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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朗那日从高泰那里得知一个秘密,尚不知道真假。此事关系重大,他急于向裴延求证,因此等不及在大同汇合,便一路寻了过来。

“我有话想单独跟裴兄说。”

此处能说话的只有客栈之内,裴延侧身,请谢云朗进去。

大堂里有外人,裴延便带着谢云朗去了楼上的房间,并让青峰和昆仑在门外守着。谢云朗火急火燎地赶来,见到裴延,却不知如何开口,斟酌着问道:“侯爷可知,家中有一位不曾谋面的姑母?”

裴延愣了一下,摇头。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回家之时父兄已经获罪,裴府倾覆,无亲戚往来,倒还真不知道有一位姑母的存在。但谢云朗专程赶来,只为询问此人,想必十分重要。

“你问这个做什么?”裴延哑声开口。

谢云朗乍听到他的声音,终于明白他为何鲜少在人前说话。这声音犹如揉进了砂石,极度刺耳,听的人十分不适。若是年幼的孩童听到,恐怕还会吓哭。但谢云朗也是在宦海沉浮了多年的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岳丈得知是您举荐他入阁,心中十分感激。他无意中知道您在调查当年侯爷获罪的事,想要替父兄翻案。他要我来提醒侯爷,需弄清这位姑母的事情,才能知道真相。”

裴延从未听说过自己有什么姑母,更不知道她与父兄获罪有什么关系,露出疑惑的神色。

谢云朗看到他的表情,猜到他恐怕毫不知情,就说道:“岳丈恰好知道一些内情。老侯爷并不是真的因为通敌叛国而获罪于先帝,是与您的这位姑母有关。其实说是姑母,她与老侯爷并无血缘关系,不过打小养在侯府,一直以兄妹相称。”

“我从未听母亲说起此人。高大人还说了什么?”

谢云朗摇头:“只有这些。但此人的痕迹似乎被消抹得极为干净,或许线索只能在内宫之中才能找到。侯爷若要调查清楚当年的事,相关的人证物证应该都不在了,只能从此人身上下手。”

裴延挑了挑眉:“这应该不是谢大人着急来找我的目的。”

谢云朗也没有隐瞒:“我从顺天府调出了卷宗,知道您可能会怀疑安国公与当年调查侯府的那位御史有私交,指使他陷害老侯爷,以得到兵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位御史的夫人曾在安国公原配夫人临盆时帮过大忙,安国公欠他们家一个恩情,所以才会帮御史把妻舅从牢里救出来。只不过时间恰好在御史抄了裴家前后,才会让人误会。”

“我如何相信你?”

“等回到京城,我自会让侯爷心服口服。”

裴延知道他多半是为了嘉惠后,怕自己对付安国公府,所以才费心调查了许多,赶来告知他真相。如果当年是谢云朗娶了安国公之女,或许长信宫的那位还会好好地活着。裴章这个人,或许是个好皇帝,但绝不是个好丈夫。他心中有太多的计较,太多的无法舍弃。

但这世上总有造化弄人,阴差阳错。情之一事,无人能够幸免。

裴延也不点破,只道了声:“多谢。”

谢云朗感激他没有追问,抬手一礼。有些东西,只能深埋于心,却不能宣诸于口。有些事,是语言没办法表达的。

两人从房中出来,谢云朗施礼道:“裴兄留步,我们还是按约定在大同汇合。”

裴延点头,让青峰送谢云朗下去。他们并不适合同行,一来目标太大,传回京中,又会引得裴章胡乱猜疑两人的关系。二来,裴延是行军之人,选的路线是两地之间的最短距离,沿路只会经过一些山林荒地,条件相对恶劣。对于谢云朗这样的贵公子而言,还是走坦途去比较好。

谢云朗下楼,沈潆慌忙缩回门后,没有露面。

她心跳飞快,呼吸急促,心情无法平静。

那次她见裴章时也很紧张,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端倪,但面对谢云朗是不一样的心情。谢云朗是少年时代的一缕阳光,曾在她生命里留下过鲜明的色彩。只不过,他们之间还来不及发生点什么,就戛然而止了。后来,他娶了她最好的朋友,过得美满幸福,她也不再打扰。

那之后的许多年,两人几乎再没有过交集。直到上元夜那次,匆匆一面,已经物是人非。

沈潆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专程来见裴延,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心慌意乱地想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昨夜实在太饿了,饿到极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早上又是被饿醒的。她本来决定下楼去好好吃一顿,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反正她带了钱,又不需要看裴延的脸色才能有吃的。

谁知道就碰见了这一幕,反而不好走出来了。

沈潆连忙按住自己的肚子,生怕外面的人听见。

昆仑听到她肚子叫的声音,对裴延叫道:“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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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谢云朗并未走远,在楼梯上抬起头来,看着二楼走廊上的两个人。难道裴延还带了别人?

