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节(1 / 1)
方运一开始还十分冷静,到了后来满面阴云,威如山岳,仿佛一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公堂内外如同有厚厚的乌云压着,许多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等街坊四邻说完,方运又道:“请宫刘氏的亲眷友人与宫芜之子的同窗好友上堂作证!”
计知白忙道:“孔圣教导,亲亲相隐,不得请亲眷作证。”
亲亲相隐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思想,原意是说,亲属之间隐瞒罪行不揭发,是正当的,从而引申成为若是告发,反而会有罪。子女不得告发父母,奴婢不得状告主人,否则反而是犯罪。
方运冷声道:“叛国逆种之罪,不得亲亲相隐,已成定论。此案之中,宫掌柜视妻子如仇人,已然不顾亲情,谁人可隐?”
计知白立刻道:“亲亲相隐,乃大仁大义,孔圣之言,一字成礼,不可废除!”
方运冷笑道:“荒唐!何为礼?上到圣院国家秩序,如祭祀之礼,君臣之礼;中到社会风俗,如婚丧嫁娶;下到读书人的行为,如言行举止,都在礼的范畴!父杀妻子,非国家大礼所倡导,亦与民俗礼仪相违背,更是读书人之礼所禁止!违逆人伦、置人族礼法于不顾的,不是本县,而是人犯宫掌柜!本县乃是人族试点,你若不服,让圣院裁决!”
计知白咬着牙,方运现在可是刑殿与法家的红人,别说他计知白,就算左相柳山甚至宗家家主前去控诉方运,都会被驳回。
刑殿对“亲亲相隐”早就非常不满,在法家人眼里,宗法与亲亲相隐等理念就是人族进步的绊脚石。刑殿一直在做相关的努力,但礼殿的阻力极大,很多方面需要一步一步来。现在方运在推动这个进程,刑殿保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阻止。
计知白回敬道:“我已经将此事传书给礼殿,礼殿必将严查!”
方运道:“礼殿诸位阁老必然明事理,绝不会为了区区丧心病狂的人渣扭曲孔圣之言!更何况《礼记》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宫掌柜修身无力,治家无能,在亚圣曾子看来,自然不配谈礼!宫掌柜杀妻弑子,无情无义,无法无天,污了父之名,破了亲之爱,毁了礼之家,绝了人之情,此等畜生谁若庇护,本县哪怕拼了殿试不取,也要抗争到底!”
方运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公堂之上激烈回荡。
计知白妄图开口,可还未等说话就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仿佛整座公堂整座县城的力量都在排斥他,不得不闭上嘴。
计知白暗自叹气,方运看似是对周围的人说,实际是在对礼殿儒家众人说。“礼”本来就是规矩,就是读书人方方面面的行为规范,而《三礼》的变迁也在说明。
《三礼》即《周礼》《仪礼》和《礼记》。
目前影响最大的,则是成书最晚的《礼记》,因为现在的《礼记》记录了先秦时期众圣的言论,包括亚圣曾子和子思子等人的名篇,而两人的名篇恰恰更重个人之礼。
方运以曾子在《礼记》中《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论点,咬定宫掌柜先无“礼”,那此案就可以继续审下去。
礼殿不怕读书人用“礼”来否定什么,最怕一点“礼”都不讲,连这层皮都不要。
礼殿抗拒“礼”的演变,但不代表完全反对。
计知白心中担忧,“亲亲相隐”原本有一道枷锁,那就是叛国逆种亲人不得隐瞒包庇,现在方运又加了一道枷锁,那就是亲人若违反“仁义礼情”,也可以放弃亲亲相隐,很可能引发圣道之争,万一方运一方成立,那此事反而帮了方运一个大忙。
计知白犹豫不决,方运却泰然自若,限制“亲亲相隐”乃是大势所趋,从唐朝开始越来越严谨,不要说计知白左相,哪怕宗圣都挡不住这浩浩荡荡的大势。
殿试,便是让大势与潮流提前爆发的最佳时机!
方运早就意识到,自己若能封圣,那殿试必将成为最大的根基!
