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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踌躇中,岁行云以指腹沾起碟底的点心渣子送进口中。

屏风处传来浅轻足音,岁行云猛地回神,抬头的同时伸手就想取随身长刀——

上辈子戍守国门近四年,“枕戈待旦”的习惯早已刻进骨血。以往她但凡坐下进食,长刀定在桌上右手侧。

可惜如今她是“希夷岁氏十三姑娘”,况且还在新婚翌日的喜房,哪来的长刀?

那手落空,皙白纤细的五指讪讪按在祥纹织金红锦上,染了朱红蔻丹的指甲尖沿着锦纹尴尬游移。

片刻后她才回过味。

自己这连串动作在来人眼里大概就是“可怜兮兮拿指尖沾了点心渣吮着充饥,发觉有人进来就偷偷在桌面喜锦上擦指尖口水”。

极不雅观,还蠢。

她忙将右手背到身后,佯装无事,硬着头皮看向屏风处。

昨日各项仪程繁琐累人,又有薄纱盖头遮挡,她并未看清李恪昭的模样。但下喜轿时曾被他背过,对他的身形有点印象,是以迅速认准了来人身份。

李恪昭眉心略蹙,眼神复杂地审视她。

岁行云略抿唇,谨慎回视。

他进来时大约未掩门,此刻有风自后拂过他的重碧锦衣,使衣自侧贴合,隐隐显出身形轮廓。

身形瘦薄颀长却不羸弱,有种让人望之却步的凛然。长相也非温润矜贵的王孙公子样,更偏于少年气的英朗凌厉。

一看就知是个“好看,但绝不好惹的硬茬”。

那头的李恪昭淡垂眼帘,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怪异的相互审视,转身离去。

*****

李恪昭再回来时,竟端了一盅鸡汤放在岁行云面前。但他并未多言,径自去往窗前花几旁的圈椅处落坐,疏冷从容。

“多谢……您。”岁行云猝不及防的磕巴了。

虽早就心中有数,但此刻他活生生就在近前,岁行云总算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能不激动么?

这可是将来会一统各国的天下新主,名动青史的“缙王李恪昭”。活的!

李恪昭淡淡觑她:“不是饿狠了?先喝汤垫着,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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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岁行云极力克制满心的汹涌波涛,捏住小银匙柄的手指还是没出息地轻颤。

“据闻你本不愿嫁,曾不惜以死拒婚?”

李恪昭平静的语调如一记正面直拳,砸得岁行云眼冒金花,半口鸡汤顿时呛进气道。这般利落地开门见山,明显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正所谓人杰能屈能伸,该狗腿时绝不能作死嘴硬。这道理岁行云很懂。

“咳咳咳,失礼。并非,咳,并非不愿,”她挺直腰背,庄严正色,“而是不配。”

稳住,小场面,不慌。

第2章

希夷岁氏乃蔡国望族,在鄀城一带铺路造桥、建善堂施粥穷苦从不吝啬;逢蔡有外战,更主动解囊向朝廷敬献珍宝钱粮。

最难得的是,岁氏在朝野有口皆碑,却始终安居鄀城外的希夷山,族中子弟无一出仕,使宗族不涉庙堂权力纷争。

如此岁氏,自以“超然清正”的美名得数代蔡王青眼。故虽非王室宗亲,也无封爵贵荫,却从不乏王孙贵胄、名门子弟登门求亲。

岁氏女嫁王孙公子素有先例,岁行云所言“不配”,当然不是指门第悬殊。

“公子神通广大,”她小心试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晓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问:“何事?”

此时他年岁不过十七八,却极沉得住气,情绪半点不外显,叫人不敢妄断其深浅。

岁行云飞快盘算:要留在他身边,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则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这才最为稳妥。

稍作思量后,她决定赌一赌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气度。

“去年夏末,我王钦使奉命前往希夷山为您求亲时,族中打算许给您的人原不是岁十三。”

李恪昭毫无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随钦使前往的卜官测出,我族中与您八字相合的适婚姑娘是另两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

岁行云以求证的目光直视他:“钦使说,缙国婚俗不齿‘童婚’,您必会拒绝迎娶稚龄童女。请问六公子,此事可确实?”

