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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运的目光扫视那些落座的人,几乎一瞬间就把所有人的面孔和表情牢牢记在心中,并没有认出那三位貌似来“踢馆”的大师。

方运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以舌绽春雷道:“我曾听一位老人说过,站在山顶与山脚的两个人,在对方眼里,同样渺小。”

台下静悄悄的,众人仔细聆听。

“初次听闻,我以为他是告诉我,人要谦逊,因为你眼中渺小的人物可能有你看不到的伟大。后来我想到新的可能,他或许在告诉我,如果同样是渺小,那就要努力站立在山顶。最后我想到第三个可能,他是在告诉我,站在山脚与山顶的人,其实并无不同。”

方运说完,稍稍停顿一下,朗声道:“我之所以能站在孔圣面前讲学,不是因为我是先贤,而是因为,我站在由先贤的智慧和成就累积的山峰上,我过去攀登,现在攀登,未来必将继续攀登。”

悦习院内外数不清的人点头称赞。

许多人更是低声称赞方运不亢不卑,既没有口出狂言说自己多了不起,又没有假模假样地谦虚,这才是讲学者应该有的姿态,过傲或过卑都不是合格的讲学老师。

一个抱着小狐狸的女子站在离悦习院较远的位置,一边抚摸小狐狸,一边望着孔圣那伟岸的雕像,听着方运的声音,浅笑吟吟。

方运继续道:“在开讲之前,鄙人说个讲学的小规矩。”

方运话音刚落,许多人面露诧异之色,刚才还夸方运不骄傲,现在方运的话似乎有些自满。

讲学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规矩,方运仅仅是举人而且是第一次讲学,最忌讳立下自己的规矩,必须要中规中矩,因为哪怕是小规矩也可能让讲学变质,让人贻笑大方。

与左相、康王和雷家交好的许多人脸上浮现轻微的嘲弄之色,甚至几位老翰林老进士也毫不掩饰对方运的轻蔑。

一位老进士突然低声道:“兔子的尾巴翘太高,自然长不了。”

附近左相的人低声轻笑,但其余进士却暗暗摇头。

方运却好似没有发现下面的变化,平平淡淡道:“诸位都随身带着纸笔,在我讲学的过程中,若是遇到想询问或指教的地方,可以写在纸上,然后从后往前传递到第一排,可留名,可不留名。等我讲完一部分,会去看你们的纸张,挑出一些有意义或者重复多的疑问解答。”

等方运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许多老师纷纷点头,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师生沟通方式。

“妙法!日后我再讲学,必然使用此法。不,日后全学宫的讲学都要使用此法。”说话的是学宫的掌院大学士,在学宫的地位仅次于文相,地位等同六部尚书。

那个嘲笑方运兔子尾巴长不了的老进士面红似血,别人夸方运他可以反驳,但掌院大学士张口,不啻于盖棺定论,别说他区区进士,哪怕其他大学士都不可能推翻。

之前还笑方运的人各个沉着脸。

方运继续道:“凌烟阁虽有七亭,我只讲琴书画三道,今日第一讲,便是琴道之左手指法。”

圣元大陆此时的琴道指法左右并重,而华夏古国的指法后来在着重左而轻右,左手指法更加精妙,方运也曾多次验证,拿出来教学最适合不过。

于是,方运拿出圣元大陆没有的三种指法开始讲学,这三种指法经过数百年的验证和运用,毫无瑕疵,直到方运讲完,也没有人敢反驳。

在方运讲学的过程中,陆续有人传纸条向前,在方运讲完后,已经有近百页纸。

方运走下文台想要去拿那叠纸,哪知掌院大学士随手一挥,那叠纸飞到方运面前的讲桌上。

方运谢过掌院大学士,然后快速翻看九十多人提出的疑问,挑了两个重复率最高的问题,然后又选了一个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

三张纸出现在方运手中,方运就三张纸上的问题详细解答。

方运解答完,道:“若无重要疑问,我开始讲书道笔法。”

一位进士立刻起身拱手道:“恕在下无礼,您在弹波亭中以一己之力伤小国公之手、敌数十人的《青松吟》,我当时在场。我记得您当时用了三种特别的指法,不仅在圣元大陆前所未有,而且似乎对战曲有着不一样的作用,您为何不讲那三种指法?”

