却又打瞌睡。”

背后突然响起李恪昭冷淡轻嗤。

岁行云轻扯唇角,头也不回道:“村头打群架都比这有看头。”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无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侧身背靠墙面,隔着金红纱幔发出一串急促鸟鸣。

岁行云正疑惑,余光不经意往场下一瞥,立刻惊得站了起来。

铜方“执棋者”快速挥出一串让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语——

甲组定。乙组正一。丙组进右二。

“这是……”岁行云激动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军阵,”李恪昭轻抬下颌,不咸不淡道,“瞧你这两日没什么精神,赏你看个热闹。”

岁行云泪眼朦胧地看看场中阵型变幻,又回头觑了他半晌,忽道:“你站过来些。”

“嗯?”李恪昭皱眉,却还是依言近前。

岁行云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拳,含泪笑骂:“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

吃饱了撑的,杜撰个“卫朔望”出来!

第15章

当李恪昭眉头一皱,岁行云立刻惊觉糟了个大糕。

她竟在激动之下动手殴打主君、出言不逊并直呼其名。

更紧要的一点是,虽后世对《朔望兵阵》的成书年代存疑,但此书明显是对海量实际战例的复盘、总结与经验提炼,光凭这点,此书就绝无可能在李恪昭质子时期著成。

既世间尚无此书,那此时只怕也没有“卫朔望”这回事。

况且,李恪昭熟知“回雁破军阵”,只能说明他与卫朔望有紧密关联,并不能确凿证明他就是卫朔望啊!

岁行云因着卫朔望的事忐忑生愁,神思恍惚已有两日。适才忽见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便激动得方寸大乱,言行全不过脑,如此纰漏还是复生以来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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