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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贤妃一头雾水,本能地道:“是。”她也是个贤良人呗,杜皇后贤惠,有个徐国夫人狠戾,凌贤妃就不一样了,她照顾人那就是照顾。徐国夫人还会骂“小妇”,凌贤妃自己就是小妇,当然是不会骂这个的,偶尔吃个小醋当情趣,旁的时候对宫里人那是好得紧。也不拦着皇帝宠幸别人,还把自己身边漂亮的宫女荐给皇帝。梁才人交给凌贤妃,皇帝放心。

皇帝今天目的达到了,与凌贤妃相偕离开:“想量就量吧。哎,想起来了,程为一,传话下去,给三姨门籍。”

“是。”

梁玉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道,真是邪了门儿了,这又是搬家又是给门籍的,还提到了太子生母这样的话,圣人这是真的想保太子了吗?他不要贤妃娘儿几个了?看着又不大像。皇帝能当皇帝,看来真有别人不及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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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退场了,把整个延嘉殿留给了他们仨,宫女、宦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席。大约是凌贤妃出门时吩咐了,渐渐有人来腾挪宫殿。

梁才人对桓嶷道:“儿啊,我这不是做梦吧?我是见着妹妹,圣人又设宴……”

桓嶷叹了一口气,扶她进了殿里,找张席坐下了:“没,是真的,阿爹还给了三姨门籍。”

梁玉则是奇怪:给我干嘛?真要看中太子,那得给我爹啊!

梁才人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哎,等下得谢恩,也不知道夫人是不是还在宫里。”

桓嶷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嗯。”

梁才人赶紧擦了擦眼泪:“瞧我,高兴坏了。玉啊,来,咱量个尺寸。儿啊,你……”

桓嶷爬起来:“那就量吧。”他起得有点快,将衣摆挂到食案角上,撕了个口子。东宫的宦官凑上来:“奴婢这就去取新衣衫。”

梁玉道:“这儿要是有针线,我就手给缝了吧。一来一往,得多少时辰?”

小宦官想了想,道:“这好办。”延嘉殿时不时的用,常年有人,时日久了宫女宦官手上肯定有这些。出去说了两句话就拿回个针线包来,连尺子都给带来了。

梁玉剪了块细绸垫在里面,纫好了针,就坐在地上一针一针给缝上了。梁才人道:“你这手艺倒好。”

“那是,阿爹花了心思送去城里当学徒的哩,我都学了小十个月了。好了。”咬断了线头,梁玉仔细打量了一下,行,手艺还在。跟太子这身袍子原本的做工比是差点,应付一下还是行的。起身抖起尺子,给桓嶷量体。

小宦官跟在一边,夸了一句:“三姨手艺真好。”他是打小跟着太子的,梁才人也笑骂:“就你小子机灵!”小宦官也笑嘻嘻地:“恭喜才人,恭喜太子。”

岂料桓嶷的脸色瞬间阴郁了,梁玉量完了他的后肩,正给她量袖长,看了个正着。这个脸色,跟头回进宫,家里人贺他当太子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看来外甥没那么木,也知道这太子不大好当。

梁玉量完一个袖长,再量另一个,梁才人已笑完了小宦官,说梁玉:“你这么量,也不记一下。”

“都在脑子里呢,”梁玉回了一句,“阿姐你稍等会儿。”又开始絮叨,当裁缝的都有一门本事,给主顾量体的时候,嘴里得会说话,夸个身段好,夸个肤色好,衬什么料子搭什么样式。得看主顾愿意你高声还是低声,想听你快言还是慢语。

梁玉跟着吴裁缝,也是个絮叨的好手,有时候比吴裁缝还能说。三不五时能多卖出去一件衣裳。

此时拿出这本事来,慢吞吞地说:“说是喜事,上回来,其实想道个恼的。又不敢说。想谢个人,也不敢讲。”她瞥到桓嶷的脸色,见他听到喜事就皱眉。但是她不知道,太子皱眉是为哪桩,还得再试一下。

梁才人给妹妹搭梯子:“什么事呀?咱这里又没外人,是吧?就是孙顺和小环,也是可以放心的。”孙顺是跟太子的,小环是跟梁才人的。小环是真没存在感,在昭阳殿,梁才人都受气,她就更得让别人看不到她,免得再惹祸。