沈潆恨不得捂住昆仑的嘴巴。本来裴延带着她就是个秘密,她男扮女装,能骗过路上的人,却骗不过谢云朗。此人记忆极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上元夜他们见过,他一定能记起她来。沈潆从门扇后面探出头,对昆仑猛做噤声的动作,要他别再说了。

昆仑不明所以,摸着头。

裴延几步走过去,挡在她身前,暗暗对昆仑摇了摇头。

昆仑还是不懂,但他听裴延的话,闭口不言。

“谢公子,请吧。”青峰抬手,赶紧催谢云朗离开。

谢云朗觉得他们有古怪,但还是抬脚下楼,没再回头。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尽快离开此处为上。

沈潆躲在门后,看到那个清逸的背影走出大门,暗自松了口气。在她面前,裴延的身影伟岸如山。他们之间有种默契,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却能知道她的想法。哪怕正在闹别扭,他最先想到的也是保护她。

她心里憋了一夜的气,好像突然就泄掉了。他们相识的时日尚短,彼此的脾气和秉性还没摸清楚,就仓促地在一起了。

男女之间,总会有吵架斗嘴赌气的时候,过日子不就是如此。她曾经渴望的,就是平凡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打打闹闹地过一辈子。

到老了,还能互相陪伴,回忆过往。

入宫以后,她被皇后之位重压着,数次忍不住,私下朝裴章发脾气,期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哪怕他像从前在王府时一样,只是笑眯眯地听她抱怨,或是抱住她。可惜,他已经是皇帝,再不是厉王,只会漠然地看着她,好像她在无理取闹,进而沉默地离去。

她是皇后,她不能再任性,耍脾气,大哭大笑。她要用贤惠大度来伪装自己,做好母仪天下,震慑六宫的国母。

其实她怕孤独,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怕。

正是因为求不得,怨别离,所以才恨他。应该是深切的恨吧。她从来都不敢承认,她恨裴章。因为深爱过的失望,让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在长信宫卧床不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多么希望,那个人能来看她一眼,陪她说说家常。

然而她的记忆,只剩下一室昏暗,玉屏,高南锦和那些表面恭敬的宫女。她终是没有等到他。

今日谢云朗出现,又把曾经的那个自己牵连了出来。她是高高在上的安国公之女啊,是国之皇后,她褪去了满身荣耀,卑躬屈膝地做了一个妾室。她还是那个曾经孤独地等待丈夫,却等不到的女人。她的怨念让她重生,说什么无爱无恨,都是自欺欺人!

她这一生,还不知会是什么结局。活到现在,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她鼻子一酸,用手捂住嘴巴,泪水夺眶而出。

昆仑闷闷道:“爷,她饿哭了。”

裴延回过头,看到沈潆的泪水,心没来由地塌下去一块。不就是饿了她几顿吗?怎么还哭起鼻子来了,他又没说不让她吃东西。他挥手打发昆仑去拿早点,自己则把沈潆打横抱了起来,进了屋子。

他抱着她坐下来,笨拙地安慰:“不哭,马上就有东西吃了。”

沈潆又好气又好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泪水却止不住。裴延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早知道会把她饿成这样,他就不赌气了。军营里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他有时候惩罚手底下的人,就是不让吃饭,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忘记了这是个弱女子,身子娇贵,受不住的。

裴延越发用力地抱着她,把她的发髻揉得一团乱。柔软的发丝散落几根在她的脸侧,衬得她哭红的脸蛋越发妩媚动人。

裴延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沈潆立刻止住了哭声,怔怔地望着他。

裴延以为这个法子有效,双手搂着她的背,用力地含住了她的嘴唇。

等昆仑抱了好几笼包子来给沈潆的时候,看到两个人房门未关,在做亲密的事,赶紧又下楼去了。

*

青峰只把谢云朗送到客栈之外,就返回去了。书墨扶着谢云朗上马车,等马车驶出一段距离,书墨才问:“公子,靖远侯怎么说?”

