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1)
“我一会还有正事, 但是做这件事之前,我觉得还是得先来见见你们。”吴老教授到底还是老了, 再光鲜的打扮也没办法遮盖他眼底的灰败。
陆博远在病房的套间里,给他递了一把椅子,还帮他倒了一杯水。
方永年没动,从吴教授进来开始,他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站都没有站起来过。
郑飞已经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他们曾经有过很多这样三个人的场景,只是再也回不到四年前, 那时候的方永年还四肢健全, 那时候的吴教授, 看起来还没有像现在这么老。
“我对阿尔兹海默这个项目很执着。”吴教授坐定, 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就进了主题。
方永年点燃了一支烟,老教授凑过去,借了火。
“我恩师就是得了阿尔兹海默去世的,一个一辈子都在研究神经退化性疾病的人,死在了这个病上,死的时候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无法吞咽,没有任何尊严。”
“这个版本你们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恩师当年,很不喜欢我。”吴老教授自嘲的笑了笑,“他觉得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做研究,尤其是不适合进入这么艰难的领域做研究。”
“现在想起来,我可能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吧,谁知道这口气,争着争着就变成了心魔。”
七旬老人谈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带着惆怅和憧憬,他这辈子的余生已经不长,过去的心魔现在回想起来,也带着朦胧的温柔。
“抗默那个项目在立项之前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写着立项前期所需要的所有靶点数据,数据都有出处,结尾处还有鉴定机构的公章。”
吴老教授吸了口烟。
“那份数据详实到我哪怕当天宣布立项,都是可以被通过的,所以我心动了。”
他心动了,所以打开了那个针对他设计的潘多拉魔盒。
“项目前期的立项准备非常顺利,我找人私下确认了那些数据的真实性,还探过了研究所里的口风,知道那一年还有一个大原研药项目的名额。”
“当时应该是四月份吧,你们知道的,报下一年项目截止日期之前。”
“所以我压下了其他项目,申报了这一个。”
“申报的过程异常顺利,因为是热门靶点,这个项目甚至还得到了国际上的注意,所里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我组建了项目后,还拿到了一笔不小的前期投资,将近一亿美金。”
七年前的一亿美金。
这件事情陆博远和方永年都不知道,都震惊的抬头。
吴老教授又笑了笑,带着嘲讽,带着疲惫。
“你们两个是我的嫡亲,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人一定能在这个领域做出成绩来,所以组建项目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犹豫就把你们两个加了进去。”
“在公开 立项之前,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这次邮件里面列了一串人员名单,邮件上说,之前那份靶点数据是免费给我的,代价就是这些人必须在项目组里。”
“一共二十六个人,其中包括了葛文耀。”吴教授看了方永年一眼,笑,“就是你拿到的那份名单,一字不差。”
方永年手上的烟已经燃到了一半,他一口都没抽,右腿截面又开始酥酥麻麻的变痒,他知道,他又要犯病了。
被恶心的,被颠覆的。
“我是直到项目开始两年后才发现这个项目的立项数据来源可能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老教授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陆博远之前给他的温水。
“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是名单里的那个财务。”
“我发现吴韬和这个财务是旧识,你们也知道,吴韬当时在一家风投公司上班,他和财务认识倒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我听那位财务喊我家儿子吴总。”
“吴韬比永年还小了两岁,那时候他才二十五,怎么能让一个将近四十的男人对着他点头哈腰喊他吴总……”吴教授冷冷一笑。
“查自己的儿子很容易,我基本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发现我家的吴韬居然自己开了一家注册资金六千万的风投公司。”
“我还发现,给我发那封靶点数据邮件的人,是吴韬。”
吴教授不说话了。
坐在他对面的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两个徒弟,也不说话了。
“他给自己亲爹假数据,骗他入套,让财务一点点的挖走抗默项目的投资资金,到最后被我发现了,他只是说,这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生了一个天才,只是这天才并没有用在学习上,而是用在了犯罪上。”
“他组建了一个团队,团队里有各行各业的人,每个人都被他抓着软肋。”
“他舍得花钱,对他们不错,每次弄到钱,都会很大方的和大家透明的分赃。”
吴老教授笑了,灰暗瞳孔里的情绪复杂的根本无法读懂。
“他是个很好的领导,好到很多人甚至愿意为他卖命。”
“那封邮件里的靶点数据本来就是那一年生物制药的研究重点,数据是由专家做的,作假的方式很高明,再加上有权威的公章,不仅仅骗到了我,还骗到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
“吴韬利用了我在业界的名望骗到了这个项目的前期资金,并且还打算用进到这个项目的那二十六个人继续制造假数据。”
“他很了解原研药制药过程,他知道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拿到很多的钱。”
“我劝过他,我跟他说我不介意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趁着现在项目资金漏洞不是很大,他收手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我让他走到正途上,不要用这样的歪门邪道谋生。”
“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一定会痛改前非,我心软了。”
老教授又摸出了一支烟,自己给自己点燃。
“结果在项目开始做化学物筛选的时候,葛文耀跑过来告诉我,吴韬根本没有收手。”