梁玉看了姐姐一眼,叹了口气:“哎,都说仁孝太子如何如何,搁外头人家,这就是家里没了头生儿子。还不到一年呢,可教都教的进宫不要乱说话……”她住了口,吃惊地看到桓嶷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只是试探,这是一个怎么说都不会犯错的事,她对仁孝太子也是有感激的。甚至想劝太子对哥哥表现得思念一些,这是很得人心的举动。这是一件两处都得益的事儿,她想说谢的那个人,就是仁孝太子。仁孝太子不在了,听说他亲娘、媳妇、闺女,都还在的。这三个人,是比梁才人母子处境还尴尬的存在,梁才人母子还有盼头,她们已经没有了。

万万没想到,桓嶷居然这样动情。还是她猜错了,桓嶷是因为觉察到太子难当而阴郁,是因为想念哥哥?

桓嶷木木地站着流泪,然后有了动作,他按住了梁玉搭在他肩头量尺寸的手,往下抹了下去。半转个身,流着泪看梁玉,看了一阵,将头抵在她的肩上:“三姨,我想大哥!他好好的,我不做太子了。”

梁玉僵住了,梁才人与孙顺也上前劝慰,桓嶷哭了一阵,抬袖擦擦泪:“三姨见笑了。”

“不见,不见,呃,不笑。”

“接着量吧。”桓嶷显得快活了一些。

梁才人也赶紧岔开话题:“玉啊,你还要谢个谁?”

梁玉为难地道:“那,听说咱能进京来,是先头那……动的念。如今他走了,听说亲娘媳妇还在,还留下个闺女。不能当面道谢,想谢他留下来的人,就怕给她们再招灾惹祸的。要是太子能护住她们就好了,不然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碍旁人眼。”

梁才人知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解释道:“皇后娘娘泽被六宫,对淑妃娘娘一向很好的。太子妃也是,没叫搬出宫去,就还跟淑妃娘娘住一块儿。”

梁玉量完了桓嶷再量梁才人,人前沉默的梁才人比裁缝话还多:“圣人没登基前,徐国夫人就已经是他岳母了。圣人当时年轻,徐国夫人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那个。圣人还夸过徐国夫人会理事,帮助杜皇后料理了不少事情,请徐国夫人以后常指点。”有时候梁才人也会刻薄地想,不晓得圣人自己有没有后悔当年说过这句话?

【那他一定恨不得抽自己八个大嘴巴,叫他嘴贱!】梁玉喷笑,旋即收声。

梁才人道:“笑什么,咱也得亏了皇后娘娘,三郎才能立为太子的。”

“三郎被立为太子,不是因为他是圣上的儿子吗?”你们醒醒!别拜错庙门了!

“呃,也是。皇后娘娘不推一把,也不定就是三郎了。圣人儿子这许多,也不是哪个都能做太子的。”

梁玉小声嘀咕:“不是圣人的儿子,就准定做不了太子。”真当太子那么好当呐?不当太子,安稳做个贤王,哪像现在叫人唤狗似的唤进来看笑话,提着耳朵嘲笑。

很快,梁才人也量体完了。梁玉不舍地道:“我得走啦。”

凌贤妃的点掐得忒准,这头才说,那头已经有人在殿外扬声道:“殿下、才人,贤妃娘娘派奴婢来请。”

梁玉赶紧把手头的金子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梁才人,一份给了太子:“进来前阿爹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花,就看你们的了。”这一丁点儿,估摸着梁才人都不大够使,可也没别的办法了,梁家就这个穷酸样。

凌贤妃派了宫女和宦官搭伙过来,宫女比梁才人身边的好看、也比昭阳殿的标致,宦官都是腰板儿挺直的年轻人。利落地行礼,然后报了贤妃的安排:“他两个送三姨回家,顺道看看门籍注上了没有,一准儿办妥,请殿下、才人放心。奴婢两个奉命请您去昭庆殿,贤妃娘娘正等着您。到了那儿,与您一道去您原先住的地方,搬取您舍不得的物件,禀告才人一声,延嘉殿的摆设,都是崭新齐全的。今晚就先在昭庆殿住下,等延嘉殿布置妥当了再搬。娘娘给您暖宅。”