方运记得这人,不是康王或左相的人,于是微笑道:“那三种指法分别是‘拨刺’‘截’和‘临’,假以时日,我会详细说明,但今日讲学终究不能面面俱到,大概下个月的《圣道》会出现这三种指法的详细说明。”

“原来如此,在下唐突了。”

方运点点头,然后目光扫视台阶上的一众翰林,他想寻找左相派来的琴道三境大师焦松,结果发现无一翰林与自己对视或有敌意。

左相一系的人也翘首以盼,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无人敢站起来指责方运,最终只能轻叹。

小国公全身包着药布坐在蒲团上,下人小心翼翼扶着他。他则盯着方运,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

附近的人无一人关注小国公。

在凌烟阁中被半圣雷罚,几乎等于文名尽散,许多人已经如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不多时,方运道:“现在我开讲书法。《神策军碑》的字体是我坐在悟道河附近的柳树下悟通的一种字体,所以我称之为‘柳体’。”

方运心中捏了一把汗,希望以后‘颜体’‘欧体’‘赵体’等等也能想出恰到好处的理由。

柳体的创始人柳公权在世的时候,那些高官显贵之家的碑志若是不请柳公权来写,会被认定为不孝,可见柳公权在唐朝的地位到了何种地步。

方运用后世的柳体教学内容讲学,讲授柳公权特有的行笔方式,并点出几种新的笔法。

和琴道时的讲课不同,琴道指法终究要靠完整的曲子来支撑,方运不创新曲,只弹片段,众人对方运所说的指法没有清晰的认识,但笔法不同。

方运的柳体和笔法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许多人甚至拿出笔开始学习,那些书道大家全都眉飞色舞,纷纷称赞。

讲完书法,方运挑了新的纸条回答,最后仍旧道:“若无问题,我便开始讲画道。”

小国公突然道:“方文侯,画道三境的大师阮凌就在此处,他可是被誉为最有可能进入画道四境之人,你竟然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数不清的人皱起眉头,小国公平日绝不会这样,但小国公遭受雷罚,文名尽丧,今日方运连讲两课毫无疏漏,连续两位三境大师不开口,所以小国公忍不住撕破脸皮,把阮凌说了出来,逼方运与阮凌交恶,并且断了阮凌的退路。

许多人看向一位翰林,这人的翰林服不是景国的式样,而是嘉国的式样。

雷家位于嘉国。

阮凌被众人盯着,原本平静的面庞闪过一抹怒色,显然已经知道小国公的手段,前两位的书道和琴道大师都是景国人,小国公不想得罪,但他是嘉国人,所以小国公哪怕得罪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方运不说话,微笑看向画道大师阮凌。

第456章 天花乱坠

小国公依旧盯着方运,方运却始终不看这个被药布包裹的康王之子。

景国和嘉国虽然未接壤,但两国间也有少许矛盾,只是并不剧烈。

画道大师阮凌身边的弟子则不满地瞥了一眼小国公,小国公若不说,阮凌必然可以全身而退。

可现在小国公揭穿阮凌来这里的目的,若阮凌指出方运的谬误,那必然名声大震,若是无法指出方运的纰漏,那阮凌回国后必然无颜见人。

阮凌须发皆白,淡然一笑,以舌绽春雷道:“画道之境浩瀚无垠,不以新老分上下,只以功底论英雄。方镇国满筹过凌烟阁,乃是千古第一奇才,老夫自叹不如。至于今天讲学,与往常一样,不论成败,只谈得失。老朽来此,以学生之心聆听,以同道之心拾遗。至于他人之言,不足为凭。”

众人纷纷点头,这才是三境大师的气度,哪怕帮雷家针对方运,也不像小国公那般狗急跳墙,只是仍然露出锋芒,最后的“拾遗”二字透着画道三境的骄傲。

若是阮凌一直谦虚下去装模作样,才会被众人不齿。

小国公一听阮凌如此老奸巨猾,目光一闪,再度以舌绽春雷道:“尔等嘉国……”

众人愕然,小国公刚才不过是挑拨离间,这次简直是要破口大骂。

“滚!”

掌院大学士大喝的同时随手一挥衣袖,就见小国公的嘴被狂风封住,随后他从石阶上倒飞出去,飞出树木组成的院墙,飞了上千尺,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

骨骼碎裂之声在小国公体内爆响。

“噗……”小国公吐出一口鲜血,脸上浮现懊恼之色,那些大学士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掌院大学士更是文相心腹,不可能容许冒犯方运的人嚣张。小国公双眼一闭,昏死过去。

悦习院中一片寂静。

方运轻咳一声,道:“琴道与书道讲完,开始进行第三讲画道,也是今日讲学最重要的内容。这第三讲的内容,便是皴法。皴法之技,在人族已经出现萌芽,并不为人所重视,但我经过深入研究,得出一个结果。皴法之未来,便是山水画之未来!无皴法,不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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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方运之前一直是以谦谦君子之态教学,字斟句酌,可这番话已经超出口出狂言的范畴。

