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彩绣的双龙云蝠围绕着她肆意翻飞,美则美矣,却穿着他人的嫁衣,冠着他人的姓氏。
他屏息望着,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气息的吐纳,都牵连的心头钝痛。
良久,他朝她走了过来,湛湛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又稳住了脚跟,撞见了一味的回避也不是办法,早晚要做个了断,她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侍卫对亲王福晋按规矩要见礼,以往见面那么多,湛湛还是头回见他行大内侍卫礼,躬身握拳,双腿合拢打一横儿,一气呵成。
“臣郝晔见过福晋,福晋吉祥。”
她的心口像是罩着一口钟,他每吐露一个字,就撞响一下,撞得她脑仁发木。
她忘了叫起儿,他就那么俯肩垂头一直站着,跨刀柄的柄头垂着明黄的丝绦流苏,倚着夜风微微打摆。
郝晔的动作一丝不苟,他有他的格调,纵然湛湛再次见到他心里除了愧疚别无其他感觉,不得不承认他举手投足之间有那种外人接触以后会由衷赞赏的特质。
她何德何能,让他冲她低头,湛湛纳住气,强忍着心头的各般滋味叫他起身,夜风还是肆无忌惮的窜入,搜刮着她的五脏六腑。
“大人多早晚回来的?”她甚至不敢跟她道歉,只当她是懦弱吧。
“回福晋,是今天,羁押北上的犯人已经安置妥当了,这半年以来的差事已经告一段落。”
半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唯有他脸周的线条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他的措辞挑拣的不疏离也不亲热,每个字眼儿都恰如其分,一如大内侍卫跟亲王福晋本该有得客套样子,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最好的,现在他们是不相干的两人,这样的措辞才是符合规矩的。
接下来便是沉默,湛湛的眼前氤氲着雾气,她不能再久留了,忙低了头道:“我这就先告辞了,大人您也请回吧。”
她转过身没走几步就听见他的脚步从后面追了上来。她心里慌急,撑着宫墙尽可能快的往前走,花盆底跟地面扣出的声响,焦灼的扎在心头,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儿。
绝望冲斥着她的心胸,湛湛回过身来,往后趋跄了数步,摆着手央求他不要过来,可是不管她怎么躲,手腕还是被他给抓到了。
郝晔的影子追进,兜头把她抄住,“湛湛,”他嗓音寒哑的道:“你个头长高了。”
像有一滴雨落入湖心,叮咚一声荡漾起涟漪,回忆一圈一圈在她眼里打着旋儿,很多年以前,两人有机会在一起玩的时候,总要比个头,她当然比不过他去,总是在他胸口的位置,可是他每次都会说,“湛湛,你个头长高了。”
她的过去像一道影子,太阳升到当空的时候,逐渐模糊远去了。现在郝晔来了,他是她幼时花季的见证,彻底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
“哥哥,”湛湛窒了口气道:“对不起,是我对不住您,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
郝晔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都知道了,是他们为了拉拢云贵总督,设了圈套算计你的,我在这门上等你半天了……”
“湛湛,”他扣紧她的手腕,“你离开他,那人他不配,你嫁给我,我娶你。”
湛湛满目疮痍,她死命咬着嘴唇可还是抑制不住留下了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是我不配,我配不上您这般好的人,是我辜负了您,现在我已经嫁人了,您也要往前看,您看您这趟差当的多漂亮,日后论功行赏,朝廷一定会大大赏赐您的,您会遇到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姑娘……”
一声对不起说出口,勾连起过往的种种,那些事情该被忘记而不是被提起。
郝晔原本无尘的眼底,现在淤积了浑浊的泥沙,这都要怪她,而她除了道歉别无他法。
“湛湛,”他伸手碾去她的泪珠,无力的叹气:“别人再好,在我心里又怎能跟你相提并论?我知道这都是他逼你的,是他威胁你的对不对?没关系,现在我回来了,他没办法欺负你了,咱们大邧国法清明,有据可依,我带你去跟他合离,你们是利益捆绑的婚姻,他有什么脸面不同意?有我在,我也可以保护你,保护你的家人。咱们还可以回到从前。今后你不必再仰仗他的脸色过活。”
提到诚亲王,湛湛心中的狂风暴雨逐渐的平息了下去,她拨掉眼尾的泪珠,转身靠在了宫墙上,墙体冰冷的触感更加让她的心镇定下来。