吴教授的声音,渐渐的轻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但是他对当年发生的一切,仍然记忆犹新。
葛文耀是个外表看起来非常老实的人,一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平时穿着简朴,和项目组其他人的关系都很融洽。
n bs谁都不知道他有过案底,他在未成年的时候曾经暴力伤人致死,因为那个人试图猥|亵的他亲妹妹,他一时激愤随手拿了一张椅子砸到了那个人的后脑勺,对方当场死亡。
他当时未满十六周岁,按照法律从轻原则,没有承担任何刑事责任,却变成了吴韬用来作为牵制威胁他的武器。
他是他们家唯一一个赚钱养家的人,吴韬给了他很多钱,他慢慢的深陷其中,却终于因为一份数据报告发了飙。
“这个数据不能造假,这是会死人的!”吴教授还记得当时葛文耀激动的样子,“我已经杀过一次人了,我不能再杀第二次。”
他给了吴教授一个u盘,里面有他为了这个项目泄露项目资料的所有录音。
“我当时是真的很生气。”吴教授看着陆博远,“博远应该也知道,当初那个项目因为立项靶点有问题,我们立项后调整了两次研究方向,付出了那么多,以为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结果被告知这一切仍然还是假的,骗我的人,还是我那个宝贝儿子。”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吴教授的语速开始变慢。
他做了一件事,他以为做了这件事就可以阻止他的儿子,结果却真正的把所有人都带进了深渊。
“你把文档泄露了出去。”方永年的声音,那一刻居然沙哑的犹如老翁。
吴教授苦笑。
项目组的人只有陆博远和方永年两个人有文档权限,但是他有研究所里这条项目线所有项目的文档读取权限。
方永年和陆博远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何尝不是因为,他在事情发生的最最开始,就质疑过他们两个人其中之一泄露了文档。
当时方永年正作为事故中唯一一个生还者躺在医院里,为了项目为了车祸焦头烂额的陆博远数夜未眠,而他,太过了解他的徒弟,所以只是寥寥数语,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只要那份文档泄露,这个项目就注定会失败,项目失败了,这个项目之后所有的投资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吴韬疯了。”
他找到了王达钢,让王达钢直接撞向了葛文耀所在的那辆小轿车,在工程车的重量下,小轿车变成了纸板糊的,他想要死的那个人当场死亡,其他无辜陪葬的人,死不瞑目。
“我做错了很多事。”吴教授苍老的脸上表情复杂。
“第一次发现吴韬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就应该报警。”
“第二次给了吴韬机会吴韬还是做了这件事的时候,我更应该报警,而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给他一个教训。”
更或者,他应该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养育他这个他四十岁才得到的儿子,而不是把那么多的时间放在了研究所里。
方永年突然嗤笑。
“你错在明明知道靶点数据来历不明还要坚持立项,你错在明明知道项目财务已经出现了漏洞,项目的数据不可能被实验证实,还要让我们这七十几个人没日没夜的耗在项目里。”
他看着吴教授,这个他多年来一直亦父亦师的男人。
他在住院的时候,来看过他跟他说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他的男人。
他出院后没有去找他,他去所里辞职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
方永年扯起了一边的嘴角:“你错就错在,明明知道拦不住你的儿子,还要在四年后把葛文耀的录音和名单给我。”
“他试图再次杀我,如果他成功了,是不是就代表,这件事情就可以彻底揭过去不用再提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吴老教授夹在指缝的香烟一直在抖, 他没有回答方永年的问题, 也没有再说话。
“我到现在才想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打电话让陆博远下车。”方永年说话仍然慢吞吞的,声线低沉。
“我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我们那一趟, 本来是要去参加研讨会的。”
一年一度的国际研讨会,他们本来以为抗默项目取得了重大突破, 整理了一份演示文稿,主讲人是陆博远。
上车之前, 吴教授给陆博远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迅速赶回研究所, 而那份演示文稿的主讲人, 变成了方永年。
方永年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们以为的重大突破,其实是数据假造的结果, 我们去参加研讨会演示的那份演讲稿,迟早会因为数据有问题而被翻出来,所以这份演示文稿的主讲人,职业生涯一定会留有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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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人是你的嫡亲,你在我们参加研讨会前及时止损,选择牺牲我,留下陆博远。”
“并不是牺牲你。”吴教授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在天赋上, 你比博远强太多了, 这样的污点放在博远身上可能很难翻身, 但是放在你身上, 你一定可以重头开始。”
方永年这下真的笑出了声:“你还真的为我们考虑过。”
“永年……”一直沉默的陆博远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
那是他们的师长,哪怕他的罪恶已经无法饶恕。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四年来,我一直在弥补。”吴教授摁灭了手里的烟蒂,“车祸里丧生的那些孩子家属的安置,博远这几年的升迁,还有你,你以为一个刚刚成立的小公司要申请做仿制药是那么简单的事么?”
如果没有他在背后帮忙疏通,方永年的路会比现在难走很多倍。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吴韬是我唯一的儿子,他犯的罪太大了,我们家根本承担不了,而且他也跟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这话说出来,连陆博远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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