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讲讲道理,”贺渊背在身后的双手缓慢而无助地握成了拳,有点委屈,“两个不熟的人,彼此认识总需个过程。没有一上来就这样那样的,都是先从朋友做起。”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赵荞睨他一眼,半晌才回过味来:“我呸!谁说过要‘这样那样’你了?!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龌蹉!下流!俗气!”
吼完转身就往对面不远处那院门跑去,那步伐之敏捷,活像身后有狗追。
突然被劈头盖脸一顿吼,贺渊耳旁嗡嗡响,心跳砰砰砰,整个人懵懵地愣怔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满心无辜地摸了摸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他说什么了就龌蹉下流俗气了?
怕是她想到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吧?
这姑娘,贼喊捉贼,还凶人。
突然莫名想笑。
贺渊紧紧抿住唇,恍惚抬眼看向她跑进的那座院门。
目光顿了顿,又看了看左侧一墙之隔那院……
若他没记错,方才岁行舟就进的左侧那院?!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还没来得及彻底成形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第21章
时值冬春交迭,尚林苑行宫又在半山间,天气与人的心情一样别扭,说翻脸就翻脸。
冬阳晴光炽盛了整日,可正酉时一过,暖日堪堪西沉,天地立时囿于寒凉沉闇。
院中廊下的灯笼被渐次点亮,房中也燃起了长明烛火。
赵荞将暖手炉按在腰腹间,盘腿坐在外间窗前坐榻上,双手捂着脸,垂首不语。
颊畔的热烫早已褪去,胸臆间的纷乱鼓噪也正慢慢平息。可沮丧、懊恼与蜜甜的回忆又齐齐涌来,驳杂交织成理不清的少女心事。
方才的贺渊显然不再是上个月刚醒时那般惜言如金,神情里也少了防备戒慎,甚至隐有几分亲近示好的和软。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生出点恍惚错觉。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上回说这句话时,是去年盛夏。
那时她说,“我虽时常与人冲突交恶,却也喜好广结善缘。有些事我确实懵懂无知,但朋友看朋友该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近来看我的眼神很有鬼,虽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俩肯定做不成朋友”。
那时他问,“你想的是哪样”。
“贺渊,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拨拨地谈情说爱?!”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旦起急便不耐烦什么弯弯绕。
当时贺渊应当是被惊着了,面红耳热僵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谁想撩撩拨拨谈情说爱了?我想的是与你谈婚论嫁!大家都说我这人还不错,你……你给个痛快,要是不要?”
在那之前并非无人向她示好,但大多都是让她雾里看花的半遮半掩,说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来暗暗撩拨试探罢了。
她从不接茬,并烦透了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委婉做派。
在她看来,若连吐露心扉、坦诚念想的一腔孤勇都聚不起,那用情能有多深?
好几个朋友都说过,她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解风情,男女之情最扣人心弦的,正是彼此患得患失、小心试探的那段日子。
可她就是任性且固执地不喜欢这样。
那天有飞絮游丝在盛夏晴光里悬浮曼舞。
贺渊长身站在光里,两颊有可疑暗红,左脸颊那枚浅浅梨涡都带着点绯色,灼灼双眸如有星辉洒满微澜湖面,长睫似蝶儿羽翼不停轻颤。
他骤然丢弃平日的冷静自持、谋定后动,学着她平日说话的方式,用她绝不会误解的直白言辞,将羞涩而赤忱的心意万般笃定地袒露在她面前。
那时她耳旁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说:就是他了。
于是她踮起脚勾了他的脖颈在他唇上盖章落印,惊得他面红耳赤僵了好久后,才像是要将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那时他们两人相互环着对方腰身傻笑许久。
那天可热可热,晒得两个人头上都仿佛顶着个小茶壶,一直咕噜噜冒着滚烫又甜软的泡泡。
身后有轻叩窗棂的剥啄声响。
赵荞从回忆中抽回神魂,回头就见赵渭站在外头窗下,透过半敞的窗缝疑惑地歪着脑袋。
“二姐,你捂脸坐那儿发什么呆?”廊下灯笼的光衬得赵渭满脸单纯与正直。
赵荞绷着严肃神情,假装自己并没有脸红心虚:“我在反省。”
赵渭蹙眉:“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反省?”
