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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家里那张也是梁玉给画的,梁玉没学过画画,这门手艺也是被逼出来的。梁满仓抠门,不舍得花钱去请张菩萨相,看闺女带花样子挺顺溜,就说:“都是画,你也见过庙里菩萨的,就给画一个。自家用心画的,比他们拿来卖钱的还心诚哩。心诚才灵验,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给车的,很灵的。”
梁玉就担了这么一项任务了。画技好不好另说,倒真有几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对着念佛——南氏一卷经文也背不起来,只会念佛号、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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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郎去找陆谊,一路上在肚里翻来覆去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以期能说得顺溜。【读书、读书,我妹也要读。不对,是我爹说,我妹也要读。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们一块儿念书的?人家能答应么?不不不,阿爹说了是得读的……】
他在这里忐忑,却不知陆谊三人正商量着这件事呢。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了一夜,达成的共识就是要梁家人读书学礼。
不学不行!丢脸、耍横,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么多,丢脸他们也丢不过一些人,耍横也绝耍不过另一些人。是不能让他们成为小人攻击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样样都好,虽然不是嫡出,却是长子,礼贤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处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圣人宠爱凌贤妃,也宠爱贤妃所出的许王,想立许王为太子。贤妃有儿子,想做皇后,想儿子做太子。
可宫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门,虽然无子却素无过失。凌贤妃呢?乐户出身。
当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诸子之长,所以萧度的父亲萧司空联合一干老臣,硬是为他争了个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宫人,儿子封王,她也还是个宫人,没人在意她,自然更没有人觉得有关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觉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还是个宫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给弟弟把外家给找到,也好叫梁宫人一家团聚。
事没办完,仁孝太子病逝,因关系自己弟弟,将这事儿也在遗嘱里传了下来。
要萧度讲,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寿之外另一件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来。萧度还有一个主意,他们来的时候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从运河走,行船不耽误学习,得给他们灌输一些常识。昨夜商议完,连夜将这份建议发往京城。
今天因为“小娘子失踪”事件却又不得不再商议一次。
先开口的是陆谊:“十九郎、九郎,先别忙着夸她,事有蹊跷。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宁愿要一个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个聪明而不安份的人,还是要查的。”
萧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方才婢子来报,回来换了旧衣衫?不到一个时辰,她能到哪里拿旧衫?必是那吴裁缝处了。我倒疑心,张家的仆人与她有私怨,信口雌黄。”
朱寂也说:“不错!他们为那婢子说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陆谊道:“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明日先上车,再转船,不要与此间有太多牵。”斩断了梁氏与故乡、旧人之间的联系,既安全,又便于控制、教导。识字先生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路上捞一个,或者就他们三个,又或者识字的随从,都能承担路途上的教学任务。还有奴婢,他也不打算从本地带。
萧、朱二人都赞道:“还是七哥想得周到。”
陆谊道:“那就使人去告诉梁翁一声吧。”
这时,门外报一声:“梁郎君前来拜访。”
陆谊笑道:“真是巧了。快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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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郎进了门之后,一张口,没出发声来。词儿他还记得,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官话的。萧度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梁大郎听不大懂,急过之后,一跺脚,一串土话也说了出来。萧度的微笑一滞,他也听不懂这土话。
县衙的杂役们倒是两样都能听得懂,现找了个来翻译。三人听了翻译,都笑了:“这是自然,我们也正要与梁翁说这件事情,有劳大郎转告,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笔砚也有准备的。”
梁大郎看着朴实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个笨人,当时就听出门道来了:“小娘子们?不不,就我妹一个学就行了,我闺女和侄女们,她们不用学的,会个缝缝补补洗洗捞捞就行啦!她们不是那块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学会才叫她跟着凑个数的!别的人那是白瞎了钱。”梁大郎对自己的亲闺女的要求也就是,学个女红、会做个饭、也要会下地干农活,会养鸡养鸭,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梁玉学徒那是特例,不能当农家女的一般情况看的。
真是没见识!
陆谊被噎住了,萧度笑脸险些挂不住,朱寂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三人里,陆谊年长,萧度却是最精明强干的,果断地道:“大郎不须多言,我意已决!路上先应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学的。不止年轻人,便是梁翁梁媪,也要学着演礼呢。”
你照办就行了。
梁大郎语带怯意地问:“这请先生,贵不贵?演礼又是个啥?”
这是一家子的死抠穷鬼啊!萧度努力不让自己翻脸:“这些我自会安排,不须府上操心。”
梁大郎千恩万谢地离开,向梁满仓复命去了。留下陆谊三人被活活气笑了,萧度道:“我宁愿回京与御史大战三百场。”
陆谊大笑:“十九郎的风采,怕御史扛不住。”
三人笑完,去探听的人回来了,道是梁玉果然去了吴裁缝那里。吴裁缝说,梁玉来跟她告别,也没说去哪里,只说不回来了。三人听了,又气又笑,陆谊道:“这梁家真是有趣,说它无礼,却又守序;说它蛮横,却又有点温情。”
朱寂最损:“只有吝啬是一以贯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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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此行就是为了梁氏,又拿梁家说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启程。预备走一天陆路,再转水路,上了船,就能将人聚在一起教习文字礼仪了。不想第一天就又发现了一个麻烦——梁家十几口,没一个会骑马的。梁家顶天就骑个驴赶路,还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由梁满仓特许的。
不会骑马,大不了塞进马车里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会骑马,总不能让他们再骑驴吧?