但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所有人把怀疑压在心底,静静地看着方运。

方运稍一示意,立刻有人前往立起竖立的画板,铺上纸张,固定在画板之上,方便台下的人观看。

方运提笔蘸墨道:“我曾在江州文院求学,教我画道的是萧绎萧先生,他虽教我等工笔,但写意也独树一帜,用了一种少见的‘破墨’之法。现在我就以破墨法快速绘出一幅简易山水。”

接着,方运提笔绘画,以破墨之法绘画。

此刻的萧绎虽然在山水中运用破墨之法,但对破墨法的见识远远不如现在的方运,方运挥毫泼墨,不多时便画出一幅济县山水,然后讲解破墨山水的种种。

破墨之法在人族早就出现,并未成体系,还在孕育发展的过程中,没有多少人重视,可方运先以破墨法绘画后,又从深层次讲解此法,立刻在现场掀起高潮。

大量的画道名家一边听一边提笔书写,把不懂或想问的话写在纸上,向前递去。

阮凌的弟子听得无比陶醉,突然听到不解之处,提笔就要写下来传到前方提问,可在落笔的一刹那身体一颤,猛然惊醒,迅速收回毛笔。

他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偷偷观察老师,自己和老师可是受雷家所托攻击方运,自己倒好,不仅没能找出方运的纰漏,反而要请教,要是再年轻十几岁必然会被老师打烂屁股。

见阮凌聚精会神地听着方运讲学,根本没有看到周围发生的事,他的弟子轻轻松了口气。

“我是来找茬,不是来学习的!”阮凌的弟子在心中默念。

方运准备得十足,讲得深入浅出,连那些对画道了解不深的人也听得入迷,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步入画道。

方运先讲破墨之法,是尊重画道的发展轨迹,随后,方运默不作声,调动才气,当众以圣元大陆前所未有的“斧劈皴法”来画泰山。

一开始众人不觉得什么,画着画着,方运下笔如巨石相撞,提笔似落石滚滚,就见一道道遒劲有力的墨迹出现在画卷之上,顿挫曲折,画中的山峦如同刀砍斧劈,尽显泰山山石的质地之坚、棱角之利,形成前所未有的巍峨之象。

在才气和一境画道的作用下,众人眼中的泰山竟然徐徐升高,有破纸而出的趋势。

一位二境画师猛地起身,不由自主赞叹道:“这……一境墨绘二境画!怪不得能满筹过七亭!”

“他手中拿的不是毛笔,而是一把斧子,正在泰山上劈石头!我绝不会看错,我还能听到斧劈山石之音!”

“此等技法虽是初露峥嵘,但已有开宗立派之象啊!”

一位精通画道的大学士正面对方运,一部分画被方运的身体挡住,他一皱眉头,脚下突然冒出一团白云,托着他快速飞到高空,可以更清晰地看方运运笔泼墨。

不多时,方运以大斧劈皴法画完泰山主峰,转身一看,愣了一下,就见天空浮着一个个平步青云的大学士,还有几个曾经是状元的翰林。

那些平步青云之人这才发现失态,纷纷咳嗽着落回原地。

接着,方运开始教授斧劈皴法,教授这种开启了华夏山水画新篇章的技法。

听着听着,阮凌的弟子又忍不住去摸笔,想要写出自己的疑问,可这一次他迅速制止,偷偷看了一眼老师,发现老师和之前一样,丝毫不变,又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仅仅松了一半,他又猛地咽了回去,然后目瞪口呆地缓缓抬头,看向天空。

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出现半空,缓缓下落。

“天花乱坠……”阮凌的弟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觉得发声如此困难,连自己的嗓子都好像被这四个字的声音撕裂。

数以万计的人齐齐抬头,漫天洁白的花朵下落。

左相的一个门生忍不住叫道:“这不是半圣讲经必定显现的异象吗?连大儒讲经也百中无一,方运一个举人讲学怎能让天花乱坠!这些花一定是大风刮来的!一定是!”

根本没人反驳他的话,因为连童生都知道,天花乱坠别说有易冬为春的能力,风雨雷鸣根本不敢接近,就算有龙卷风出现,也吹不动半片花瓣。

就见一朵花瓣落在一人的额头上,那人全身舒爽,然后忍不住大叫:“我懂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什么叫破墨山水,也知道什么叫斧劈皴法了!多谢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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