“证人继续作答!”方运道。
接下来,宫刘氏的亲人用宫刘氏的话控诉宫掌柜,而孩子的同窗好友也引用他生前的话,彻底让宫掌柜的动机确立,众人的话也成为铁证。
等所有人说完,计知白昂首道:“哪怕宫掌柜曾经想杀宫刘氏母子二人,也不代表他此次是杀害,他曾告诉本官,他只是泄愤,所以是误杀。”
方运却是突然轻声一叹,道:“计知白啊计知白,枉你读书多年,却把人性都读没了,你若是逆种,立等可成大儒。”
“请方县令不要在公堂之上攻击本官!”计知白压着怒火道。
方运收敛官威,望向在场的众人,缓缓道:“若子女实在顽劣,坏事做尽,当父亲的动手教训,或可原谅,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诸位仔细想想,父母惩罚子女的前提是什么?是子女有错在先!另一个前提是什么?是父母为子女好!可宫掌柜呢?连他自己都承认,他在泄愤啊!他若是有半点夫妻恩爱之情、有半点慈父之心,也不至于成年累月毒打妻儿!在他眼里,那不是结发之妻,不是骨肉之子,而是泄愤的工具,连人都不是!”
满堂寂静,宫刘氏的家人和孩子的同窗低声哭泣起来,连不相干的邻居差役也红了眼眶,几个女性邻居不断低头擦拭泪水。
计知白望着方运,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甚至怀疑自己一开口会被在场的所有人大骂。
方运指着计知白,双目如刀,道:“身为读书人,身为堂堂状元,你竟然满不在乎说他‘只是泄愤’,这是何等可怖之事,人族万载,礼法千年,教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你们?只是泄愤?你们,是畜生吗!”
最后几个字,方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来,愤怒和憎恶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畜生!状如妖蛮的畜生!”敖煌忍不住吼叫。
“呀呀呀呀……”公堂的角落里,传来奴奴愤怒的声音。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用怪异的目光看向计知白和宫掌柜,每个人都像是在说,他们两人真的连畜生都不如!
计知白气急攻心,文胆震荡,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噗……”
血洒公堂。
方运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情,道:“来人,擦干污血。衙门是比茅厕更污秽的地方,是阳光都无法照耀的罪恶之地,但,这口污血更脏。”
计知白两眼一黑,几欲昏厥。
第959章 还是有感情的
一股奇异的气息自计知白身上涌出,蕴含杂家兼容并包之念,护住计知白的文宫和文胆。
但是,计知白的文胆依然摇摇欲坠,薄如青瓷,随时可能破碎。
于八尺充满快意地看着计知白,圣道之争凶险,但读书人之间当面争论政道同样有巨大的危险,方运的话虽然看似稍稍出格,但也仅仅出格半步而已,不仅不违背仁义礼智信忠勇,反而还无比契合。
于八尺又望向方运,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之前方运的说辞,细细品来并非惊世骇俗,可却有一种莫大的力量让人信服,同时又没有彻底颠覆“亲亲相隐”的固有观念,从礼入手,以法终结,开创礼法理念。
“这个场面,大概就是计知白举着一面因循守旧的破损盾牌,而方虚圣手持锋锐无匹的革新之剑,一剑斩下,无物可挡。”于八尺在心中想。
方运不去管计知白,看了看宫掌柜,然后又望向门外的众人。
大堂外的官吏百姓只觉前方是天威所在,本能低下头,恭听圣训。
“礼,前定国家之仪式,后立人族之规矩,为族群,为政体,为人人。杀妻弑子,如妖如蛮,天理不容,不配为人,岂能用礼来论定!”
计知白胸口起伏,脑海中出现数不清的措辞,终究不敢再反对,因为一旦被方运反击,自己修炼多年的杂家力量绝对无法再保护自己,无论是用纵横家的朝秦暮楚还是兵家的兵不厌诈,无论是儒家的此一时彼一时还是城下之盟,都不可能起效。
进士的力量本来有限,更何况对面是一位童生、秀才、举人和进士四圣前,更是货真价实的虚圣!
方运望向宫掌柜,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之人,你还有何可说?”