灯罩里的光火跃动,照亮了她的心底,湛湛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凝眉的样子,他时而也会蓄起笑容,眼尾溢出淡淡的光。
他的影子消失了,湛湛望着眼前的人,如果感情的深浅是依据相处时长来定义的话,那么能让她心动的就是郝晔了,然而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般自私无情,能让她心里真正掀起波澜的却只是那位王爷。
他不及郝晔温柔,更没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岁月的时长做支撑,可他那些细小的心思,诚恳的担当,热烈的追逐,轻易的就撞入了她的心坎儿。
她对他的感情从厌恶到仰慕,之前她对自己的心意了解的不透彻,还有些含混不清,不确定是不是喜欢,直到方才她才识清自己的内心,她对诚亲王是有爱意的。
湛湛不确定这份感情的深浅,可是她明白,她对郝晔是年少情怀的惺惺相惜,而对诚亲王才是情欢意合的心心相印。
可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郝晔再三追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她时,她会有所犹豫。那时的她活成了所有长辈中期望的样子,在一片祝福和期待中,她觉得她应该嫁给郝晔,直到命运发生转折,她才发现人生还可以有别样的选择,虽然是阴差阳错造成的结果。
湛湛往回抽手,虽然他的掌心紧紧箍在她的手腕上,她还是奋力挣脱了,她腕子上留有他的余温,可也仅仅是一层浅意的温度,并不会在她心底留下烙印。
那份决绝的劲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郝晔的脸上。
“哥哥,”她整肃袍服,抬手正了头冠,
归拢好面色道:“我没有仰仗诚亲王的脸色讨生活,他对我很好,虽然嫁给他并不是我的初衷,不过后来我的心境起了变化,他的为人让我有所改观,具体的原因我自个儿都没彻底搞明白,您姑且认为是我这人无情无义吧,我的确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家人,是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
她知道这话也许会伤害到他,可是她懂得自己的心思,她必须要给自个儿,给郝晔一明白的交待。
“湛湛,我走的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郝晔的肩头微微垮了下去,这样一位骄傲高洁的人,即使被她的话语刺痛,也没有任何责备她的语气,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心里感到内疚。
“哥哥,”湛湛眼里又湿润了起来,“您千万别这样……”
“你说他对你好,可是真的?”
见她点头,郝晔攥握住刀柄,用力之大指甲盖都憋的发白,“如果我没走这样外差,如果你嫁的人是我,时至今日,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好?”
湛湛目光飘向甬道的尽头,穿过百子门,她从未主动想象过嫁给郝晔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这样体贴入微的人,嫁给他不可能过的悲惨落魄,再多的她想象不来。
“或……”湛湛预备说什么,顿了下又改口道:“我今天从一个人那里学到一个词,叫做命中注定,这个词我从前未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这会儿好像有点明白了,我跟哥哥您没有缘法,哥哥这么好的人,哪位姑娘嫁给您都会念叨您的好的。也许这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也许有位姑娘正在前方等着您,等您遇见她,说不定到时候您就该埋怨我当初把您拐岔道儿了。假设既定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你我都需要往前看了。”
郝晔心如刀绞,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他蒙着眼睛立在原地,而她的脚步声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倒是想怪她,可是他做不到,事情演化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是她被迫做出的选择,归根结底是诚亲王步步为谋,把她谋划进朝廷与三藩对弈的棋局里,他不相信诚亲王这样精于权谋的人会真正对湛湛付出真心,湛湛那颗赤诚率真的心不该是他谋划的对象。
“湛湛,”郝晔望着她眼底的月光问:“你嫁给他,不曾觉得委屈么?你方才会什么会哭?”