萧度只好在计划里再添一笔,预备到了驿站就送信回京——再准备几个骑师。
弃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与适应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天,萧度便不容置疑地将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满仓等年长的是一群,年轻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学的。梁玉不知道另两处是谁在教,她与几个侄女在一间舱房里,分的是萧度的一位随从老仆,随主人姓萧。
梁玉略有失望。
老仆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腰杆挺得也直,看起来比梁满仓还有气派些。清清嗓子,话倒说得客气:“给小娘子们见礼了,老奴学问不深,只是发个蒙。小娘子们进京之后,自有良师。”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先生,我侄女们听不懂官话,您得等等,我跟她们说。”
老仆一噎:“听小娘子吩咐。”
说不几句话,听到门板被人扣了两下,朱寂推门而入,脸上带点坏笑:“哎,就是这里了。你只管教几位小娘子读书。”
梁玉诧异地望过去,只见朱寂一闪身,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修长少年来。这少年一脸的淡漠,相貌颇佳,一身青衫,两只眼睛往里面一扫,看活人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梁玉心里生出一股暗火来,他妈的朱寂,总有一天把你打成猪头!
她就算是个村姑,也知道把个年轻男子跟几个姑娘弄一间屋里,准没好事儿!没立时动手,是因为想起吴裁缝的嘱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阵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梁满仓: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的呢?
梁玉:因为你抠啊!
第6章 初次相见
袁樵进门扫了一眼这一屋子的歪瓜劣枣,就知道朱寂安的是什么心了。
屋里一个老翁,看衣着是萧家仆从。余下都是十几岁到几岁的女娃娃,看着就知道朱寂这是作弄他了。几个女孩子长得非但不丑,内里还有一个称得上漂亮的——这有什么用?人世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还得看仪态。
说到仪态,光是一个坐姿,就让人不想看。最漂亮那个,坐得还算中规中矩,但也称不上“仪态”,剩下几个就更局促了。
别说是姑娘,就是一屋子这个模样的男孩子,朱寂也是想让他出丑的。
世人重姓氏,袁樵有一个非常好的姓氏。但是袁樵的父亲早死,他守完孝之后,带着母亲、祖母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一同上京投亲去。途中遇到陆谊等一行三人,这些人家多少代来互相联姻,往上倒个几代总能沾亲带故。他带着家眷,当然是与人结个伴走路才好。
陆谊等三人也满口答应了,陆、萧二人与袁樵寒暄之后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没耐心去理会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个自己傲慢却不许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个不大会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与他开个玩笑。假意激他,叫这小子说出“必有回报”之类的话,等陆萧二人一离开,就带他来“别等日后,现在就报”了。
虽然梁玉与袁樵都认为朱寂是个混蛋,但是朱寂这个“玩笑”还真是只针对袁樵一个人的。想事的时候,他就没将梁氏的心情考虑在内。
十五岁的袁樵,个头比朱寂略矮两寸,斜着眼睛瞄了朱寂脸上的坏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静。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窗户打开,指着门对朱寂与老仆道:“路带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惊:“不是,你还真教?”他就是要开个玩笑,是万不会想让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几个毛丫头的,那多丢人?!传出去,不不不用传出去,让萧度知道了,就得打断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头的席上坐下,头也不抬的:“给我把门带上。”
朱寂这才慌了,这与他平素的认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让奴婢折辱一样,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让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着萧家老仆就一同去找萧度,挨打也顾不上了,叫这个小王八蛋闹下去,恐怕就不是挨打能了结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声,他忍辱前来,就是要让朱寂有个教训。这么取笑他,做这件事的朱寂难道就会被夸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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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寂一走,袁樵便问:“你们讲到哪里了?”
侄女们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带着气,师傅气儿不顺,当徒弟就得老实,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位小先生只要识字,就能当她们的先生,小先生还跟朱寂不大对付,更得值得好好相处。再说,这位小先生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比起萧度来是显得嫩,脸上也不挂笑,但是也许把冷意都堆在脸上了,梁玉直觉地认为,小先生的肚肠比那三个还是要热一些的。
梁玉非常礼貌地道:“还什么都没讲呢。”
袁樵皱一皱眉:“也罢,我就教你们这一路。你们要上京?”
“是。”
“这样啊,能叫萧十九亲自接,你们要见到的必不是凡人。你们小娘子么,最好学些歌舞音律,我先给你们说一些饮宴交际的做法,一些他们常用的词曲,免得到时候你们听不懂。”
梁玉傻了,啥玩儿?不是认字儿啊?
两人原本的生长条件天渊之别,想法当然也是天差地远。于袁樵,女孩子打小开个蒙,认些字,顺便学写诗著文,这些是默认的。现在要上京了,见到京城贵人,饮宴行乐就得学些技艺了。于梁玉,还一个字都没学呢,学唱歌跳舞?我爹是让我学管账的啊!
可她不敢跟这位小先生辩驳,这位小先生看起来就是个上等人,且又说到了京城。京城的情况,梁玉是两眼一抹黑的,陆谊等三人说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跟上等人相处,是要会这些的。
梁玉低声跟侄女们讲了。
袁樵皱了皱眉:“上课不许交头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们听不懂官话正音哩,我得跟她们说。”
袁樵瞋目——朱寂这个王八蛋,到底从哪里扒拉出来这群货?!
梁玉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头脑,又问了一句:“先生,您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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