“确实。”李恪昭颔首。

其实这一点后世史书上有载,岁行云是知道的。

后世男女皆以十五岁为成年,成婚时若有一方年岁小于十五,这桩婚姻便是违法犯禁的“童婚”。按后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获,除婚事要被判定无效,双方家主还得按律受重刑。

而这上古之时,以男十五、女十四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识的适婚准线。

但因百余年来战事频繁,各国对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数诸侯国索性漠视“童婚”对稚龄孩童的摧残,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嫁为人妇之事常见。

唯独缙国,不但君主、重臣屡屡强调“童婚不仁”,缙宗室子弟更身体力行,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虽看似细节小事,却说明缙国在观念、风气上走在列国之前。

这让岁行云更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缙国去。

“钦使与我族长协商后,决定许另一位适龄堂妹予您为妻,”岁行云歉意苦笑,“彼时岁十三正将与国相之孙议亲,对方随尊长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请期礼’。”

“请期”是上古婚前礼之一,意即两家家族尊长会面,正式协定婚期。此礼完成,婚事才算确实落定,从此男女双方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个点背的,好端端一桩喜事却栽在临门这脚上。

“您是缙国公子,早晚会回国的。那位堂妹深恐将来要随您归缙,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国故土,就赶在钦使回仪梁城来复命前耍了些手段,夺去了那门婚约。”岁行云叹了口气。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夺婚,害原主上吊自尽,岁行云虽有气,却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纳几回长息,平复心中火气后,才又道:“出了这事,族中一时寻不出适龄又与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为缙六公子求娶岁氏女’的消息早已广为人知,若钦使空手而归,我王与您都下不来台。”

“损了蔡王颜面,使两国邦交蒙生龃龉的希夷岁氏,也落不到好。”李恪昭终于不再惜言如金。

“岁氏族长急中生智,向钦使与王前卜官谎报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来救场。”

“正是。岁十三知这样不对,惊闻族长已允婚,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一时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涂之举。”

岁行云垂首,执了深深的歉礼。

“实在对不住您。”

她这致歉倒不是虚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岁氏全族向李恪昭说的。

原主确有苦楚与难处,岁氏也有岁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实属无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岁氏求亲,打算以此对缙国示好,巩固两国友盟;而他身为质子,有义务维系两国邦交,自得承蔡王这情。

他中规中矩求个亲,一应礼数并无疏漏轻慢,可前有岁氏妄图瞒天过海欺哄于他,后有原主岁十三以死拒之驳他脸面……

怎么算都是岁氏对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轻不重道:“你亲口认下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岁氏遭灭顶之灾?”

所谓听话要听音。

岁行云顿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却未将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挟怨报复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将“岁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瞒蔡王、骗婚于缙公子”的事摆上台面,届时王必定大怒,岁氏全族浩劫难逃。

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橹的。

“希夷岁氏有愧于公子,多谢公子谅我族人乱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颜。”

岁行云诚心诚意地再执大礼。

“错已铸成,幸得公子宽宏,岁氏该有人站出来偿您恩义。岁氏行云,拜谢,恳请。”

“你欲如何偿还?”李恪昭轻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岁行云举步走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坦然望进他的眼底。“公子可否借随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头睨她,淡声道:“弑夫?”

口中这么说着,却已从袖袋中取出随身匕首,放进她的掌心。

岁行云发自肺腑地笑弯了眼。

服气,真的服气。

一个意图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处问他要随身兵刃,他不但敢给,还敢面无表情地随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对落魄的质子生涯,其胆识与气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无颜妄霸‘缙六公子妻’的尊荣。愿领一纸休书,从今后为公子马前卒。诚心可鉴于日月之下,请公子信我。”

岁行云将匕首出鞘过半,左手食指指腹抹过锋利刀刃,然后将这手高举于面侧。

“若遇暗箭,则捐躯为盾;若遭敌阻,必洒血开路。此生无论刀山火海,不负不叛。”

*****

惊讶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长气,紧咬着牙根缓缓闭目。

早前从鄀城传回到他手中那些关于岁十三姑娘的种种,怕不是几个混小子闭眼瞎编的吧?

“新婚翌日就将‘夫君’变‘主君’,还歃血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

他确实需要得到这位新婚妻子绝对的忠诚承诺,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陈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让她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可这家伙投诚之坚决迅速,仿佛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心如明镜,绝不会站错队。

“那次悬梁后,原本的岁十三已同过往光阴一道死去,”岁行云仿佛看穿他疑虑,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获新生,自该活得不同。”

“蔡国女子若被休离,父族不会容留。如你执意讨要休书,之后再从长计议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指了指斗柜,“有止血药膏,自己取。”

“小伤,不急的,”岁行云显然留心到他那短暂的犹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强令她先上药,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该昨夜提前与你沟通,但突生变故,不得已去处理了些绝不能走漏风声的急务,并非有意轻慢,还望见谅。”

岁行云忙道:“公子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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