“我……贼喊捉贼。”
是的,先时明明是她想起了些污七八糟的画面,却恼羞成怒将“龌蹉下流俗气”的黑锅反扣到贺渊头上。
实在有点不江湖。
*****
酉时近尾,岁行舟与齐嗣源的酒桌旁突兀地多了一位来客。
“小七,你伤都还没好全,别瞎凑热闹。”齐嗣源皱眉,想要拿走贺渊手里的酒坛子,却被他躲过了。
齐嗣源与贺渊堂兄贺征既有同窗之谊,又有同袍之义,一惯也将贺渊当自家弟弟待。
且他是皇城司副指挥使,公务上与贺渊时有协作,譬如造成贺渊受伤的邻水刺客案,便是因皇城司卫戍无法摆开阵型,贺渊才带人去与刺客短兵相接的。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齐嗣源对贺渊都多几分关切爱护。
“我不喝,蹭个饭而已。”
贺渊拎起酒坛子,将齐嗣源与岁行舟面前的海碗都斟满了。
齐嗣源满意地点点头,爽朗端起海碗:“与你同一院的是礼部尚书张敏直大人吧?那老先生比你还闷,难怪你要溜过来。”
语毕,与岁行舟碰了碰杯,又象征地碰了碰贺渊面前的汤碗。
眼下贺渊还未复职,此次圣谕点他同来尚林苑行宫随驾接待外邦使团,是以“沣南贺氏七公子”的身份。说白了就是叫他来充场面凑人头的。
所以便没有安排他与内卫同僚同住一院。
“张老只是话少些。”贺渊从容自若地抿了一口汤羹。
岁行舟仰脖饮尽那一海碗酒水,挑衅似地将碗底亮给齐嗣源看,目光却投向贺渊,笑得颇有深意。
“贺大人是个怕闷的人?我瞧着倒像有话要问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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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嗣源将喝光的空碗放回桌面,扭头瞪大眼睛:“别问我邻水刺客案的事啊!我听说你暂时忘了些事,但圣谕明令禁止私议此案,待陛下觉得该你知道时自会派人告知。”
邻水冬神祭典时齐嗣源人在京中,皇城司带队前往邻水的主官是指挥使周筱晗。但出了那么大的事,皇城司自会将之记入卷宗,齐嗣源就算不知全部细节,也一定掌握了不少内情。
事发在昭宁元年十一月,此时已昭宁二年元月初六,两个多月过去,那道严禁私议的圣谕依旧有效,可见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大多数人的想象。
贺渊淡淡勾唇,顺手又替他倒满了酒:“林秋霞大人说了,待我伤愈复职后就可查阅内卫卷宗。我问你做什么?专心拼你的酒去。”
齐嗣源这才放心了,继续与岁行舟对碗豪饮起来。
亥时,当齐嗣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时,满面酡红的岁行舟以指腹抹去唇边酒渍,微醺含笑的双眼直视着贺渊。
“看来先时我只猜对一半,贺大人是有话要问,却不是问齐大人,而是问我。”
要说岁行舟这酒量真是不能小觑。齐嗣源那样能喝的豪迈武将就被灌翻了,他竟只是微醺。虽口齿略含混了些,却像还很清醒。
“岁大人海量。”
“谬赞,还得多谢贺大人手下留情。您每次倒酒,我这碗都只八分满。”
岁行舟可是不是齐嗣源那种粗枝大叶的性子,全程看得一清二楚:“贺大人有话直说,不然再过会儿我该上头了。”
“嗯,”贺渊颔首应下,开门见山,“请教岁大人,去年夏日,你我因何冲突?旁人说是因争风吃醋,我想,不是吧?”
岁行舟愣住。
贺渊头部遭受重创后丢失记忆的事在朝中不算秘密,只是外间传闻都很模糊,只说他暂时忘了些事,也没几个人清楚他究竟忘了哪些。
“这件事也在贺大人不记得的范围里?”岁行舟不胜酒力般闭上了眼,仰头靠向椅背,“外间说得没错,就是那样的。”
贺渊点点头,站起身掸了掸衣袍的褶皱:“多谢。”
鸿胪寺官员与人说话时看着对方眼睛,就像内卫当值时定会将手放在刀柄上一样。既岁行舟目光回避,那就说明,还真不是外间传言那般。
可他以往于公于私同岁行舟都无交道,若非要说有能引起冲突的交集,除了赵荞,好像没旁的可能了。
既不是争风吃醋,那会是为什么?
贺渊走到厅门口,唤了门外侍者来扶两个喝醉的人回房。
待岁行舟在侍者搀扶下迈过门槛,经过贺渊身旁时,贺渊浅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岁行舟眼皮轻颤,却始终保持闭目醉态。
*****
昭宁二年元月初七,天边才见晨光熹微,睡眼惺忪的赵荞已在阮结香的巧手下被精心妆点完毕。
她心里揣着事,整夜翻来覆去没太睡实,又起得这样早,自然是没什么精神的。
好在今日是首日迎宾典仪,无非就行国礼,舞乐宴饮,圣驾与外邦使团在行宫各处赏玩之类。
赵荞这宗亲贵女只是代表信王府来给陛下撑场面,漂漂亮亮、安安静静就行。
赵荞不是很舒坦地打了个呵欠:“头饰未免太重了,脖子上活像顶了八斤半。”
她平日少有盛装正仪的时候,装束上以行动便利为主,最多就衣衫用料金贵些,裁剪别致出众些,累赘的金银珠玉类的首饰则是能不戴就不戴。
“二姐你就受着点吧,这可是随驾礼国宾,咱们装束总不能像平日那般随意。”
赵荞闻声回头,险些被赵渭的装束闪瞎眼:“孔雀石紫金束冠?!老三,很少见你这么……花枝招展、春意荡漾啊。”
惊得她都能连蹦四字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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