宫掌柜已经彻底被方运击溃,如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磕头,同时求饶道:“小的错了,求虚圣爷爷饶命!小的错了,求虚圣爷爷饶命……”
方运道:“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便可宣判。”
计知白略一犹豫,不能反驳,但不代表不能求情,于是轻叹一声,道:“方县令所言极是,宫掌柜的确犯下大错,但也罪不至死,人族之所以比妖蛮更有智慧,进步更快,就是因为我们有一颗仁者之心,可以宽恕他人的错误。大人若是见过刑场上刽子手杀人的场面,一定会知道那是何等残忍,所以,请大人手下留情,不要做那残忍之事。”
方运望着计知白,微微眯起眼,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漠,道:“你若见到宫掌柜无辜的妻儿惨死的场面,你若见到那血迹斑斑的宅院,便不会说出这等残忍之言!你所给予凶手的仁,便是刺向死者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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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知白身体一震,只觉眉心一疼,心道幸亏自己是求情,若是反驳,文胆恐怕会出问题。
“大人英明!”县丞陶定年突然向方运深深作揖,至此,心服口服。
“大人英明!”众多官吏不管年轻年老,不管是否曾是左相一党,无不钦佩万分。
计知白死死地咬着牙,盯着方运,没想到自己堂堂一国状元,竟然被方运驳得哑口无言,最让人愤怒的不是别人的反应,而是几乎连自己都差点被说服!
你所给予凶手的仁,便是刺向死者的恶!
计知白甚至连嘴都不敢张开,因为他知道,此刻哪怕稍有反驳的意图,文胆都可能崩碎。
但,计知白不甘心认输,他扭头看向宫掌柜的亲友并使眼色。
那些人犹豫片刻,纷纷下跪。
“求方虚圣轻判宫掌柜,他在粮铺顾客中口碑极好,从不缺斤少两!”
“我要作证!宫老哥虽然打他的老婆孩子,但平时也好吃好喝供养着,什么都不缺。”
“对,前几天我还听三哥说要给嫂子买点金银首饰。”
“堂哥说过,他觉得三叔挺好,他没有怨三叔打他!”
“是啊,弟媳前几天还跟我唠叨,说老三虽然脾气大,但人不坏。”
“他们可以作证,我们也可以……”
待宫掌柜的亲友说完,计知白上前一步,拱手道:“方县令所言极是,知白受教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念在两人结婚多年,又养育其子多年,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份感情,还望方县令免除宫掌柜的死罪,留他一命,以显您的大仁大义。”
方运思索片刻,点点头,道:“计大人所言有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对妻儿还是有感情的,量刑需要考虑这一点。”
计知白大喜过望,道:“方县令英明!”说完也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
宫家人纷纷感谢方运。
但是,宫刘氏的家人望着方运,难以置信。
一些官吏轻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敖煌悬浮在方运身侧,非常诧异。
“嘤嘤?”细微的声音从侧门传来,就见小狐狸正坐在侧门的门槛之上,眼中充满了疑惑。
“谢谢虚圣爷爷!谢谢虚圣爷爷……”宫掌柜感动得大哭起来。
方运问:“宫掌柜,你真的对你的妻儿还有感情?”
“有!天地良心,真的有!我真的把他们当我的亲人啊!”宫掌柜哭着道。
方运点点头,道:“那本官正式宣判。开源粮铺掌柜宫芜,为泄愤屡屡毒打妻儿,终在今日将妻儿活活打死,罄竹难书,擢发难数,禽兽不如,按律,此獠当斩。但……”
方运突然停下,环视四周。
宫掌柜的眼中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喜色,计知白嘴角微微翘起,宫家人长长松了口气。
宫刘氏的家人无比悲痛,孩子的同窗咬着牙,握着拳,眼泪盈眶。
方运继续道:“但!此人明明对妻子儿子有感情,却依旧下得了如此毒手,那对待其他毫无感情的人,岂不是更加丧心病狂?连至亲至爱之人都可杀,天下谁人不可杀?此人一旦活着,对所有人都有巨大的危害!本官宣判,宫芜杀至亲之人,罪加三等!凌迟!”
“你……”计知白指着方运,头晕目眩,身体剧烈摇晃。
宫掌柜茫然地看着方运,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若是死刑,可能只是绞刑或砍头而已,没有太大的痛苦,可凌迟是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最成功的凌迟要割三千六百刀,在最后一刀让犯人断气。
在民间,凌迟就是俗称的千刀万剐,是人族最极端的惩罚之一。
宫刘氏的亲友们哭着跪下。
“多谢方青天,二姐在天之灵一定在给您磕头!”
“多谢方虚圣!畜生宫芜早就该死了!您要不判他死刑,我就要为我二姐血亲复仇,杀死这个畜生!”
“二姐啊,你看到了吗?方虚圣帮你报仇了!”
“好!”门外的众人纷纷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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