这样的贤妃,真没道理不喜欢她。

梁才人还没说话,太子先把金子打赏了:“拿着吧,我也没带什么。”

【太子他不傻,人情世故至少是懂的,哪怕是依样画葫芦,也会办些看得过眼的事。】梁玉心里有了点着落。

以后日子怎么样不提,眼前这段日子好像能好过一点了,梁玉稍稍放心,跟着贤妃安排的人出宫去了。陪着的人也不多话,也不怎么夸贤妃贤良,只提醒她:“小娘子,宫里有赏赐,您回去得记下来。”

嗯,明白!梁玉道了声道,小宦官连说不敢,好好地把她送上去,骑马跟在车边:“去永乐坊。”

她现在担心的是太子。今天皇帝明显跟上回不一样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扶太子了,他不跟萧司空掰腕子了吗?不可能啊!这皇帝一脸明白相,不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该掰的还得掰。他是怎么看太子的呢?还有太子,如果太子开窍了,她家猫着别惹祸就成。

【他们父子俩,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23章 帝王心思

皇帝桓琚今天没在贤妃那里过夜, 他去了两仪殿休息。让贤妃给梁才人卖个好,叫她俩有机会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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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手, 仰头想了一阵儿,桓琚有了谈话的欲望。身边正好有个人, 桓琚对程为一招招手:“来,陪我说说话。”

程为一躬身上前:“圣人想说什么呢?”

“你就不想问问我?”

程为一笑道:“圣人必然有圣人的道理, 奴婢驽钝, 不敢妄加揣测。可是看到圣人一家和气,老奴也是开心的。”

桓琚叹了一声,想把苦闷都叹出来:“皇帝难啊!”

“是,旰衣宵食, 还有愚人以为圣人尽日玩乐。老奴都替圣人委屈。”

桓琚摇了摇头:“那算什么难的?歌功颂德的也不少, 我也都听了。”

程为一笑了:“这就是圣人的肚量了。”

“圣人光有肚量是没用的,”桓琚对程为一道,“趁着时候还不算晚,叫中书舍人来吧。”

中书舍人日夜轮值, 须臾便至,到了行了礼, 熟门熟路地铺纸舔笔, 等着桓琚发话。桓琚道:“你写,册梁才人做美人……唔, 不, 还是婕妤吧。太子的母亲, 不能疏忽了。你看着写。”

中书舍人心道, 您这话听着就挺疏忽的。还是将梁才人生育太子的功劳夸得大大的,再赞几句温婉贞顺。将这些套进格式里,一篇草稿就完成了!

桓琚粗粗一看,没毛病:“就这样,润色一下,交他们发出去吧。”

中书舍人匆匆离去。

桓琚对程为一道:“怎么样?你想到了没有?”

程为一道:“老奴不大明白。只知道圣人今天这样做,徐国夫人要不自在。”

桓琚轻蔑一笑道:“她个算什么?”不是因为她呀!是因为太子,因为那个他并没有如何喜欢过的儿子。

程为一听出玄机,更加小心了:“圣人昔日还夸赞过徐国夫人理事明断果决……”

“昔日,我昔日多么的想歇一歇,早些将事情交给大郎去办。现在呢?!我的大郎在哪儿呢?昔日昔日……昔日最伤怀呀。”

程为一绷着试探了一句:“仁孝太子在时,待诸弟最为友善,东宫与仁孝太子相处最久,耳濡目染,总有那么两分相似的。”

“是啊……”桓琚长叹一声,“即使贵为天子,又岂能事事如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能怎么办呢?这个儿子立都立了!江山社稷,岂能儿戏?萧司空虽然越来越让人不自在,但是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三郎现在居“长”。只要他没有大错,立他就不会有人反对,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这个“所有人”,包括他桓琚。立了桓嶷,天下人的心就安定了。

他是更爱贤妃所生出的十二郎、十三郎,因爱而立也不是没有先例,但终归不能服众。这天下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是父祖留给他、他得经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的。他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为了这个目的,立桓嶷,最稳。

如果太子实在不行,那再说不行的话,桓琚希望太子能行。眼看着儿子快要叫杜皇后的孝道,萧司空等的圣人之道给弄坏了,桓琚这气就不能再怄了,他得出手了。

跟萧司空这口气都怄了快一年了,怎么能不安排一下太子?!留给萧司空和杜皇后摆布吗?真等到儿子被他们推着当张牌来跟自己打擂台?哪个爹生儿子是为了给别人当棋子玩儿的啊?真有这么傻的皇帝吗?他还没亡国吗?