湛湛的回答很快,“我是觉得委屈,不过我委屈的是被朝廷当做棋子一样的利用摆弄,我哭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对不起您,而不是因为嫁给他这个人。”
第53章 万寿节(7)
这样果绝的回答让郝晔顿感万箭穿心,
风漏进胸腔里无休无止的叫嚣。他是在回来之后才得知湛湛嫁人的消息,那种被所有人蒙骗抛弃的感觉让他心痛的难以复加,但是他始终认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那是因为他笃定湛湛的心,他坚信自己可以带她走出困境,她也会愿意跟他走。
然而物是人非,事与愿违,她的感情发生偏转倾斜,不再向着他这头了,纵然如此,说放手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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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湛,”他走近凝视她,“如果当初不是朝廷这样的安排,事情可能就不是今天的这个样子,我问你,你不必说违心的话,你之前对我有没有过感情?”
年少萌动的情愫,说没有是虚言。但却无关情爱,更多的是玩伴之谊。
湛湛点头,眼底流动着月露,“我敬重您,您就跟我的亲人一样,我把您当哥哥看待,真的很抱歉我之前没有看清这一点,无论您为此怎么责怪我,我都认。”
那便是没有爱慕之意了,郝晔仰面,长吁了一口气,“湛湛,我永远都不会怪你,造化弄人,你我都没有错,只是嫁给诚亲王时,你何尝对他能有什么感情?他这个人谋心太重,也许你是被他的巧言令色给迷惑了。如果你当初嫁的人是我,我们也是能培养出感情来的。”
湛湛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诚亲王对她的感情,她能真切的感觉的到,绝非她自己的臆想。
她站立过久,觉得困顿,更觉有心却无力跟他解释,只扶了墙道:“有些事情,用心去体会,是能体会得到的。”
“那我呢?”郝晔的语调变得急促起来,湛湛心悸,摁着墙往后退,他步步紧逼了上来,“那我呢湛湛?我的心你用心去体会了吗?”
她面色惨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感情这件事本就是自私的,心里有了一个人的位置,就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了。
郝晔抬手握住了她胸前的项珠,愤然一挣,络绳被他扯得断开,一霎上百颗珊瑚珠玉迸溅而落,大珠小珠四下逃窜,朝着巷尾奔去消失不见了。
夜风撩起了她的袍底,上好的锻料粼粼泛出水光,她眉目间无悲无喜,眼仁里倒映出别人的影子。
他上前去拉她的手,却把她吓了一跳,只当他是固执,执迷不悟吧,即便她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他并非没有争取她回心转意的可能。
郝晔掌心的温度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湛湛陡觉毛骨悚然,肢体接触后的反应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表达,这样的感觉不对。
“湛湛,你别怕。”他嗓音轻柔的道:“他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湛湛一边挣,一边劝解,“哥哥,我知道您能听懂我的话,您先放开我……”
可是郝晔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湛湛这才真正慌了神儿,她往后退步踩到了一颗散落的项珠,失衡往后栽去,情急之下摁了下墙,调转了身子却还是没有站稳又直往前扑。
郝晔大惊失色没能拉住她忙上前追,湛湛阖死了眼睛,她觉得身心疲惫,甚至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原想会摔得四仰八叉,不料却栽进一人的怀里,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鼻子里蓦地发酸,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诚亲王在身后扶稳她,凑了凑她的头冠,双手按着她的肩头问:“我一会儿不在就出事情了,怎么这般不当心?”
郝晔平静看着她站在他面前,心头却如万般虫蚁啮咬,他抬眼朝他看了过来,同样无波无澜的眼神,郝晔打里头读出了挑衅,傲慢的态度。
诚亲王抬脚往前迈进一步把湛湛护在身后,语出成冰:“到底是谁在欺负人?”