“靖远侯从小就离开侯府,所以对那件事一无所知。”

“那公子把实情都跟他说了?”

“没有,此事我跟岳丈都不便涉入太深,还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谢云朗手中拿着一张纸,那纸上画着一个玉佩,是高泰交给他的。他原本要把这个东西转交给裴延,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这个东西,还是不要留下为好。

如果那件事是真的,他们翁婿等于无意中知道了皇家的秘辛。高泰本不在官场,只是个专心做学问的人,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谢云朗却一清二楚。安国公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病死”的。

那位裴氏据说有沉鱼落雁之貌,跟裴延之父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注定不被世间所容,最后不得不分开。继而裴氏又被先帝看上,半强迫地秘密囚于潜邸,而后不知所踪。

先帝曾逼问裴延之父,她的下落。裴父不肯说,先帝盛怒之下,才指使御史构陷裴延的父兄。安国公,高泰皆因为与那位御史有私交,分别知道了这件事,安国公或许知道更多的内情,想用来牵制皇帝,保住家族的荣耀。但他失算,被皇帝先下手除去。

安国公死前,将这张纸秘密交到了御史的妻舅手里,叮嘱他妥善保管,若无力保管,就转交给高泰。那人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不敢惹事,还是将东西辗转交到了高泰的手中。

高泰得知谢云朗要做裴延的参军,想谢裴延的举荐之恩,也想借由此事,帮女婿拉拢靖远侯,所以将东西拿了出来,还把那件陈年旧事告诉了谢云朗。高泰本是一番好意,却扔出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谢云朗方才试探裴延,裴延竟毫不知情,推测此事或许连裴延尚在世的母亲都不知,否则不会一点风声都不肯透露。那更证明,这桩旧事,绝不简单。

谢云朗拿出一个火折,将纸点燃。薄薄的纸片,瞬间便化为灰烬。纸上所画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完全可以复制出来,但这张图却不能留下,更不能由他交给裴延。否则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向他发难的借口。他不想做第二个安国公,因为此身还有未竟之事。

“公子好好睡一觉吧,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小的再唤你。”书墨拿出舆图,看了看谢云朗标注的几个地方说道。

这几日,谢云朗忙着调查当年之事,几乎没有合眼。此刻困意阵阵席卷上来,随着马车的摇晃,沉沉地睡去。

忽梦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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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扮做男装的姑娘,扒了谢府的墙头,狼狈地被家丁用竹棍赶了下去。他归家之时,看到她一瘸一拐地站在树下,不出众的容颜,因为骄傲和自信的表情,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他知道那就是安国公之女,京中赫赫有名的贵女,大才女。但彼时他听闻高南锦替她上高楼弹箜篌的事,安国公又借此想跟安王和永王定亲,对她怀有很深的偏见。

一个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当做交易,用来换取高位的女子,纵使名满京城,他也不屑一顾。

所以她要切磋诗文,她想参观祖父的墨宝,她想跟他说话,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至今还能记得她脸上的神采如消逝的流星般黯淡下去,转身失望地离去,再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同样出身高贵,骨子里都是太骄傲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如果那时,他肯多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这么多年,他们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互不打扰,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

可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祖父逝后,她私下托人将珍藏的四梅图转交给他。那是祖父年轻时所画,虽未言一字,但心意他却知道。父亲致仕,素来节俭的她赐下了无数的珍宝,还有车马送父亲返乡。他的两个孩子,她虽未见过,但每回高南锦进宫,她总是不忘送些孩子吃的用的玩的,极尽周到。

他曾想,此生能够远远地仰望她就好。

她是凤凰,唯有梧桐可栖。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才配得起她。可她死了,年仅二十多岁。“嘉惠”二字,嘉言懿行,秀外慧中,她当之无愧。

可惜三千红尘,芸芸众生,再也没有她了。

谢云朗睁开眼睛,心口钝痛,脸颊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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