猜忌是做皇帝的本能,那有一个前提,得太子能干。桓琚的太子现在不能干,还被人辖制着,当爹的得先把他养成个人样,再考虑猜忌的事。

还有梁才人,他是真没感情。可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能叫她再在掖庭宫里住着吗?那不丢人吗?太子能不见生母吗?叫个十五、六的儿子往宫女住的地方跑,像话吗?还有杜皇后那里,徐国夫人挑唆着,还做梦想叫太子不敬生母,只认皇后?做什么梦呢?!梁才人不讨喜,可她老实,也没犯过罪啊!这就不认了?那是做人的道理吗?

他现在还是对桓嶷没有喜爱、怜爱之情,但那是储君,他还得为儿子铺路。梁才人,哦,婕妤,老实,梁家人也扑腾不出水花来,可以放心。杜皇后不一样,她占着孝道,要是总听徐国夫人的,这个皇后就不能给留给儿子闹心!萧司空也一样,他倒不听别人的,他非得所有人都听他的!

麻烦,都是麻烦!

都得一点点的来。

桓琚捂住了头,这些话他想找个人说,却没办法都说出来。一说出来,登时就要掀起滔天巨浪!跟程为一讲,也只能含糊说一句“难”。也许,这些话只有到临终的时候,才能对太子说。

他是真觉得自己难,他已经年过四十了,只希望老天爷能再给他十年,让他把这些事都办完,把太子教好。做成这些事,十年都紧巴巴的。

程为一好声相劝:“圣人是天子,天会遂了圣人的愿的。”

桓琚轻轻摇头,道:“要多关心太子,太子的饮食……唔,把太子素昔的功课也调出来,我要看看。”十几年来,他没怎么放心思在三儿子身上,缺了的关心,现在得还了。儿女都是债,债,真是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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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为一奉命去调太子的功课。孙顺赶忙迎了出来,两下问候过了,程为一还没说明来意,孙顺就赶紧说:“殿下的袍角挂了个口子,正在换衣裳,您老稍等。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换了衣裳出来领旨。”

程为一道:“请太子不必着急,是圣人要看太子的功课。你找个人去取就是了。等太子换完了衣裳,老奴拜见太子就回去复命。”

孙顺赶紧答应了:“是是是。”派了一路人去取功课,一路人去请太子。

太子哪是换衣裳啊?他回来衣裳都没脱,穿着个破袍子就钻帐子里不许人打搅了。太子这毛病有小一年了,打仁孝太子薨逝开始,他平时心情就不好,难过到了极点就钻到床上,帐子一放,窝一阵儿,出来又是一脸死气沉沉了。

孙顺硬着头皮过去。

桓嶷只蹬掉了靴子就爬进了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抱着打了补丁的袍角一声不吭,眼泪哗哗往下流。他的鼻子眼泪在被子里皱到了一块儿,嘴张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像是在嚎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将袍角塞进了嘴里,喉头一动一动的,【好歹有人给我道恼了!终于有人给我道恼了!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都是混蛋!都是混蛋!一个一个,争名夺利!也教我沽名钓誉!老子掖庭宫混大,要你们教?!咹?!一举一动,都是礼法,没半点人味儿的东西!我哥哥待你们不好吗?他活着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他的?他死了你们又是怎么对他的?!你们全无心肝!只想自己荣华富贵!你们这群老婆棺材前见媒人的无赖!大哥!大哥!大哥!我原以为他们有情,谁知道他们现在只有在想辖制我的时候才说你怎么怎么好……】

仁孝太子的丧礼上,百官一个个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现在呢?

每当想到这个,桓嶷都难过得想撕了这些人!

【我也想照顾大哥的遗孀遗孤,我才关切了一回,徐国夫人那个老虔婆就说叔嫂不相通……我得给她们留脸,不能叫她们听这些话。那个老虔婆!我饶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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