郝晔抬唇,淡淡嗤笑一声,敛襟快步走上前,满身的盔甲上下扑朔,光波流转,他攥紧的拳头挥了出去,凿凿实实的压进了诚亲王的眉尾。
一声骨头撞击的声响爆裂开来,郝晔甩着右手,这一下仿佛抽光了所有的力气,他气喘吁吁的看着诚亲王,可见用的劲儿有多大,他自己的手指受到反力,痛感几乎麻痹了知觉,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对不住了,三爷。”郝晔冷笑,“您早该受这一拳了。”
上次两人见面因为楼门失火的意外没能打起来,这次他总算痛痛快快的报复回来了。
看着郝晔把诚亲王一记闷拳打的偏过头去,湛湛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地,这一拳也像是凿在她的心窝,隐隐作痛。
三人拉扯的时间足够久,引来了百子门上还有夜间巡夜的太监,赶紧奔赴上前拉架。
诚亲王抚了下眉间,捻了捻渗透在指尖的鲜血轻哂,“就你这拳速,我要有心早躲开了,现在郝大人能放手了么?”
郝晔提眉,寒身道:“三爷您说呢?”
那便是不愿了,诚亲王敛了袖子就要上前,那边郝晔立马就抬了步子,太监们都下了死劲儿用胳膊把两位爷牢牢捆住,这才又避免了一场争端。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宫里自然是瞒不住了,郝晔提了跨刀上养心殿领罪,湛湛跟诚亲王跪在漱芳斋的偏殿里挨两宫老主子的训诫。
都还没开口,外间太监通传太医到了,“太医院孙大人正在葆中殿等三爷前去诊治。”
诚亲王顶着一只淤青的眼睛道:“孙儿等皇祖母,额娘训完话再过去。”
太皇太后把烟锅往炕桌上重重一磕,“你去不去?!”
听太皇太后的语气怒不可遏,太后又冲她打眼色,诚亲王站起身,垂首道:“孙儿这就去。”说着去,腿里充了铅似的,眼神望着湛湛,半晌挪不动道儿,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湛湛单独一人受她们盘问,太皇太后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又沉屁股了?哀家能吃了你媳妇儿不成?!”
这时太后也在一旁催促,“听老祖宗的话,还不快去!”
诚亲王这才踅身往外走了,殿里就只剩下湛湛还有两宫老主子了,没人为她做庇护,湛湛心头有些发慌,砖甸子里的凉气也一阵一阵的往她膝盖里钻。
“说说吧,”太皇太后的质问沉沉压了下来,“好好走着道儿,怎么就遇见郝中堂家的公子了?”
湛湛额头俯下身,手背垫着额头枕在地砖上说,“回太皇太后,用过晚膳奴才同王爷在西长街遛弯儿,期间万岁爷传召请王爷上养心殿议事,奴才回漱芳斋的途中,过百子门的时候遇见了郝大人。”
“这么说是偶然遇见的了?”太皇太后又问,“哀家听说你跟郝家公子之前有过婚约?”
这就是旁敲侧击的问她跟郝晔的这次见面是不是私下里相会了。
湛湛的额头微抬,又落下,“回太皇太后,奴才之前听长辈们安排是跟郝大爷有过婚约,后来有幸得两宫老主子垂青,把奴才许配给王爷做福晋。今晚郝大人应该是当差路过百子门碰巧遇见了奴才,否则奴才与郝大人毫无联系,是万万不可能遇见的。”
郝晔说他是专程在百子门上等她的,可是她不能把责任推给他,关于造成她跟郝晔之间纠葛的原因,这当中牵扯到太多的因素。
太皇太后心里仍旧存疑,“可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因为你打起来总归是事实,真要追究的话,哀家是罪魁祸首,当初点头同意了你跟允颀的婚事,反而拆了另一桩姻缘。允颀福晋啊,你不必吹喇叭扬脖起高调,捡漂亮话说,你同哀家说实话,哀家恕你无罪,对于当初这件事情,你对哀家可有怨怼。”
太皇太后知道她怕,那浑身抖琵琶的样子,魂儿都要出窍儿了,可是她没有摇尾乞怜的姿态,“皇祖母,奴才没得选,朝廷也没得选,您这样的决定是最合衬心意的结果。”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跟太后的脸上都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殿中那抹影子微微发着颤,塔尖似的红樱头冠却稳居于她的发顶,巍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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